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堪嗟世事總歸空,眼底滄桑事不同。
綠水青山埋豔婦,丹楓黃土葬英雄。
三分氣在爭榮辱,一雙腳直任西東。
閻浮空作千年計,盡屬南柯一夢中。
這一首律詩,專寫那世人,趨時奉勢,凌賤欺貧,但顧目前,不料其後。況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為諸事,全同夢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遺臭萬年。且世事滄桑,貧富無根,只有那綠水長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電光﹔百歲辱榮,無異浮雲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為者終受災迍。依吾看來,還須洗心革面,迅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詞道得好: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善惡報應,在前在後。
卻說馮國士,被王御史參壞,降了外職,心裡好不氣恨,只埋怨尤寡悔與妻子,替他幹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沒有主意,錯聽了他,大家討了好些寡氣,又免不得束裝出京。這些同年僚屬,見馮國士被劾調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見怪,一個也不來贐行。馮國士淒淒涼涼,敗興離京,因臉上沒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逕往廣東赴任。到得陽江縣,誰知又是荒瘠之地,糧虛民悍,十分難治。勉強做了三年,指望升轉,那知錢糧遞年挪垫,再不得清。撫院具疏題留,反將新舊積欠,責成馮國士在任料理。馮國士推不脫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徵,是時女兒已是長成七歲,卻天性聰慧,不類凡類,從小便會識字,女紅針指,事事皆能。父親叫他讀書,不上兩年,便能出對寫字。那指腹為婚的話,父母雖不曾與他說知,他心裡靈敏,當初父親被王御史參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覺,及盤問奶娘嬸女,都不肯說。又過了兩年,馮國士欲在任所覓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兒年紀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將來尚要遷擢,且到家裡再處。」父母那裡肯依他性兒,只終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議親,明日也是擇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時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當終身無二。古云『一馬一鞍』,雖貴賤死生,斷無改易之理。爹爹常說,為我被王御史參壞,其言可疑。我想,小兒女家,有何事可以壞得父親名節?除非嫌貧棄舊,變亂婚姻。或者臺臣因此參劾,亦未可知。若是為此情由,疏內自然說及,況歷年京報,父親都集在一處,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撿來一看,便知就裡。」這日,乘父親坐檯比較,悄然走到書房中來,把報箱開了,挨著年次尋去。偶然看到一冊,劈頭就是監察御史王一本,為一女二婚倫法湮喪等事。小姐見有些古怪,便從頭至尾細細看完。卻正是王御史參他父親的原疏,不覺大喜道:「原來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勢利。那袁之錦不知何等人家,此時怎又不來講起。我既得了這個蹤跡,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個貞烈女子,不去隨波逐流便了。」因將這疏稿扯了下來,藏入袖中,把箱兒仍舊關好。有詩云:
多情戀生只烏衣,王謝堂前歲歲歸。
縱使朱梁凋廢盡,春風猶繞舊巢飛。
且表馮國士,一心要扳個貴家女婿,無論鄉紳現任,各處遣媒送貼。女兒聞知,向父親求告道:「孩兒性潔好靜,不喜塵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壽夭,爹爹幸勿為孩兒求配,以致陷於凡欲。但願半椽事佛,習靜焚修,以種來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馮國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別無子女,正欲聯姻貴族,借以娛老,怎說個出家兩字,使我膝下無人。」小姐道:「非是孩兒敢離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昇天。孩兒實欲苦修德行,以報無極深恩。且自懺塵愆,免得墮落惡道。孩兒志願已決,爹媽幸勿相強。」尤氏聽了,不覺便怒道:「小小女兒,不遵父母教訓。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豈是我們官宦人家做的,滿望招個做官女婿,使吾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榮。難道任你主張,父親的體統也不顧了。」小姐道:「我預料爹媽自然不肯,今後也不敢再來稟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說罷哭進房中去了。尤氏雖然責備了他幾句,終是愛女,恐怕他氣壞了,隔了一會,便叫丫頭去與他解悶。丫頭走到房前,門已閉著。叫了幾聲,並不答應,便往空隙裡一瞧,只見小姐將幅白綾兒,縊死在牀上。嚇得魂飛天外,連忙一步一蹷的報與主母。馮國士夫婦聽了,驚得一身冷汗,如飛趕到房中,看見果然縊死,放聲大哭。馮國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溫,叫丫頭澆些薑湯,灌了幾口,便微微有些氣息。丫頭替他週身運動了一回,方才醒轉,夫婦大喜。將些好話安慰上幾句,著丫頭好生勸他調養。馮國士夫妻兩個只道勸住了女兒,已可安心,誰知小姐只等丫頭走開,仍舊做這把戲,惹得丫頭驚報不迭,父母忙來解救。一連五六次,弄得日夜驚驚惶惶,舉家不得安逸。尤氏沒法,只得與丈夫商議道:「女兒立志如此,料已強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長兩短,我與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尋個清淨尼庵,等他權住一兩年,雖然不是體統,還強似看他自盡,只不容他落髮便了。」馮國士也沒奈何,只得任他主張。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頭尋了一個永福庵,極是幽閒清淨,住持老尼叫做潔慧。尤氏親去到庵中燒了香,與潔慧說知此事,潔慧大喜道:「難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掛懷。」尤氏回去,與丈夫說明,擇了吉日,送至庵中,撥兩個丫頭,一個奶娘,隨去伏侍小姐,不在話下。從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丟在一邊,絕不去提起了。
