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秋谷见赛飞珠不肯答应,又附耳说了一回,又道:“这是我央你的事情,你若肯帮我的忙,我只有感激你的,那有反来怪你之理?你若果然办得成这件事儿,我一定重重的谢你。赛飞珠方才点头答应。又向秋谷道:“这件事情,不是我在章老爷面前夸句口儿:手到擒来,十分容易。但是办成了也没有什么凭据,他又万不肯说出口来,难道我好去和他当面质对么?”秋谷一想,果然不错,踌躇了一会,便向赛飞珠道:“这个不难,我教你给一个法子。”又低低的说了几句道:“你只消如此这般。到手之后便送到我栈内来,我自然从丰酬谢。但是你在外边千万谨言,切不可向人提起,万一被他得了风声,就莫想他肯来上钩了。”赛飞珠听了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秋谷便回栈去了。
一连过了几天,秋谷也常到陆畹香家走走,并不提起那天早起的事情,这一天下午,正在栈内会着客人,忽见茶房领着一个娘姨进来。秋谷认得是林黛玉的娘姨,便问他来此何事。那娘姨向秋谷道:“大小姐叫倪来请二少过去,有格苏州来格先生勒浪倪搭,说俚一径认得二少格,要请二少过去说两声闲话。”秋谷听了,摸不着头路,便问那娘姨道:“我在苏州虽然认得几个倌人,然而同你们大小姐都不认得,况且无缘无故也不见得到上海来寻我,你可晓得他的名字么?”娘姨道:“倪勿晓得俚叫啥格名字,像煞是姓金格。”秋谷想了一会,依然记不起来,便道:“你先回去,说我少停一刻就来。”娘姨答应而去。
秋谷等得客人去了,急于要到惠福里去看看那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便忙忙的走出吉升栈,上了包车,飞一般的到惠福里来。不多几步,已到门前。秋谷下车进弄,直走进去,三脚两步的走上扶梯。进房一看,只见一个丽人正坐在窗前,和林黛玉低声说话。香肩琐琐,艳影亭亭。秋谷定睛看时,早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大金月兰。当下连忙问道:“你说到上海来的,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到?在苏州有什么事情?”月兰见了秋谷不免有些惭愧,答应不出来,转是林黛玉替他把来去的情事一一说明,又道:“俚耐现在人末到仔上海,事体弄得尴尬哉,俚耐心浪原要想跟耐转去,耐看那哼?”
原来这金月兰自从在常熟和秋谷分手之后到了苏州,他却不到上海,仍在佛照楼住了两天。他自家打算上海去,又没有什么熟人,又不敢再做生意,只得且住苏州,耽搁几时再作道理。住了不多几日,早又姘了一个姓潘的,叫潘吉卿,住在闾门城内,却是个有名的败落乡绅。这潘吉卿平日之间专用那吊膀子的工夫,衣服一天要换三回,辫子一天要打两次,那引见皂、口香糖、嫩面粉、花露水,更是随身法宝,时刻不离。到了堂子里头不肯花一个大钱,专想倌人倒贴,真是一个花丛蟊贼,体面流氓。他在佛照楼客栈遇见了金月兰,便留心去吊他的膀子。那相貌的好歹,这潘吉卿倒出不论:无论再是半老秋娘,暮年名妓,鸠盘一般的面貌,夜叉一样的形容,只要肯倒贴银钱,他也肯欣然笑纳。只因打听得金月兰是在黄相国府中逃走出来,料想他手中必定有些积蓄,所以竭力的笼络他。不上两天,居然被他上手。住了两夜,竟明目张胆的把金月兰同转家中。
