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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乐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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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文〕以义名篇。乐音洛。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

〔注〕忘欢而后乐足,乐足而后身存。将以为有乐耶?而至乐无欢。将以为无乐耶?而身以存而无忧。

〔疏〕此假问之辞也。至,极也。乐,欢也。言寰宇之中,颇有至极欢乐,可以养活身命者无有哉?

〔释文〕至乐音洛。篇内不出者皆同。至,极也。乐,欢也。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注〕择此八者,莫足以活身。唯无择而任其所遇乃全耳。

〔疏〕奚,何也。今欲行至乐之道以活身者,当何所为造,何所依据,何所避讳,何所安处,何所从就,何所舍去,何所欢乐,何所嫌恶,而合至乐之道乎?此假设疑问,下自旷显。

〔释文〕奚恶乌路反。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

〔疏〕天下所尊重者,无过富足财宝,贵盛荣华,寿命遐长,善名令誉。所欢乐者,滋味爽口,丽服荣身,玄黄悦目,宫商娱耳。若得之者,则为据处就乐。所下者,贫、贱、夭、恶也;

〔疏〕贫穷,卑贱,夭折,恶名,世闲以为下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注〕凡此,失之无伤于形,而得之有损于性。今反以不得为忧,故愚。

〔疏〕凡此上事,无益于人,而流俗以不得为苦。既不适情,遂忧愁惧虑。如此修为形体,岂不甚愚痴!虚实。善若实也,不足以活身命;善必虚也,不应养活苍生。赖谏诤而太平,此足以活人也;为忠烈而被戮,此不足以活身也。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

〔注〕唯中庸之德为然。

〔疏〕蹲循,犹顺从也。夫为臣之法,君若无道,宜以忠诚之心匡谏;君若不听,即须蹲循休止。若逆鳞强诤,必遭刑戮也。

〔释文〕蹲七旬反。郭音存,又趣允反。循音旬,又音脣。勿争争鬭之争。下同。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注〕故当缘督以为经也。

〔疏〕吴王夫差,荒淫无道,子胥忠谏,以遭残戮,若不谏诤,忠名不成。故谏与不谏,善与不善,诚未可定矣。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

〔疏〕果,未定也。流俗以贪染为心,以色声为乐,未知此乐决定乐耶?而倒置之心,未可谓信也。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羣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

〔注〕举羣趣其所乐,乃不避死也。

〔疏〕誙誙,趣死貌也。已,止也。举世之人,羣聚趣竞,所欢乐者,无过五尘,贪求至死,未能止息之也。

〔释文〕誙誙户耕反。徐苦耕反,又胡挺反。李云:趣死貌。崔云: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誙誙」,本又作「胫胫」。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

〔注〕无怀而恣物耳。

〔疏〕而世俗之人,皆用色声为上乐,而庄生体道忘淡,故不见其乐,亦不见其不乐也。

〇典案: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两「未」字下竝有「知」字。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

〔注〕夫无为之乐,无忧而已。

〔疏〕以色声为乐者,未知决定有此乐不。若以庄生言之,用虚淡无为为至实之乐。

〇典案: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作「吾以无为而诚者为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注〕俗以铿鎗为乐,美善为誉。

〔疏〕俗以富贵荣华、铿金鎗玉为上乐,用美言佞善为令誉,以无为恬淡、寂寞虚夷为忧苦。故知至乐以无乐为乐,至誉以无誉为誉也。

〔释文〕铿苦耕反。鎗七羊反。皆化。若有意乎为之,则有时而滞也。

〔疏〕天无心为清,而自然清虚;地无心为宁,而自然宁静。故天地无为,两仪相合,升降灾福,而万物化生,若有心为之,即不能已。

〇「生」字旧敚。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万物皆化」下有「生」字。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此以「清」、「宁」、「生」为韵。疏「升降灾福,而万物化生」,是成氏所见本亦有「生」字。今据江南古藏本补。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

〔注〕皆自出耳,未有为而出之也。

〔释文〕芒乎李音荒,又呼晃反。下同。芴乎音忽。下同。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

〔注〕无有为之象。

〔疏〕夫二仪造化,生物无心,恍惚芒昧,参差难测。寻其从出,莫知所由;视其形容,竟无象貌。覆论芒芴,互其文耳。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

〔注〕皆自殖耳。

〔疏〕职职,繁多貌也。夫春生夏长,庶物繁多,孰使其然?皆自生耳。寻其源流,从无为种植。既无为种植,岂有为耶?

〔释文〕万物职职司马云:职职,犹祝祝也。李云:繁植貌。案:尔雅「职,主也」,谓各有主而区别。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

〔注〕若有为,则有不济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注〕得无为,则无乐而乐至矣。

〔疏〕孰,谁也。夫天地清宁,无为虚廓,而升降生化而无不为也。凡俗之人,心灵暗昧,耽滞有欲,谁能得此无为哉!言能之者,乃至务也。若得之者,便是德合二仪,冥符至乐也。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

〔疏〕庄、惠二子,为淡水素交,既有死亡,理须往吊。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疏〕箕踞者,垂两脚如簸箕形也。盆,瓦缶也。庄子知生死之不二,达哀乐之为一,是以妻亡不哭,鼓盆而歌,垂脚箕踞,敖然自乐。

〔释文〕箕踞音据。盆谓瓦缶也。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疏〕共妻居处,长养子孙,妻老死亡,竟不哀哭,乖于人理,足是无情,加之鼓歌,一何太甚也!

〇典案:「不亦甚乎」,文选潘安仁哀永逝文注引「亦」作「已」。

〔释文〕长子丁丈反。,亦复无气。从无生有,假合而成,是知此身不足惜也。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疏〕大道在恍惚之内,造化芒昧之中,和杂清浊,变成阴阳二气;二气凝结,变而有形;形既成就,变而生育。且从无出有,变而为生,自有还无,变而为死。而生来死往,变化循环,亦犹春秋冬夏,四时代序。是以达人观察,何哀乐之有哉!

〇典案: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又」作「有」,盖涉上「有气」、「有形」、「有生」而误。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注〕未明而概,已达而止,斯所以诲有情者,将令推至理以遣累也。

〔疏〕偃然,安息貌也。巨室,谓天地之间也。且夫息我以死,卧于天地之间,譬彼炎凉,何得随而哀恸!自觉不通天命,故止哭而鼓盆也。

〇典案:御览五百三十一引「自以为」三字作「是」。

〔释文〕巨室巨,大也。司马云:以天地为室也。噭噭古吊反,又古尧反。将令力呈反。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崑仑之虚,黄帝之所休。

〔疏〕支离,谓支体离析,以明忘形也。滑介,犹骨稽也,谓骨稽挺特,以遗忘智也。欲显叔世浇讹,故号为叔也。冥,闇也。伯,长也。崑仑,人身也。言神智杳冥,堪为物长;崑仑玄远,近在人身;丘墟不平,俯同世俗;而黄帝圣君,光临区宇,休心息智,寄在凡庸。是知至道幽玄,其则非远,故托二叔,以彰其义也。

〔释文〕支离叔与滑音骨。崔本作「潏」。介音界。叔李云:支离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识化也。冥伯之丘李云:丘名,喻杳冥也。

〇典案:御览三百六十九引「冥」作「宜」,九百五十七引「伯」作「泊」。崐仑力门反。之虚音墟。

〇典案:御览三百六十九引「虚」作「墟」。所休休,息也。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疏〕蹶蹶,惊动貌。柳(生)者,易生之木,木者棺椁之象,此是将死之征也。二叔游于崑仑,观于变化,俄顷之间,左臂生柳,蹶然惊动,似欲恶之也。

〔释文〕左肘竹九反。司马本作「胕」,音趺,云:胕,足上也。蹶蹶纪卫反,动也。恶之乌路反。后皆同。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

〔疏〕相与观化,贵在虚忘。蹶然惊动,似有嫌恶也。滑介叔曰:「亡,予何恶!