那馮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葷戒酒,終日潛心梵典,並不想念家庭。光陰撚指,不覺住了三個年頭,已長成十二歲了。馮國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滿即遷,誰知歷年荒欠,錢糧催徵莫楚,撫按不肯保薦,因此尚未得升。獨是袁七襄,在貴州鎮遠衛做了三年經歷,恰當弘治駕朋,正德嗣位,內外大小官員,恩詔加級,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載,大有政聲。俸滿之後,又轉了江南揚州府通判。雖然官運甚佳,但夫婦終日想兒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無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尋著。故只憂憂悶悶,再不開懷。
一日,巡役報進衛來,說有南來進京朝覲的藩王,帶著許多兵馬,到在馬頭上了。袁七襄聽說,如飛出堂,便令各役打轎,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見街上聚著許多人,打鬧在一塊。袁七襄便問什麼事情,內中一人跪下稟道:「小人在這地方上居住,開個綢鋪,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馬,上岸打搶東西,到小人店裡取了綢紗八十餘疋。實實本錢,也有百金,他止與小人二十兩銀子。眾人不服,都與他爭鬧,反把小人店裡打得齏粉。幸遇老爺經過,求老爺救小人的窮命,萬代公侯。」袁七襄道:「這兵丁可在?」那人道:「現在小人家裡。」袁七襄聽了,便下了轎,親自走入店中。
果然櫥櫃什物盡皆毀爛,見五個兵丁,把店內綢疋,盡數疊了一包,掮著要走。袁七襄看見,便喚從人拿獲。眾人一齊上前,都把繩子扣住,一個也不曾走脫。兵丁便罵道:「我們是千歲爺手下的人,你這通判多大的本領,敢來拿我。若千歲爺曉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們這班奴才,借了千歲爺的名色,在禁城裡強搶東西,肆無忌憚。豈不聞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難道沒有王法,就是千歲爺,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嗎。」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頂號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綁起來,每人重敲五十。眾人聽了,都面面廝覷,不敢動手。袁七襄罵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來,有本廳在此,難道要你衙役認罪嗎。若那個違拗的,先打三十板。」眾人沒奈何,只得逐個捆縛起來,綢鋪裡也合了十來個人,一齊跪下稟道:「蒙老爺把兵丁王法,實是為民。但恐觸了千歲爺之怒,則小人們都是個死,老爺一片好意,反連累小人了。老爺只消把他原物歸還小人,便感戴不盡了。這幾個兵丁,還求饒放,免得貽禍,是老爺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務在必行,正欲使強梁知法之可畏,後人不敢為惡。從來化強戢暴,威愛並施,難以偏廢。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廳志願力行,不怕利害。倘千歲爺有怒,罪歸於我,不關你眾百姓事。」轉叫手下著實打,皂隸略打輕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個個用出狠力,打完五十,兩條腿上,連皮帶肉,都卷一層。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號通衙,限三個月滿放。可憐這幾個人,打得有氣無聲,又套上沒嘴的大枷,眾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門示眾去了。正是:
丈夫豪膽本來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賢臣應速禍,偏生天子愛賢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號,就常情看來,定然有不測的奇禍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悅,你便不慮禍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個消災降福的人來救你。袁七襄方趁著一時不平,做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個紫衣少年,氣宇軒昂,旁邊瞧著。見袁七襄審斷神明,語言剛決,只管點頭稱羨。及見他把幾個兵丁處置得盡情快暢,一團志鯁之氣凜凜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個通判,吏員中有如此豪傑。」說罷就走。這二三十人,都簇擁著去了,袁七襄知是個貴人,也不在心上,並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這少年是誰?原來卻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個風流天子,自從即位之後,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寧謐,朝政無為,故得到處尋花問柳,拾翠偎紅,偶聞廣陵佳麗,因而遍訪章臺。這日偶然閒步,正見兵丁擄掠,因站住了腳觀他肆暴。忽然撞個袁通判來,竟將凶徒正法。合著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覺大喜。即日馳駕回京,發下兩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諭藩王的。正是:
天顏咫尺人誰曉,丹詔頒臨始覺明。
卻說袁七襄在衙,忽傳到了詔敕。因想道:「廷詔下,怎麼並無邸報,有甚機密事體?」慌忙迎接。一郡官員,無不驚異,接到府堂開讀,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陝西鞏昌府知府。只為懲治兵丁一事,得此優擢,心裡才到想從旁觀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驚。眾官爭相慶賀。袁七襄夫婦,好不歡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饋禮,好不熱鬧。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話下。但是袁七襄夫婦二人,只為兒子一事,久無音信,杳無下落。姪兒袁吉,並無一札通問,煩煩惱惱,真正寢食不忘。報升之後,又在任上耽閣了三四個月,才有新官下來交代。府縣官員,俱治酒席,與袁七襄贐行。揚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為民仁政,臨行之際俱拈香哭別,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淚別了百姓,往陝西赴任不提。要知後來端的,請聽下回分解。正是:
雪隱鷺鹚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