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至九日）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来济过师范生的生活，糊糊涂涂已失掉二年有半的光阴。照师校定章，五年毕业的期限说起来正正不见了二分之一。在这二年半期间里，我也常常自问：王瑞俊你不是干的师范学堂吗？你于教育原理上得到怎样的知识，现在乡村教育是怎样，平民教育要怎样去提倡法，简直什么是教育，什么是新教育，教育的目的在哪里，教育的方法是怎样，啊呀，惭愧！我哪能解答上来。我这二年半的功夫，只是埋头在拉杂的讲义堆里，烦琐的教科本里，哪有余暇来研究这个，并且功课表上，哪有这样的功课。

当我之入师范，对于师范教育本抱有极大的希望、无穷的信仰，因为乡村教育的腐败黑暗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村农野叟那样的昏昧无知，较之人家日耳曼族、斯拉夫族的人类，直（真）似二十世纪的新人和羲皇上人作比，想我汉族怎能不受天然淘汰。现在俄罗人有句话说，泡尔雪惟克主义各国都好传播，就是怕中国作梗，因为他知识太简，不能辨别是非。即此可见中国人的程度，在外人眼光里占的地位了。那末，我们要提高平民的知识，是不是大众公认的非从教育着手不可？那末师范学校是不是为教育的中坚？换句话说，师范里一位学生就是发达教育的一个孢子，将来能把我四万万同胞的腐败脑筋洗刷净尽，更换上光明纯洁的思想，只有赖我们师范生了，可见师范教育，是占绝高位置的。

可不道我在师范受过二年半的教育，竟得到把我以前的希望信仰完全打消的结果。年头到年尾，只是向教科讲义里求生活，每天七、八点钟的功课，忙个要死，却于“教育”二字并不顾及，竟忘了本校站在什么地位，个人负着怎样的责任。教师只这样顺序教下去，学生就这样顺序学下去，我怕我们对于教育的知识，未来的现在，依然像这二年半的过去，所以我斟察各方面的情形，对于师范要根本怀疑起来。

像我这样知识卑陋，哪里配来研究这个重大问题，不过有疑必问，实在是我们学生时代应该保存的精神。所以我就大着胆子把个人怀疑的地方，无伦无次地写在下面，只可说是抛砖引玉，作大家向这方面研究的起首。

什么是师范教育？换句话说，师范教育与其他中等学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我想中学教育是向上直进的，是纵的。师范教育是平面发展的，是横的。中学不过是学生升学的传舍。端正学生的趋向，养成健全的人格，更要各种学科深造。升学不致落榜，便尽了他教育的能事。师范教育却是使学生除得到应用的学识外，还要有应付环境的能力，有创作新教育的精神，因为毕业后，就要到万恶社会上，实行办起改移风俗的事业。要不能透彻了解教育原理，没有改造环境的能力，势必陷入万恶社会的旋涡里与之同化，真是危险得很。但是现在师范教育怎样？据我看，实是中学式挂上师范招牌。对于师范生应该特有的学问知识，反卑视不去研究，只是把代数、几何、三角、地理、历史、法制、英文……堆在功课表上，不管学生能应用不能应用，容受起容受不起，没头没脑的硬往学生脑里装下去。五年完结，直到末一学期，老师领着参观了本地几处小学，实习过几点钟，便毕了业。及至学生出校门，与本校更不发生关系。我见很多在校程度占最优等的同学，一投入社会大炉里，立刻软化起来。学到的学问并不能应用到实际上去，更加上开办乡村教育，意外艰难，没有应付的能力，处处窘迫，着着失败，卒变成随流合污的社会蠹。现在有许多人毁骂我校说：“师范学堂，不过图吃饭而已，哪能造就出教育人才来。”这真是搔着痒处，然而师范教育者并不顾及到这点，依旧把制造已毕业同学的成法，应用到新进的同学身上来。