〔疏〕亡,无也。观化之理,理在忘怀,我本无身,何恶之有也!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

〔疏〕夫以二气五行,四支百体,假合结聚,借而成身。是知生者尘垢秽累,非真物者也。

〔释文〕垢也音苟。死生为昼夜。

〔疏〕以生为昼,以死为夜,故天不能无昼夜,人焉能无死生?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注〕斯皆先示有情,然后寻至理以遣之。若云我本无情,故能无忧,则夫有情者,遂自绝于远旷之域,而迷困于忧乐之竟矣。

〔疏〕我与子同游,观于变化,化而及我,斯乃(是)[理]

〔释文〕借物名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注〕言其广也。

〔疏〕河,孟津也。泾,通也。涘,岸也。涯,际也。渚,洲也。水中之可居曰洲也。大水生于春而旺于秋,素秋阴炁猛盛,多致霖雨,故秋时而水至也。既而凡百川谷,皆灌注黄河,通流盈满,其水甚大,涯岸旷阔,洲渚迢遥,遂使隔水远看,不辨牛之与马也。

〔释文〕秋水李云:水生于春,壮于秋。白虎通云:水,准也。灌河古乱反。泾流音经。司马云:泾,通也。崔本作「径」,云:直度曰径。又云:字或作「泾」。两涘音俟。涯也。渚司马云:水中可居曰渚。释名云:渚,遮也。体高能遮水,使从旁回也。崖字又作「涯」,亦作「厓」,并同。

〇典案:御览六十引作「涯」,与释文本合。疏:涯,际也。是成本亦作「涯」。不辩牛马辩,别也。言广大,故望不分别也。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疏〕河伯,河神也。姓冯,名夷,华阴潼堤乡人,得水仙之道。河既旷大,故欣然懽喜,谓天下荣华盛美,尽在己身。

〔释文〕河伯姓冯,名夷,一名冰夷,一名冯迟,已见大宗师篇。一云:姓吕,名公子,冯夷是公子之妻。为尽津忍反。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疏〕北海,今莱州是。望洋,不分明也。水日相映,故望洋也。若,海神也。河伯沿流东行,至于大海,聊复顾眄,不见水之端涯。方始回旋面目,高视海若,仍慨然发叹,托之野语。而百是万之一,诚未足以自多,遂为无如己者,即河伯之谓也。此乃鄙俚之谈,未为通论耳。

〔释文〕北海李云:东海之北是也。面目盳莫刚反,又音旁,又音望。本一作「望」。洋音羊。司马、崔云:盳洋,犹望羊,仰视貌。向若向、徐音向,许亮反。司马云:若,海神。闻道百李云:万分之一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注〕知其小而不能自大,则理分有素,跂尚之情无为乎其间。

〔疏〕方,犹道也。世人皆以仲尼删定六经为多闻博识,伯夷让国清廉,其义可重。复有通人达士,议论高谈,以伯夷之义为轻,仲尼之闻为寡,即河伯尝闻,窃未之信。今见大海之宏博,浩汗难穷,方觉昔之所闻,谅不虚矣。河伯向不至海若之门,于事大成危殆。既而所见狭劣,则长被嗤笑于大道之家。

〔释文〕今我睹旧音覩。案说文,「睹」今字,「覩」古字,睹,见也。崔本作「今睹我」,云:睹,示也。大方之家司马云:大道也。理分扶问反。后同。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注〕夫物之所生而安者,趣各有极。

〔疏〕海若知河伯之狭劣,举三物以譬之。夫坎井之鼃,闻大海无风而洪波百尺,必不肯信者,为拘于虚域也。夏生之虫,至秋便死,闻玄冬之时,水结为冰,雨凝成霰,必不肯信者,心厚于夏时也。曲见之士,偏执之人,闻说虚通至道,绝圣弃智,大毫末而小泰山,寿殇子而夭彭祖,而必不信者,为束缚于名教故也。而河伯不至洪川,未逢海若,自矜为大,其义亦然。

〇典案:淮南子原道篇「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即袭用庄子此文。

〔释文〕以语如字,下同。

〇王引之曰:「鼃」本作「鱼」,后人改之也。太平御览时序部七、鳞介部七、虫豸部一引此并云:「井鱼不可以语于海」,则旧本作「鱼」可知。且释文于此句不出「鼃」字,直至下文「埳井之鼃」,始云:「鼃」,本又作「蛙」,户蜗反,引司马注云:鼃,水虫,形似虾蟆,则此句作「鱼」不作「鼃」,明矣。若作「鼃」,则户蜗之音,水虫之注,当先见于此,不应至下文始见也。再以二证明之:鸿烈原道篇「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梁张绾文「井鱼之不识巨海,夏虫之不见冬冰」(水经赣水注云:聊记奇闻,以广井鱼之听),皆用庄子之文,则庄子之作「井鱼」益明矣。井九三「井谷射鲋」,郑注曰:所生鱼无大鱼,但多鲋鱼耳(见刘逵吴都赋注),困学纪闻(卷十)引御览所载庄子曰「用意如井鱼者,吾为钩缴以投之」,吕氏春秋谕大篇曰「井中之无大鱼也」,此皆「井鱼」之证。后人以此篇有「埳井鼃」之语,而荀子亦云:「坎井之鼃,不可与语东海之乐」(见正论篇),遂改「井鱼」为「井鼃」,不知井自有鱼,无烦改作「鼃」也。自有此改,世遂动称井鼃夏虫,不复知有井鱼之喻矣。于虚音墟。本亦作「墟」。风俗通云:墟,虚也。崔云:拘于井中之空也。

〇王念孙曰:崔注「拘于虚」,曰「拘于井中之空也」。案崔训「虚」为空,非也。「虚」与「墟」同,故释文云:虚,本亦作「墟」。广雅曰:墟,凥也(凥,古居字)。文选西征赋注引声类曰:墟,故所居也。凡经传言邱、墟者,皆谓故所居之地。言井鱼拘于所居,故不知海之大也。鱼居于井,犹河伯居于涯涘之间,故下文曰「今尔出于涯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也」。

〇典案:御览六十、九百四十四引并作「墟」。夏虫户嫁反。

〇郭庆藩曰:文选孙兴公天台山赋注引司马云:厚信其所见之时也。释文阙。曲士司马云:乡曲之士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

〔注〕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

〔疏〕河伯驾水乘流,超于崖涘之表,适逢海若,仍于瀚海之中,详观大壑之无穷,方鄙小河之陋劣。既悟所居之有限,故可语大理之虚通也。也。中国,九州也。夫四海在天地之间,九州居四海之内,岂不似蚁孔之居大泽,稊米之在大仓乎?言其大小优劣,有如此之悬也。

〇典案:御览百九十引「计」作「诸」,「大」作「太」。

〔释文〕礨力罪反。向同。崔音垒。李力对反。空音孔。垒孔,xiao穴也。李云:小封也。一云:蚁冢也。稊米徒兮反。司马云:稊米,小米也。李云:稊,草也。案郭注尒疋:稊似稗。稗,音蒲卖反。大仓音泰。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注〕小大之辨,各有阶级,不可相跂。

〔疏〕号,名号也。卒,衆也。夫物之数,不止于万,而世间语便,多称万物,人是万数之一物也。中国九州,人衆聚集,百谷所生,舟车来往,在其万数,亦处一焉。然以人比之万物,九州方之宇宙,亦无异乎一豪之在马体,曾何足以介怀也!

