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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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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的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伯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名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江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江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地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淞江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江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去?”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入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奸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奸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是他妈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雅格瞪着眼睛:

“妈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毛,若没有毛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的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

鸭子烤得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说:

“馆子太小了,小馆子哪能有好玩艺。”

马伯乐说:

“这种眼光是根本不对的,什么事情不能机械的看法……烤鸭子是南京的特产,若在咱家那边,大馆子你给他一只鸭子,问问他会烤吗?”

马伯乐正说之间,把个鸭子大腿放在嘴里,一咬,咬出血来了。

“好腥气,不能吃。”

马伯乐说着,于是吐了出来。

他吃烤鸭子是不大有经验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红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试一试,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夹,是无论如何也夹不下来一块肉的。于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着。割下来的那肉,虽然没有多少血,但总觉得有点腥气,也只好多加一些酱油、醋,忍耐着吃着。吃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是那胸脯割到后来也出了血了。

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账,并且叫那堂倌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大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地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司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

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固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1)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2),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睡。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太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若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太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忾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和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岂不知它已经保了险了呢!而他们却没有。

这船载得客人也实在载得太多了,无孔不入,就连机器房也有客人坐在里边抽着烟卷。

约瑟因为身体好,精力过剩,到处参观,就来到了机器房的旁边。机器房是在船底,里边格格哒哒地响着。约瑟觉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无奈那个小楼梯像个洞似的,约瑟有点害怕。那在机器旁边坐着的旅客就招呼着他,觉得这小孩穿的可怪整齐的,就说:

“小孩下来看看,我给你照个亮。”

于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间就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约瑟下去了。觉得那里边只是汽油的气味,并且热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来。

这时,那划火柴的人拿了一个小圆东西放在约瑟的手里。约瑟觉得这东西热忽忽的,一看,是一个螺丝转,六棱的,觉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随便摘了两个。

那管理机器的人,满脸油墨,走过来了,把约瑟吓了一跳,他往约瑟的手上看着,并且问约瑟:

“你拿的什么?”

约瑟把手张开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并且抚摸着约瑟的头顶:

“这小孩交关干净……拿去玩吧。”

约瑟拿着四个螺丝转,雅格两个,自己两个,大卫没有。大卫刚要一看,约瑟过去就是一掌,打在大卫的脸上。约瑟说:

“看,看到你眼睛里去怕拿不出来。”

大卫正想哭,却让母亲拉过去了。

母亲一看约瑟玩着的那东西,就问那东西是哪里来的。

约瑟说机器房里来的。

母亲说:

“这孩子,还得了,什么地方你都去,机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险。”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吧,别打仗!”

船老板来了。母亲怕船老板来了不愿意,这不是损坏人家的船吗?母亲就假装刚刚看见,说:

“约瑟,你真是太淘气啦……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拿来的,赶快送回去……”

岂不知这船老板可不同别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满不在乎,说:“玩吧,玩吧……够不够?不够可再到机器房去捡,那边多得很呢。”约瑟的母亲觉得船老板这人随随便便的,很不错,于是就向约瑟说:

“好好玩去吧,别打仗。”

大卫也想要去捡那螺丝转,但是因为胆小,那机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让约瑟下,约瑟下去就捡了一把来,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铜板大,小的纽扣大。

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白天,刚好像一家人都在吃饭,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厨房小,碗筷少,只得轮流着吃。每日三顿,再加上这一轮流,就闹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饭的现象。

因此苍蝇忽忽的飞着,饭粒掉在船板上的,人们用脚踩着,踩成了烂泥之后,就在那里发着气味。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大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地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只坐着小汽艇来到了江心,老远招呼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地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也不反对。惟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地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粘性,把船底给粘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炫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两个,十分同病相怜。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自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的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地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说: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地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作人要有良心。什么叫作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良心的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挺着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早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时候,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滚来,翻着白花,冒着白沫,撞击着船头。

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那遥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逃出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地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地摸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洗一个澡,要好好地吃一顿。”

一会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浪。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灵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彩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人们就都散开了。

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什么危险。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登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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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疟子:即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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