这潘吉卿的正室久已病亡,家中止有几个家人、仆妇,那敢管他?潘吉卿的本意,原想要大大的骗月兰一注银钱,等到银钱骗到手中,再慢慢的想个法儿把他打发出去。这个主意,比那倌人淴浴、光棍折梢还要恶毒了几倍。不料那金月兰在天津遇了兵乱,单单逃得一个空身,就连那箱子里头的二百块钱,还是章秋谷送他的。潘吉卿高高兴兴的把他骗到家中,想不到扑了一个空,大失所望,方晓得金月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把他留在家中,反要赔贴饭食。潘吉卿气得发昏,便渐渐的寻着事端,与金月兰吵闹非止一次。
月兰已经看破了潘吉卿的行为,心中也十分怨恨,便也要想一个绝户计儿,拿出那以前在黄府内的手段来,把他一捞一个罄净。便故意把自家的几件衣饰并秋谷送他的二百块钱,一齐交在潘吉卿手内,凡遇潘吉卿与他吵闹,月兰并不争执,一味的认错低头。
潘吉卿并不防备他有什么歹意。不料金月兰有心算计着他,和带来的娘姨合成一路,趁着潘吉卿出去,把房间内的细软金珠,还有些古董字画,打了两个大包。乘着天色将晚,那娘姨挟着两个包,一溜烟走出后门,叫了一号小船,放在船上,把船一直放出城去,停在那丝厂码头,悄悄的等候月兰。这里月兰不慌不忙的叫家人去叫一乘轿子,说是要出城去看戏。那些家人见月兰平日常常出去看戏,不以为奇;又见他是个空身,那轿夫又是向来相熟的靠班,更加大意,梦里也想不到月兰逃走起来。那知月兰上了轿子,一直抬出盘门,到了戏园,便在包厢坐下,吩咐轿夫散戏场的时候再来相接。轿夫并不疑心,乐得自去。月兰略坐一会,看轿夫时,并不见他们的影子,心中大喜,霍地起身望外便走。戏园内人多于蚁,那有人来查问?他出了园门,雇了一部马车直到丝厂码头,寻着了小船,便叫那船家开到洋关左近的地方停了一夜。等到明天,三公司的小火轮验过了关开过来,半路叫住轮船,登时带缆拖在后边,径往上海而去。
到了码头,月兰就寓在后马路晋升栈内。虽然走了出来,心上总有些儿鹘突,恐怕被那潘吉卿赶到上海寻访出来,那时两案齐发,不是玩的。虽然杭州的事情已经结案,却担不起再加一个卷逃的罪名。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打听得林黛玉现在上海,更一直寻到黛玉院中,要同他商议一个安身的法儿。黛玉也是束手无策,便想到把秋谷请来,或者想得出什么主意,也未可知。
月兰听得秋谷也在此间,惊喜交集。便向黛玉把他在苏州和秋谷相处的情形细说一遍,但是走的时候曾经说过即日回来,现在又闹了这样的事儿,未免有些惭愧。黛玉道:“格是说勿得格哉。耐既然居格辰光说过歇要嫁俚末,故歇正好跟仔俚耐转去避避风头啘。”月兰一想,真是顾不得许多,便点头称是。及至秋谷来了,听得金月兰又在苏州潘家逃了出来,暗想道:“这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幸而我当初乖觉些儿,不然,几乎上了他圈套!”因鄙薄月兰的为人,不免微含怒意。又听黛玉说月兰想要同他回去,连忙摇手,微微的冷笑道:“这件事儿免劳照顾了罢!他刚刚在潘家走了出来,我却连忙把他同回家去,将来被人晓得风声,这不明明是我叫他逃走的么?况且他这样的性情,我也不敢领教,劝你少管些儿闲事罢!”月兰见秋谷回得斩钉截铁,好似钢刀削了他的面皮一般,红云满面,眦泪溶溶,满心的委屈。正待开口,忽见秋谷的家人闯了进来,道:“栈里有客人立等老爷说话,说有要紧的话儿。”秋谷趁此立起来,向黛玉、月兰说道:“我有事要回去,你们还有什么说话,明天再说罢!”说罢就走了出去。黛玉拉他不住,只得由他。