〔释文〕人卒尊忽反。司马云:衆也。崔子恤反,云:尽也。

〇俞樾曰:「人卒」二字未详何义。司马训「卒」为衆,崔训「卒」为尽,皆不可通。且下云「人处一焉」,则此不当以人言。「人卒」疑「大率」二字之误。人间世篇「率然拊之」,释文曰:「率」或作「卒」,是「率」「卒」形似易误之证。「率」误为「卒」,因改「大」为「人」以合之。据至乐篇「人卒闻之」,盗跖篇「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是「人卒」之文,本书所有。然施之于此,不可通矣。「大率」者,总计之辞。上云「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又云「计中国之在海内」,「计」与「大率」,其义正同。

〇典案:天地篇「人卒虽衆,其主君也」,至乐篇「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盗跖篇「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是「人卒」乃庄子书中恒言。司马注「衆也」,得其谊。俞欲改字释之,其失也凿矣。「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

〔注〕不出乎一域。

〔疏〕五帝连接而揖让,三王兴师而争夺,仁人殷忧于社稷,任士劬劳于职务,四者虽事业不同,俱理尽于毫末也。

〔释文〕五常之所连司马云:谓连续仁义也。崔云:连,续也。本亦作「五帝」。所争侧耕反。任士之所劳李云:任,能也。劳,服也。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物有定域,虽至知不能出焉。故起大小之差,将以申明至理之无辩也。

〔疏〕伯夷让五等以成名,仲尼论六经以为博,用斯轻物,持此自多,亦何异乎,向之河伯自多于水?此通合前喻,并释前事少仲尼、闻轻伯夷之义也。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疏〕夫形之大者,无过天地,质之小者,莫先毫末,故举大举小,以明禀分有差。河伯呈己所知,询于海若。又解:若以自足为大,吾可大于两仪;若以无余为小,吾可小于毫末。河伯既其领悟,故物我均齐,所以述己解心,询其可不也。以为定?时无止。

〔注〕死与生皆时行。

〔疏〕新新不住。分无常。

〔注〕得与失皆分。

〔疏〕所禀分命,随时变易。终始无故。

〔注〕日新也。

〔疏〕虽复终而复始,而未尝不新。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

〔注〕各自足也。

〔疏〕此下释「量无穷」也。以大圣之知,视于远理,察于近事,故毫末虽小,当体自足,无所寡少也。大而不多。

〔注〕亦无余也。

〔疏〕天地虽大,当体无余,故未足以自多也。不多则无夸,不寡则息企也。知量无穷;

〔注〕揽而观之,知远近大小之物各有量。

〔疏〕以大人之知,知于物之器量,大小虽异,各称其情,升降不同,故无穷也。此结前「物量无穷」也。

〇典案:「知量无穷」,疑当作「知物量之无穷也」,今敚「物」、「之」、「也」三字,既与上文不相应,又与下文「知分之无常也」、「知终始之不可故也」句法不一律矣。注「知远近大小之物各有量」,疏「知于物之器量」,是郭、成所见本「量」上并有「物」字。证曏今故。

〔注〕曏,明也。今故,犹古今。

〔疏〕此下释「时无止」义也。曏,明也。既知小大非小大,则证明古今无古今也。

〔释文〕证曏许亮反。崔云:往也。向、郭云:明也。又虚丈反。故遥而不闷。

〔注〕遥,长也。掇而不跂。

〔注〕掇,犹短也。

〔疏〕遥,长也。掇,短也。既知古今无古今,则知寿夭无寿夭。是故年命延长,终不厌生而悒闷;禀龄夭促,亦不欣企于遐寿。随变任化,未始非吾。

〔释文〕掇专劣反。郭云:短也。而不跂如字。一本作「企」,下注亦然。知时无止;

〔注〕证明古今,知变化之不止于死生也,故不以长而悒闷、短故为跂也。

〔疏〕此结前「时无止」义也。

〇典案:「知时无止」既结前「时无止」义,疑当作「知时之无止也」。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

〔疏〕此下释「分无常」义也。夫天道既有盈虚,人事宁无得丧。是以视乎盈虚之变,达乎得丧之理,故傥然而得,时也,不足为欣;偶尔而失,命也,不足为戚也。知分之无常也;

〔注〕察其一盈一虚,则知分之不常于得也,故能忘其忧喜。

〔疏〕此结前「分无常」义也。明乎坦涂。

〔注〕死生者,日新之正道也。

〔疏〕此下释「终始无故」义也。坦,平也。涂,道也。不以死为死,不以生为生,死生无隔,故明乎坦然平等之大道者如此。

〔释文〕坦吐但反。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

〔疏〕夫明乎坦然之道者,生也不足以为欣悦,其死也不足以为祸败。达死生之不二,何忧乐之可论乎!

〔释文〕不说音悦。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注〕明终始之日新也,则知故之不可执而留矣,是以涉新而不愕,舍故而不惊,死生之化若一。

〔疏〕此结前「终始无故」义。

〇典案:此既结前「终始无故」之义,「不可」疑当为「无」,与上「知量无穷」、「知时无止」、「知分之无常也」一律。

〔释文〕不愕五各反。舍故音舍。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注〕所知各有限也。

〔疏〕强知者乖真,不知者会道。以此计之,当故不如也。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

〔注〕生时各有年也。

〔疏〕未生之时,无喜所以无忧;既生之后,有爱所以有憎。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注〕莫若安于所受之分而已。

〔疏〕至小,智也。至大,境也。夫以有限之小智,求无穷之大境,而无穷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丧。是故终身迷乱,返本无由,丧己企物而不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以小求大,理终不得;各安其分,则大小俱足矣。若毫末不求天地之功,则周身之余,皆为弃物;天地不见大于秋毫,则顾其形象,裁自足耳。将何以知细之定细,大之定大也?

〔疏〕夫物之禀分,各自不同,大小虽殊,而咸得称适。若以小企大,则迷乱失性;各安其分,则逍遥一也。故毫末虽小,性足可以称大;二仪虽大,无余可以称小。由此视之,至小之倪,何必定在于毫末;至大之域,岂独理穷于天地。

〔释文〕之倪五厓反。徐音诣。郭五米反。下同。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疏〕信,实也。世俗议论,未辩是非。佥言至精细者,无复形质;至广大者,不可围绕。未知此理,情智虚实。河伯未达,故有此疑也。色,故不可以名数分别,亦不可以数量穷尽。

〔释文〕能分如字。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注〕唯无而已,何精粗之有哉!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

〔疏〕夫可以言辨论说者,有物之粗法也;可以心意致得者,有物之精细也。而神口所不能言,圣心不能察者,妙理也。必求之于言意之表,岂期必于精粗之间哉!

〔释文〕不能论本或作「谕」。「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

〔注〕大人者无意,而任天行也。举足而投诸吉地,岂出害人之涂哉!

〔疏〕夫大人应物,譬彼天行,运而无心,故投诸吉地,出言利物,终不害人也。

〇碧虚子校引张本作「不出害人之涂也」。典案:张本是也。注「岂出害人之涂哉」,可证。不多仁恩;

〔注〕无害而不自多其恩。

〔疏〕慈泽类乎春阳,而不多遍行恩惠也。动不为利。

〔注〕应理而动,而理自无害。

〔疏〕应机而动,不域心以利物。

〔释文〕为利于僞反。不贱门隶;

〔注〕任其所能而位当于斯耳,非由贱之故措之斯职。

〔疏〕混荣辱,一穷通,故守门仆隶,不以为贱也。

〔释文〕故措七故反。货财弗争。

〔注〕各使分定。

〔疏〕寡欲知足,守分不贪,故于彼货财,曾无争竞也。不多辞让;

〔注〕适中而已。

〔疏〕率性谦和,用舍随物,终不矫情,饰辞多让。事焉不借人。

〔注〕各使自任。

〔疏〕愚智率性,工拙袭情,终不假借于人,分外求务。不多食乎力。

〔注〕足而已。

〔疏〕食于分内,充足而已,不多贪求,疲劳心力。不贱贪污;

〔注〕理自无欲。

〔疏〕体达玄道,故无情欲,非关苟贵清廉,贱于贪污。行殊乎俗。

〔注〕己独无可无不可,所以与俗殊。

〔疏〕和光同尘,无可不可,而在染不染,故行殊乎俗也。

〔释文〕行殊下孟反。下「尧、桀之行」同。不多辟异;