我对于附设的讲习科二部更不着头脑，大约是图速成的意思。但是二年毕业的，一年毕业的，期限太短，即使把全功夫都用在研究教育上，恐怕也难得到点结果。何竟一样舍去本务，也把代数、英文……只是正科学生所有的功课，杂杂碎碎都去教育些。一转眼期限到了，业也毕了，功课却务博而荒，一年所得，对于教育知识更是茫然不解。然而有张文凭在手里，大可作为谋饭碗的使者。哪里还知教育是改良社会的神圣，难道说这就是设速成科的意思吗？有一位同学和我说：设速成科的意思，并不是建设在发达平民教育的宗旨上面，唯一的目的，是把师范团体的势力扩张到无力升学的及中学毕业的学生身上去。

师范教育的目的在什么地方，我想大家一定知道是要产出些教育人才，去到社会里，把我们如聋如盲的苦同胞的知识思想，登时提高起来，和欧西各族同上一进化路上跑。换言之并不是专为升学高等师范，才设立初级师范。那么初级师范的功课，决不应该专务高深的学理，专门的知识，宜注意教育常识，普通事理，因为教授小学，实在用不着科学家、文学家。但是现在师范教育怎样，反以为学生功课优秀、若升入大学的，为无上光荣，其服务社会的，无论有什么困难点，倒不去管他，这样办法究竟对不对？

我以为师范功课，最好自预科起，就把关于教育的书籍，完全添入，如平民教育的意义、乡村教育、教育原理、教育哲学、小学组织法、小学教授法、国音学、儿童心理学……和旁的科学相提并进，由浅入深，久而久之，自能领会贯通。将来办学，自不会与现在师范毕业生同一结局。

我以为把功课改良以外，更应当注意参观实习。要知道参观学校，并不止观观人家的光就算完事，必得参观一校，就把一校的精华得来。这校的设施怎样？教授怎样？学生的精神怎样？是什么样的宗旨？各人就各人所得的互相讨论研究，更与在校功课上得到的教育知识两相对照，批评出他的好处在哪里，坏处在哪里，庶于将来自己办学的时候，知所取舍，一定得益不少。可笑本校的办法，只在学生临毕业的末一学期，老师才领着到本地各校参观一周，更出发叫到曲阜，看看泗水之精尼丘灵，圣人发祥的地点，圣林的风水，回头再登泰岳之巅，观日出的风景后，就回校毕业去了。我终看（不）出他所以要参观的目的在什么地方。

我于今希望举行参观，要在第一学年着手，更可利用年假、伏假，学生回家的时候，使他把乡村教育的状况、社会的风俗，详细调查，作成报告，以为研究的资料。一可使学生对于他将来的职务上发生浓厚的兴趣，一可于乡村与城市的教育的差别有明了的观察，对于教育改良必有很大的贡献。但世间的事，理想与事实，往往不能附和，甚而处在反比例的地位。就是我们研究教育的人，书本得到的知识，也难能与事实吻合，行之各处而皆准。常见很多富有专门学问的老师竟失掉小学生的信仰，就因为他学识虽有余，经验却不足，没有把学问应用到实际的能力，没有提起学生精神的口才，所以就要失败了。那末师范生的实习，更要要紧，决不是到附属小学教授一两班即能得到圆满的结果。我以为实习上班，最好在第二学年就举行，一面学功课，一面应用，那样作去，学功课更要格外认真，使思想与经验联合，必不致所学非所用，真是一举数得。

我更希望师范生能常常参加校务才好。象本校附属的二部小学，除供给毕业生实习过几点钟外，平日与本校学生并不发生一点儿影响，这实在有研究的价值。

总而言之，师范生总要认明白自己责任和将来的职务。师范教育者，也要弄清楚师范教育的宗旨目的，不要办这样非驴非马的学校，直接陷害青年，间接流毒社会。

（原载《泺源新刊》第十、十一、十二号，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日、五日、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