秋谷疑疑惑惑的,不知那客人到底是谁,问那家人时,家人说向来不认得他,好像个外路的口音。秋谷听了心中一动,想外路口音的人,不要是赛飞珠来了?回得栈中看时,果然是赛飞珠坐在那里。秋谷大喜,问:“那事儿怎么样了?”赛飞珠微笑,走上一步,怀内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戒指来,递与秋谷。秋谷急看时,只见这戒指雕镂工细,花样时新,中间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果然是自己在银楼定制、前几天被陆畹香要去的那只戒指,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向赛飞珠笑道:“果然你的本领不差,费心得狠,等我把这件事儿交涉清楚再行酬谢。”赛飞珠道:“章老爷笑话了!我是因为章老爷再三重托,碍着面情,不好意思不答应,难道我是贪这一点儿谢仪么?”秋谷见他说得认真,倒不便一定怎样,只得笑道:“既然如此,我们随后再说就是了。”赛飞珠方才欢喜,辞别去了。
秋谷便把戒指藏在身边,匆匆的到聚宝坊去见了畹香。畹香满面堆下笑来,请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秋谷忽问畹香道:“我前日给你的那个戒指,可在这里么?”畹香突然被秋谷这一问,不觉陡吃一惊,面上早红起来,顿了一顿,方说道:“耐问俚做啥?自然勒倪搭畹。耐阿是舍勿得哉?倪勿成功格!”秋谷笑道:“那只戒指虽有一粒金刚钻在上面,也不值什么钱,不过花样打得好些罢了。前天有个朋友看见这个戒指,要照样去定一只,所以问我要个样儿。他只要拿去看一看,立刻还来,并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你不要这般小气,快些去寻出来。”畹香被秋谷逼住,腾挪不得,迟迟疑疑的不肯去寻。秋谷催了他几次,又逼他道:“你不肯寻,难道我要骗你一只戒指么?”畹香见秋谷将要动气,无可如何,只得走进后房,一步挪不了三寸,慢慢的进去,假装着寻了一回,故作惊诧之声道:“阿唷!格只戒指勿知拨倪弄到仔陆里去哉!”又叫娘姨来寻,那里有什么戒指的影儿?秋谷听他们装神做鬼,暗中甚是好笑。
畹香乱了一会,又在后房和娘姨密密切切的讲了一会,不知说的什么。恰才走出来,面有愧色,吞吞吐吐的向秋谷说道:“格只戒指实头诧异!倪昨日仔还带格,今朝勿知放仔陆搭去哉!”秋谷尚未开口,旁边的娘姨接口道:“大小姐耐记记看,像煞昨日仔大阿姐来借仔两只戒指,勿知阿就是二少格一只?”畹香拍子道:“划一,大阿姐昨日仔拿仔两只戒指去,倪格记性实头坏得呒拨仔淘成哉!”又向秋谷道:“耐要做样子末,只好明朝到大阿姐搭去拿格哉。”秋谷微微笑道:“只怕这只戒指不是大阿姐借去,是高升栈的四阿哥来借去的罢!”畹香一听,就如当头一个霹雳一般,慌忙说道:“啥格四阿哥,倪是勿晓得格。耐说说末咦要瞎三话四哉。”秋谷微笑,也不回言,向衣袋取出那只戒指来,向陆畹香面前一掷,道:“你看,这不是四阿哥借去的戒指被我要回来的么?”
章秋谷这一来,真是出于意外,满房人众齐吃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只把一个陆畹香羞得满面飞红,急得浑身香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下去。正是:
暗赠搔头之玉,绮梦缠绵;
强追约指之银,萧郎薄幸。
欲知章秋谷和赛飞珠商量的究竟是甚事情,陆畹香为什么见了一个戒指便要这般惭愧,编书的在下写到此间,笔秃不花,灯昏无焰.权且学些近日时下说书的习气,到了紧要之处把笔墨收束起来,直至三集书中再行分解。还有许多嫖界、官场的现状,卑鄙龃龊的情形;倒脱靴再行骗局,康中丞帷薄不修等诸般事实,请看三四续集,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