〔注〕任理而自殊也。

〔疏〕居正体道,故不多邪辟,而大顺羣生,故曾无乖异也。

〔释文〕辟异匹亦反。为在从衆。

〔注〕从衆之所为也。

〔疏〕至人无心,未曾专己,故凡厥施为,务在从衆也。不贱佞谄。

〔注〕自然正直。

〔疏〕素性忠贞,不履左道,非鄙贱佞谄,而后正直也。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

〔注〕外事不接于心。

〔疏〕夫高官重禄,世以为荣;刑戮黜落,世以为耻。既而体荣枯之非我,达通塞之有时,寄来不足以劝励,寄去不足以羞辱也。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注〕故玄同也。

〔疏〕各执是非,故是非不可为定分;互为大小,故细大何得有倪限。即天地毫末之谓乎。闻曰:『道人不闻。

〔注〕任物而物性自通,则功名归物矣,故不闻。

〔疏〕夫体道圣人,和光韬晦,推功于物,无功名之可闻。寓诸他人,故称闻曰。至德不得。

〔注〕得者生于失也。物各无失,则得名去也。

〔疏〕得者,不丧之名也。而造极之人,均于得丧,既无所丧,亦无所得。故老经云「上德不德」。大人无己。』

〔注〕任物而已。

〔疏〕大圣之人,有感斯应,方圆任物,故无己也。

〔释文〕无己音纪。约分之至也。」

〔注〕约之以至其分,故冥也。夫唯极乎无形而不可围者为然。

〔疏〕约,依也。分,限也。夫大人利物,抑乃多涂,要切而言,莫先依分。若视目所见,听耳所闻,知止所知,而限于分内者,斯德之至者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疏〕若物之外,若物之内,谓物性分之内外也。恶,何也。言贵贱之分,小大之倪,为在物性之中?为在性分之外?至何处所,而有此耶?河伯未达其源,故致斯请也。

〔释文〕恶至音乌。下同。之愈勤,而僞薄滋甚,天下失业而情性澜漫矣,故其功分,无时可定也。

〔疏〕夫东西异方,其义相反也;而非东无以立西,斯不可以相无者也。若近取诸身者,眼见耳听,手捉脚行,五藏六腑,四肢百体,各有功能,咸禀定分,岂眼为耳视而脚为手行哉!相为之功于斯灭矣。此是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也。然足不行则四肢为之委顿,目不视则百体为之否塞,而所司各用,无心相为,济彼之功,自然成矣。斯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也。以此观之,则功用有矣,分各定矣。若乃忘其自为之功,而思夫相为之惠,则彼我失性,而是非殽乱也,岂庄生之意哉!

〔释文〕自为于僞反。注内「自为」「相为」皆同,余如字。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注〕物皆自然,故无不然;物皆相非,故无不非。无不非,则无然矣;无不然,则无非矣。无然无非者,尧也;有然有非者,桀也。然此二君,各受天素,不能相为,故因尧、桀以观天下之趣操,其不能相为也可见矣。

〔疏〕然,犹是也。夫物皆自是,故无不是;物皆相非,故无不非。无不非,则天下无是矣;无不是,则天下无非矣。故以物情趣而观之,因其自是,则万物莫不是;因其相非,则万物莫不非矣。夫天下之极相反者,尧、桀也,故举尧、桀之二君,以明是非之两义。故尧以无为为是,有欲为非;桀以无为为非,有欲为是。故曰知尧、桀之自然相非。因此而言,则天下万物情趣志操可以见之矣。

〇典案:「操」疑「舍」字之误。「趣舍」即取舍,周季恒言也。下文「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天地篇「趣舍滑心,使性飞扬」、「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趣舍」即趣舍也。,楼也,可为冲车有楼之证。窒珍悉反。尔雅云:塞也。崔、李同。说文都节反。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

〔疏〕骐骥、骅骝,并古之良马也。捕,捉也。狸狌,野猫也。夫良马骏足,日驰千里,而捕捉小鼠,不及狸狌。是技艺不同,不可一槩而取者也。

〔释文〕骐音其。骥音冀。骅户花反。骝音留。李云:骐骥、骅骝,皆骏马也。捕音步。本又作「搏」。徐音付。狸力之反。狌音姓。向同。又音生。崔本作「鼬」,由又反。殊技其绮反。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

〔注〕就其殊而任之,则万物莫不当也。

〔疏〕鸱,鸺鶹也,亦名只狐,是土枭之类也。昼则眼暗,夜则目明,故夜能撮捉蚤虱,密视秋毫之末,昼出瞋张其目,不见丘山之形,是知物性不同,岂直鸱鸺而已!故随其性而安之,则物无不当也。

〇典案:淮南子主术篇「鸱夜撮蚤蚊,察分秋豪;昼日颠越,不能见丘山,形性诡也」,即袭用庄子此文。

〔释文〕鸱尺夷反。崔云:鸱,鸺鶹;与委枭同。

〇典案:御览九百二十七引「鸱鸺」作「鸺鶹」。夜撮七括反。崔本作「最」,音同。蚤音早。说文:跳虫啮人者也。淮南子「鸱夜聚蚤,察分毫末」,许慎云:鸱夜聚食蚤虱不失也。司马本作「蚉」,音文,云:鸱,鸺鶹,夜取蚉食。今郭本亦有作「蚉」者。崔本作「爪」,云:鸺鶹夜聚人爪于巢中也。

〇王引之曰:「鸺」字涉释文内「鸱,鸺鶹」而衍(埤雅引此已误)。案释文曰:「鸱,尺夷反。崔云:鸱,鸺鶹。」而不为「鸺」字作音,则正文内本无「鸺」字明矣。淮南主术篇亦云「鸱夜撮蚤」。

〇典案:太平广记四百六十二引感应经云「鸺鶹食人遗爪」,非也。盖鸺鶹夜能拾蚤虱,「爪」「蚤」音近,故误云也。纂文云:鸺鶹,一名忌欺,白日不见人,夜能拾蚤虱也。「蚤」、「爪」音相近,俗人云鸺鶹食人弃爪,相其吉凶,皆妄说也。观者夜食人遗爪之说,皆由崔本之作「爪」而起。瞋尺夷反。向处辰反。司马云:张也。崔音眩,又师慎反。本或作「瞑」。

〇典案:御览九百二十七引「瞋」作「瞑」,与释文一本合。苏与曰:「瞋」字是。言鸱夜能撮蚤,及昼则虽瞋目而不见丘山矣。心,妄为偏执,将己为是,不知他以为非;将我为治,不知物以为乱。故师心为是,不见己上有非;师心为治,谓言我身无乱。岂知治乱同源,是非无主?故治乱同源者,天地之理也;是非无主者,万物之情也。暗于斯趣,故言未明也。

〔释文〕师是或云:师,顺也。师治直吏反。注皆同。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

〔疏〕夫天地阴阳,相对而有。若使有天无地,则万物不成;有阴无阳,则苍生不立。是知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者必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

〔注〕天地阴阳,对生也;是非治乱,互有也。将奚去哉?

