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
他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地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撞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服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地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发出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
“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张大耳朵停了停,看看马伯乐是什么神色。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
“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
“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
“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1)”,什么叫作“八拉来克(2)”。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莱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莱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涂上什么颜色的眼圈,指甲应该涂上哪一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
“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你看不见你眼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得早,你还没有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
“你知道不知道,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
“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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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拉来克:一种演奏乐器,又音译为“补拉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