〔疏〕若夫师是而无非,师天而无地,语及于此而不舍于口者,若非至愚之人,则是故为诬罔。

〇典案:韩非子显学篇「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是此「非愚则诬也」之义。

〔释文〕不舍音舍。下同。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

〔疏〕帝,五帝也。王,三王。三代,夏、殷、周。禅,授也。继,续也。或宗族相承,或让与他姓,故言殊禅也。或父子相继,或兴兵篡弒,故言殊继也。或迟速差互,不合天时;或氓俗未归,逆于人事。是以之、哙慕尧、舜以绝嗣,白公效汤、武以灭身,如此之流,谓之篡夺也。

〇碧虚子校引张君房本「篡」下有「之」字。

〇典案:「篡之夫」不词,且与下「义徒」不相对,张本非是。

〔释文〕篡夫初患反,取也。下如字。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

〔疏〕夫干戈揖让,事迹不同,用舍有时,不可常执。至如汤、武兴兵,唐、虞揖让,上符天道,下合人心,如此之徒,谓之为义也。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俗之所贵,有时而贱;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顺物之迹,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

〔疏〕河伯未能会理,故海若诃使忘言,默默莫声,幸勿辞费也。夫小大无主,贵贱无门,物情颠倒,妄为臧否。故女于何推逐而知贵贱大小之家门乎?言其不知也。

〇典案:「默默乎河伯」五字隔断文义。「默默乎」疑当在下文「兼怀万物,其孰承翼」句上,与「繇繇乎」、「泛泛乎」竝列。疏「默默莫声,幸勿辞费也」,是其错乱已在唐前。

〔释文〕女恶音汝。后放此,下音乌。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疏〕奈何,犹如何也。河伯虽领高义,而未达旨归,故更请决疑,迟闻解释。我欲处涉人世,摄卫修道,于何事而可为乎?于何事而不可为乎?及辞让受纳,进趣退舍,衆诸物务,其事云何?愿垂告诲,终身奉遵。代迁移,迅若交臂,骤如过隙。故未有语动而不变化,言时而不迁移也。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若有为不为于其闲,则败其自化矣。

〔疏〕万物纷乱,同禀天然,安而任之,必自变化,何劳措意为与不为!以所疑。丈绿反,又音浊。屈伸音申。反要而语极。」

〔注〕知虽落天地,事虽接万物,而常不失其要极,故天人之道全也。

〔疏〕虽复混迹人闲而心恒凝静,常居枢要而反本还源。所有语言,皆发乎虚极,动不乖寂,语不乖默也。

〔释文〕反要于妙反。曰:「何谓天?何谓人?」

〔疏〕河伯未达玄妙,更起此疑,问天人之道,庶希后答。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注〕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

〔疏〕夫牛马禀于天,自然有四脚,非关人事,故谓之天。羁勒马头,贯穿牛鼻,出自人意,故谓之人。然牛鼻可穿,马首可络,不知其尔,莫辨所由,事虽寄乎人情,理终归乎造物。欲显天人之一道,故托牛马之二兽也。

〇典案:淮南子原道篇「故牛歧蹏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即袭用庄子此文。故曰,无以人灭天。

〔注〕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过分,驱步失节,则天理灭矣。

〔疏〕夫因自然而加人事,则羁络之可也。若乃穿马络牛,乖于造化,可谓逐人情之矫僞,灭天理之自然。无以故灭命。

〔注〕不因其自为而故为之者,命其安在乎!

〔疏〕夫率性乃动,动不过分,则千里可致,而天命全矣。若乃以驽励骥,而驱驰失节,斯则以人情事故,毁灭天理,危亡旦夕,命其安在乎!岂唯马牛,万物皆尔。无以得殉名。

〔注〕所得有常分,殉名则过也。

〔疏〕夫名之可殉者无涯,性之所得者有限,若以有限之得,殉无涯之名,则天理灭而性命丧矣。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真在性分之内。

〔疏〕夫愚智夭寿,穷通荣辱,禀之自然,各有其分。唯当谨固守持,不逐于物,得于分内,而不丧于道者,谓反本还源,复于真性者也。此一句总结前玄妙之理也。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疏〕怜是爱尚之名。夔是一足之兽,其形如鼓,足似人脚,而回踵向前也。山海经云:东海之内,有流波之山,其山有兽,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而行,声音如雷,名之曰夔。昔黄帝伐蚩尤,以夔皮冒鼓,声闻五百里也。蚿,百足虫也。夔则以少企多,故怜蚿。蚿则以有羡无,故怜蛇。蛇则以小企大,故怜风。风则以暗慕明,故怜目。目则以外慕内,故怜心。欲明天地万物,皆禀自然,明暗有无,无劳企羡,放而任之,自合玄道。倒置之徒,妄心希慕,故举夔等之麄事,以明天机之妙理。又解:怜,哀愍也。夔以一足而跳踯,怜蚿衆足之烦劳。蚿以有足而安行,哀蛇无足而辛苦。蛇[以]有形而适乐,愍风无质而冥昧。风以飘颻而自在,怜目域形而滞着。目以在外而明显,怜心处内而暗塞。欲明物情颠倒,妄起哀怜,故托夔、蚿,以救其病者也。

〔释文〕夔求龟反。一足兽也。李云:黄帝在位,诸侯于东海流山得奇兽,其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能走,出入水即风雨,目光如日月,其音如雷,名曰夔。黄帝杀之,取皮以冒鼓,声闻五百里。怜音莲。蚿音贤,又音玄。司马云:马蚿虫也。广雅云:蛆渠马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司马云: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风无形,目形缀于此,明流于彼,心则质幽,为神游外。踔湛泺」,注:波前却之貌。跳踯、前却,谊亦无别。几双声字皆当连二字为训,或以卓尔、踔然释之,非是。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疏〕夫唾而喷者,实无心于大小,而大小之质自分,故大者如珠玑,小者如蒙雾,散杂而下,其数难举。今蚿之衆足,乃是天然机关,运动而行,未知所以,无心自张,有同喷唾。夔以人情起问,蚿以天机直答,必然之理,于此自明也。

〇典案:御览三百八十七引「唾」下无「者」字。

〔释文〕唾吐卧反。喷普闷反,又芳奔反,又孚问反。如雾音务。郭武贡反。可胜音升。

〇郭庆藩曰:文选陆士衡文赋注引司马云:天机,自然也。释文阙。蚿谓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疏〕蚿以衆足而迟,蛇以无足而速。然迟速有无,禀之造化。欲明斯理,故发此疑问。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注〕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俛然而自得矣。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而惑者因欲有其身而矜其能,所以逆其天机而伤其神器也。至人知天机之不可易也,故捐聪明,弃知虑,魄然忘其所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

〔疏〕天然机关,有此动用,迟速有无,不可改易,无心任运,何用足哉!

〔释文〕俛然亡本反。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疏〕胁,肋也。蓬蓬,风声也,亦尘动貌也。蛇既无足,故行必动于脊胁也。似,像也。蛇虽无足,而有形像,风无形像,而鼓动无方,自北徂南,击扬溟海,无形有力。窃有所疑,故陈此问,庶闻后答也。

〔释文〕蓬蓬步东反。徐扶公反。李云:风貌。」,子六反,又七六反,迫也。折大之舌反。蜚大音飞,又扶贵反。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帀,而弦歌不惙。

〔疏〕辍,止也。「宋」当为「卫」,字之误也。匡,卫邑也。孔子自鲁适卫,路经匡邑,而阳虎曾侵暴匡人,孔子貌似阳虎,又孔子弟子颜克,与阳虎同暴匡邑,克时复与孔子为御,匡人既见孔子貌似阳虎,复见颜克为御,谓孔子是阳虎重来,所以兴兵围绕。孔子达穷通之命,故弦歌不止也。

〔释文〕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色主反。

〇典案:御览四百三十七引「匡」作「宋」,「宋」作「匡」。帀子合反。司马云:「宋」当作「卫」。匡,卫邑也。卫人误围孔子,以为阳虎。虎尝暴于匡人,又孔子弟子颜克,时与虎俱,后克为孔子御,至匡,匡人共识克,又孔子容貌与虎相似,故匡人共围之。

〇典案:御览四百三十七引「帀」作「匝」。不惙本又作「辍」,同。丁劣反。

〇典案:「惙」,御览四百三十七引作「辍」,与释文一本合。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疏〕娱,乐也。匡人既围,理须忧惧,而弦歌不止,何故如斯?不达圣情,故起此问。本亦有作「虞」字者,虞,忧也。怪夫子忧虞而弦歌不止。

〔释文〕入见贤遍反。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

〔注〕将明时命之固当,故寄之求讳。

〔疏〕讳,忌也,拒也。穷,否塞也。通,泰达也。夫子命仲由来,语其至理,云:我忌于穷困而不获免者,岂非天命也?求通亦久而不能得者,不遇明时也。夫时命者,其来不可拒,其去不可留,故安而任之,无往不适也。夫子欲显明斯理,故寄之穷讳,而实无穷讳也。

〇典案:御览四百三十七引「来」上有「由」字。

〔释文〕吾语鱼据反。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

〔注〕无为劳心于穷通之闲。

〔疏〕夫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太平,使人如器,恣其分内,故无穷塞。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暴乱,物皆失性,故无通人。但时属夷险,势使之然,非关运知,有斯得失也。

〇「尧舜」「桀纣」下「之时」二字旧敚。典案:碧虚子校引张君房本「尧舜」「桀纣」下竝有「之时」二字。疏「夫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太平」,「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暴乱」,是所见本亦竝有此二字,今据补。「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

〔注〕情各有所安。

〔疏〕情有所安,而忘其怖惧,此起譬也。

〔释文〕蛟音交。渔父音甫。兕徐履反。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注〕圣人则无所不安。

〔疏〕圣人知时命,达穷通,故勇敢于危险之中,而未始不安也。此合喻也。

〇典案:文选辩命论注、御览四百三十七引「知穷」上有「圣人」二字。

〔释文〕大难乃旦反。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注〕命非己制,故无所用其心也。夫安于命者,无往而非逍遥矣,故虽匡、陈羑里,无异于紫极闲堂也。

〔疏〕处,安息也。制,分限也。告勅子路,令其安心。我禀天命,自有涯分,岂由人事所能制哉!

〔释文〕闲堂音闲。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疏〕无几何,俄顷之时也。既知是宣尼,非关阳虎,故将帅甲士,前进拜辞,逊谢错误,解围而退也。

〔释文〕无几居起反。将甲如字。本亦作「持甲」。

〇典案:御览四百三十七引「将」作「持」,与释文一本合。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衆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

〔疏〕姓公孙,名龙,赵人也。魏牟,魏之公子,怀道抱德,厌秽风尘。先王,尧、舜、禹、汤之迹也。仁义,五德之行也。孙龙禀性聪明,率才宏辩,着守白之论,以博辩知名,故能合异为同,离同为异;可为不可,然为不然,难百氏之书皆困,穷衆口之辩咸屈。生于衰周,一时独步,弟子孔穿之徒,祖而师之,擅名当世,莫与争者。故曰,矜此学问,达于至妙,忽逢庄子,犹若井蛙也。

〔释文〕公孙龙问于魏牟司马云:龙,赵人。牟,魏之公子。少学诗照反。长而张丈反。之行下孟反。之知音智。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疏〕喙,口也。方,道也。孙龙虽善于言辩,而未体虚玄,是故闻庄子之言,汒焉怪其奇异,方觉己之学浅,始悟庄子语深。岂直议论不如,抑亦智力不逮。所以自缄其口,更请益于魏牟。

〔释文〕汒焉莫刚反。郭音莽。

〇典案:御览八十九引「汒」作「茫」,疑是。论之力困反。及与音余。下助句放此。所开如字。本亦作「关」,两通。本或作「阂」。吾喙许秽反,又昌锐反。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

〔疏〕公子体道清高,超然物外,识孙龙之浅辩,鉴庄子之深言,故仰天叹息而嗤笑,举蛙、鳖之两譬,明二子之胜负。埳井,犹浅井也。蛙,虾蟆也。干,井栏也。甃,井中累塼也。跗,脚趺也。还,顾视也。虷,井中赤虫也,亦言是到结虫也。蟹,小螃蟹也。科斗,虾蟆子也。腋,臂下也。颐,口下也。东海之鳖,其形宏巨,随波游戏,暂居平陆。而虾蟆小虫,处于浅井,形容既劣,居处不宽,谓自得于井中,见巨鳖而不惧。云:我出则跳踯井栏之上,入则休息乎破砖之涯,游泳则接腋持颐,蹶泥则灭趺没足,顾瞻虾蟹之类,俯视科斗之徒,逍遥快乐,无如我者也。

〇马叙伦曰:「梁」字羡文。疏「出则跳踯井栏之上,入则休息乎破砖之涯」,可证成本无「梁」字。音义出「跳」字,是陆本亦无「梁」字。典案:马说未确。碧虚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亦无「梁」字。惟逍遥游篇「东西跳梁,不辟高下」,是「跳梁」固庄子书中之恒言。彼释文亦不出「梁」字,此「跳梁」与逍遥游篇文义正同,彼「梁」字若非羡文,则此不得无「梁」字。「休」、「崖」,御览百八十九、九百三十二引作「沐」作「岸」。又「视」字旧敚,马叙伦曰:当依御览百八十九引「还」下补「视」字,疏「顾瞻虾蟹之类,俯视科斗之徒」,是成本亦有「视」字。典案:马说是也,今据成本补。

〔释文〕隐机于靳反。大息音泰。埳井音坎。郭音陷。之鼃本又作「蛙」,户蜗反。司马云:埳井,坏井也。鼃,水虫,形似虾蟆。之鳖必灭反。字亦作「鳖」。吾乐音洛。下「之乐」、「大乐」同。跳音条。井干古旦反。司马云:井栏也。褚诠之音西京赋作韩音。甃侧救反。李云:如阑,以塼为之,着井底阑也。字林壮缪反,云:井壁也。赴水如字。司马本作「踣」,云:赴也。蹶其月反,又音厥。泥则没足灭跗方于反。郭音附。司马云:灭,没也。跗,足跗也。李云:言踊跃于涂中。还音旋。司马云:顾视也。虷音寒,井中赤虫也。一名蜎,尔雅云:蜎,蠉。郭注云:井中小蛣蟩赤虫也。蜎,音求兖反。蠉,音况兖反。蛣蟩,音吉厥。蟹户买反。科斗苦禾反。科斗,虾蟆子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

〔注〕此犹小鸟之自足于蓬蒿。

〔疏〕擅,专也。跱,安也。蛙呼鳖为夫子,言:我独专一壑之水,而安埳井之乐,天下至足,莫甚于斯,处所虽陋,可以游涉。夫子何不暂时降步,入观下邑乎?以此自多,矜夸于鳖也。

〔释文〕夫擅市战反,专也。一壑火各反。崖不加损,潦亦水不加益,是明沧波浩汗,溟渺深宏,不为顷久推移,岂由多少进退!东海之乐,其在兹乎!

〇典案:御览九百三十二引「崖」作「岸」,「顷久」作「须臾」,六十引「亦」作「盖」。又案:荀子正论篇「语曰,浅不足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鼃,不可语与东海之乐」,此之谓也,亦用此事。

〔释文〕九潦音老。弗为于僞反。下同。顷久司马云:犹早晚也。于是埳井之鼃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注〕以小羡大,故自失。

〔疏〕适适,惊怖之容。规规,自失之貌。蛙擅埳井之美,自言天下无过,忽闻海鳖之谈,茫然丧其所谓,是以适适规规,惊而自失也。而公孙龙学先王之道,笃仁义之行,困百家之知,穷衆口之辩,忽闻庄子之言,亦犹井蛙之逢海鳖也。

〔释文〕适适始赤反,又丈革反。郭菟狄反。规规如字,又虚役反。李、徐纪睡反。适适、规规,皆惊视自失貌。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

〔注〕物各有分,不可强相希效。

〔疏〕商蚷,马蚿也,亦名商距,亦名且渠。孙龙虽复聪明性识,但是俗知,非真知也。故知未能穷于是非之境,而欲观察庄子至理之言者,亦何异乎使蚊子负于丘山,商蚷驰于河海,而力微负重,智小谋大,故必不胜任也。

〔释文〕之竟音境。后同。蚊音文。商蚷音渠。郭音巨。司马云:商蚷,虫名,北燕谓之马蚿。一本作「蜄」。徐市轸反。不胜音升。可强其丈反。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鼃与?

〔疏〕孙龙所学,心知狭浅,何能议论庄子穷微极妙之言耶?祇可辩析是非,适一时之名利耳。以斯为道,岂非坎井之鼃乎!此结譬也。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

〔注〕言其无不至也。

〔疏〕跐,踰也,亦极也。大皇,天也。玄冥,妙本也。大通,应迹也。夫庄子之言,穷理性妙,能仰登旻苍之上,俯极黄泉之下,四方八极,奭然无碍。此智隐没,不可测量,始于玄极,而其道杳冥,反于域中,而大通于物也。

〔释文〕方跐音此。郭时紫反,又侧买反。广雅云:蹋也,蹈也,履也。司马云:测也。大皇音泰。奭然音释。四解户买反。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

〔注〕夫游无穷者,非察辩所得。

〔释文〕索之所白反。是直用管闚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

〔注〕非其任者,去之可也。

〔疏〕规规,经营之貌也。夫以观察求道,言辩率真,虽复规规用心,而去之远矣。譬犹以管闚天,讵知天之阔狭!用锥指地,宁测地之浅深!庄子道合二仪,孙龙德同锥管,智力优劣如此之悬,既其不如,宜其速去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注〕以此效彼,两失之。

〔疏〕寿陵,燕之邑。邯郸,赵之都。弱龄未壮,谓之余子。赵都之地,其俗能行,故燕国少年,远来学步。既乖本性,未得赵国之能;舍己效人,更失寿陵之故。是以用手据地,匍匐而还也。

〇典案:「行」当作「步」。御览三百九十四引两「行」字竝作「步」。疏「燕国少年,远来学步」,是成所见本字亦作「步」,不作「行」也。汉书叙传「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髣髴,又复失其故步」,即本此文,尤其明证矣。

〔释文〕寿陵余子司马云:寿陵,邑名。未应丁夫为余子。

〇典案:吕氏春秋离俗览「平阿之余子,亡戟得矛」,高注:余子,官氏也。邯音寒。郸音丹。邯郸,赵国都也。匍音蒲,又音符。匐蒲北反,又音服。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疏〕庄子道冠重玄,独超方外,孙龙虽言辩宏博,而不离域中,故以孙学庄谈,终无得理。若使心生企尚,踌躇不归,必当失子之学业,忘子之故步。此合喻也。

〇典案:「故」下当有「步」字,此承上文「又失其故行」而言。疏「必当失子之学业,忘子之故步」,是成所见本尚有「步」字。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疏〕呿,开也。逸,奔也。前闻庄子之谈,以过视听之表,复见魏牟之说,更超言象之外,内殊外隔,非孙龙所知,故口开而不能合,舌举而不能下,是以心神恍惚,形体奔驰也。

〔释文〕口呿起据反。司马云:开也。李音祛,又巨劫反。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疏〕濮,水名也,属东郡,今濮州濮阳县是也。楚王,楚威王也。庄生心处无为,而寄迹纶钓,楚王知庄生贤达,屈为卿辅,是以赍持玉帛,爰发使命,诣于濮水,先述其意,愿以国境之内,委托贤人。王事殷繁,不无忧累之也。

〇典案:「濮水」下当有「之上」二字,而今本敚之。史记庄子本传正义、艺文类聚人部二十、文选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注、御览七百六十七、八百三十四引竝作「庄子钓于濮水之上」,皇甫谧高士传同。史记本传正义引无「先焉」二字,世说新语注引「往先焉」作「造焉」,文选秋兴赋注引作「使二大夫往聘庄子」,七启注引「先焉」作「聘」,初学记二十二、御览八百三十四、后汉书冯衍传注引「先焉」作「见」,九百三十一引「先」下有「白」字。又文选秋兴赋注、御览九百三十一引「累」下有「子」字,六十三引「累矣」作「为累」,后汉书冯衍传注引「矣」作「也」,御览八百三十四引「矣」作「夫子」二字。

〔释文〕濮水音卜,陈地水也。楚王司马云:威王也。先焉先,谓宣其言也。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〇马叙伦曰:后汉书冯衍传注引「王」下有「以」字。典案:有「以」字文义较长。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

〇典案:史记本传正义引「死」作「无」,后汉书冯衍传注、御览九百三十一引「死」下竝无「为」字。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疏〕龟有神异,故刳之而卜,可以决吉凶也。盛之以笥,覆之以巾,藏之庙堂,用占国事,珍贵之也。问此龟者,宁全生远害,曳尾于泥涂之中,岂欲刳骨留名,取贵庙堂之上邪?是以庄生深达斯情,故敖然而不顾之矣。

〇马叙伦曰:史记本传正义引「涂」作「泥」。典案:作「涂」者是也。曹子建七启云「窃慕古人之所志,仰老庄之遗风,假灵龟以托喻,宁掉尾于涂中」,三国志郄正传释讥云「超然高举,宁曳尾于涂中」,是汉代人所见庄子字正作「涂」也。

〔释文〕巾笥息嗣反。或音司。而藏之李云:藏之以笥,覆之以巾。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疏〕大夫率性以答庄生,适可生而曳尾,不能死而留骨也。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性各有所安也。

〔疏〕庄子保高尚之遐志,贵山海之逸心,类泽雉之养性,同泥龟之曳尾。是以令使命之速往,庶全我之无为也。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

〔疏〕姓惠,名施,宋人,为梁惠王之相。惠施博识赡闻,辩名析理。既是庄生之友,故往访之。

〔释文〕惠子相息亮反。下同。梁相梁惠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

〔疏〕梁国之人,或有来者,知庄子才高德大,王必礼之,国相之位,恐有争夺,故谓惠子欲代之言也。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注〕扬兵整旅。

〔疏〕惠施闻国人之言,将为实录,心灵恐怖,虑有阽危,故扬兵整旅,三日三夜,搜索国中,寻访庄子。

〔释文〕子恐丘勇反。摉字又作「搜」,或作「廋」,所求反。李悉沟反,云,索也。说文云:求也。」,九百二十三引庄子曰:鸱,嗜鼠之鸟也。当是逸注,非正文也。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疏〕鵷鶵,鸾凤之属,亦言:凤子也。练实,竹食也。醴泉,泉甘味如醴也。吓,怒而拒物声也。惠施恐庄子夺己,故整旅扬兵,庄子因往见之,为其设譬。夫凤是南方之鸟,来仪应瑞之物,非梧桐不止,非溟海不停,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凡猥之鸢,偶得臭鼠,自美其味,仰吓凤凰。譬惠施滞溺荣华,心贪国相,岂知庄子清高,无情争夺。

〔释文〕鵷于袁反。鶵仕俱反。李云:鵷鶵,乃鸾凤之属也。醴泉音礼。李云:泉甘如醴。吓本亦作「呼」,同,许嫁反,又许伯反。司马云:吓怒其声,恐其夺己也。诗笺云:以口拒人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言物嗜好不同,愿各有极。

〔疏〕鸱以腐鼠为美,仰吓鵷鶵;惠以国相为荣,猜疑庄子。总合前譬也。

〇典案:惠子非梁君,不得言「子之梁国」,「梁国」下疑当有「相」字。御览九百十一、九百十五引竝作「今子欲以梁国相吓我耶」,疏「惠以国相为荣,猜疑庄子」,是成所见本亦有「相」字。

〔释文〕嗜时志反。好呼报反。故知鱼乐也。

〔释文〕儵鱼徐音条。说文直留反。李音由,白鱼也。尔雅云:「鮂,黑鰦」,郭注:即白儵也。一音篠,谓白儵鱼也。

〇典案:「鯈」各本作「儵」,道藏白文本、注疏本作「鯈」,文选秋兴赋注、御览百六十九、四百六十八、九百三十七引同。淮南子览冥篇「不得其道,若观鯈鱼」,即用此事,字亦作「鯈」。今依道藏本。从容七容反。鱼乐音洛。注、下皆同。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疏〕惠施不体物性,妄起质疑,庄子非鱼,焉知鱼乐?

〇典案:文选秋兴赋注、世说注、意林、御览百六十九、九百三十七引「乐」下有「耶」字。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注〕欲以起明相非而不可以相知之义耳。子非我,尚可以知我之非鱼,则我非鱼,亦可以知鱼之乐也。

〔疏〕若以我非鱼不得知鱼,子既非我,何得知我?若子非我,尚得知我,我虽非鱼,何妨知鱼?反而质之,令其无难也。

〇典案:文选秋兴赋注、御览百六十九、九百三十七引「乐」下有「耶」字。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注〕舍其本言而给辩以难也。

〔疏〕惠非庄子,故不知庄子。庄必非鱼,何得知鱼之乐?不乐不知之义,于此无亏。舍其本宗,给辩以难。

〔释文〕以难乃旦反。庄子曰:「请循其本。

〔疏〕循,犹寻也。惠施给辩,有言无理,弃初逐末,失其论宗。请寻其源,自当无难。循本之义,列在下文。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寻惠子之本言,云:非鱼则无缘相知耳。今子非我也,而云汝安知鱼乐者,是知我之非鱼也。苟知我之非鱼,则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鱼然后知鱼也。故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复问我,我正知之于濠上耳,岂待入水哉!夫物之所生而安者,天地不能易其处,阴阳不能回其业,故以陆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乐,未足称妙耳。

〔疏〕子曰者,庄子却称惠之辞也。惠子云子非鱼,安知鱼乐者,足明惠子非庄子,而知庄子之不知鱼也。且子既非我而知我,知我而问我,亦何妨我非鱼而知鱼,知鱼而叹鱼。夫物性不同,水陆殊致,而达其理者体其情。是以濠上彷徨,知鱼之适乐,鉴照羣品,岂入水哉!故寄庄、惠之二贤,以标议论之大体也。

〇典案:碧虚子校引张君房本「子曰」上有「且」字,旧阙。

〔释文〕方复扶又反。其处昌虑反。【校记】河,原作「海」,言“海之为物也……远过江海之流”不通,正文亦作“江河”,据改。南华真经注疏此句断为:「是以海若比形于天地,则无等级以寄言,受气于阴阳,则是阴阳象之一物也。」小,原作「少」,据道藏成疏本改。即,原作「抑」,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作「即」,据改。王校集释本「中」作「形」。心,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作「形」,据改。惠,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作「为」,据改。子,据句意删。域,从集释本改「成」字。目,原作「自」,从集释本改。救,原作「赦」,南华真经注疏从道藏成疏本、辑要本作「救」,据改。尤,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改「知」,据改。时,原作「物」,从集释本改。迟,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改「进」,据改。此,原作「以」,从集释本改。舍,原作「人」,从集释本改。盖,从集释本删。而旱,从集释本互乙。所以,从集释本移前。当待终,有何嫌恶?既冥死生之变,故合至乐也。

〔释文〕之竟音境。」作「击」,御览三百七十四作「击之」。马捶拙蘂反,又之睡反,马杖也。

〇典案:御览五百四十八引「捶」作「棰」,三百五十九引「捶」作「箠」。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

〔疏〕夫子贪欲资生,失于道理,致使夭折性命,而骸骨为此乎?

〇典案:御览三百五十九引无「失」字。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

〔疏〕为当有亡国征战之事,行陈斧钺之诛,而为此乎?

〇典案:御览三百五十九引无「子」字。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

〔疏〕或行奸盗不善之行,世间共恶,人伦所耻,遗愧父母,羞见妻孥,惭丑而死于此乎?

〔释文〕愧遗唯季反。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

〔疏〕馁,饿也。或游学他乡,衣粮乏尽,患于飢冻,死于此乎?

〇典案:御览三百七十四引无「有」字。

〔释文〕冻丁贡反。馁奴罪反。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疏〕春秋,犹年纪也。将子有黄发之年,耆艾之寿,终于天命,卒于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疏〕卒,终也。援,引也。初逢枯骨,援马杖而击之;问语既终,引髑髅而高枕也。

〔释文〕援音袁。枕而针鸩反。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疏〕覩于此子所言,皆是生人之累患,欲论死道,则无此忧虞。子是生人,颇欲闻死人之说乎?庄子睡中感于此梦也。

〇典案:碧虚子校引张君房本「子之谈者」上有「向」字。「视」,御览三百七十四、五百四十八引竝作「诸」。

〔释文〕见梦贤遍反。」

〔疏〕夫死者魂气升于天,骨肉归乎土,既无四时炎凉之事,宁有君臣上下之累乎?从容不复死生,故与二仪同其年寿,虽南面称孤,王侯之乐,亦不能过也。

〇「从」,碧虚子校引张君房本作「泛」。奚侗曰:「从」当依张君房本作「泛」,形近而误。典案:奚说是也。御览三百七十四引亦正作「泛」,与张本合。又案:御览五百四十八引「从」作「纵」,与释文李、徐合,盖是别本。

〔释文〕从然七容反。从,容也。李、徐子用反。纵,逸也。」,同。子六反。頞于葛反。李云:矉顣者,愁貌。

〇吴汝纶曰:释文引李云:「矉顣者,愁貌」,则「頞」字衍文也。列子注引此文亦作「矉顣」,马叙伦曰:蹙頞,见孟子及史记蔡泽传。有「頞」字亦得。而复扶又反。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疏〕颜回自西之东,从鲁往于齐国,欲将三皇五帝之道以教齐侯。尼父恐不逗机,故有忧色。于是子贡避席,自称小子,敢问夫子忧色所由。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

〔疏〕褚,容受也。怀,包藏也。绠,汲索也。夫容小之器,不可以藏大物;短促之绳,不可以引深井。此言出管子之书,孔丘善之,故引以为譬也。

〔释文〕褚小猪许反。绠格猛反。汲索也。汲居及反。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

〔注〕故当任之而已。

〔疏〕夫人禀于天命,愚智各有所成;受形造化,情好咸着所适。方之凫鹤,不可益损,故当任之而无不当也。

〔释文〕所适适,或作「通」。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注〕内求不得,将求于外。舍内求外,非惑如何?

〔疏〕黄帝、尧、舜,五帝也。燧人、神农,三皇也。恐颜回将三皇、五帝之道以说齐侯。既而步骤殊时,浇淳异世,执持圣迹,不逗机缘;齐侯闻此大言,未能领悟,求于己身,不能得解。脱不得解,则心生疑惑,于是忿其胜己,必杀颜回。

〔释文〕皇帝谓三皇五帝也。司马本作「黄帝」。而重直用反。舍内音舍。得,故福持。

〔疏〕夫因实立名,而名以召实,故名止于实,不用实外求名。而义者,宜也。随宜施设,适性而已,不用舍己效人。如是之道,可谓条理通达,而福德扶持者矣。」通。典案:王说是也。御览三百七十四引正作「搴」。蓬步东反,徐扶公反。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注〕欢养之实,未有定在。

〔疏〕汝欣冥冥,冥冥果有怡养乎?我悦人伦,人伦决可欢乎?适情所遇,未可定之者也。

〔释文〕若果一本作「汝果」。元嘉本作「汝过」。养司马本作「暮」,云:死也。予果元嘉本作「子过」。欢乎司马本作「嚾」,云:呼声,谓生也。

〇俞樾曰:「养」读为「恙」。尔雅释诂:恙,忧也。「若果恙乎?予果欢乎」,「恙」与「欢」对,犹忧与乐对也,言若之死非忧,予之生非乐也。「恙」与「养」古字通。诗二子乘舟篇「中心养养」,传训「养」为忧,即本雅诂矣。司马本「养」作暮,乃字之误。有识变为无识,或无识变为无识,或有识变为有识,千万变化,未始有极也。而出入机变,谓之死生。既知变化无穷,宁复欣生恶死!体斯趣旨,谓之至乐也。

〇俞樾曰:「又」当作「久」,字之误也。久者,老也。上文「黄軦生乎九猷」,释文引李注曰:「九」宜为「久」;久,老也。是其义也。「人久反入于机」者,言人老复入于机也。列子天瑞篇正作「人久入于机」。

【校记】质,原作「资」,形近而误。刘得一,原误作「刘一得」。有,王校集释本改作「否」。物,南华真经注疏从道藏褚伯秀本、焦竑本补「物」字,据补。是,从王校集释本作「理」。闻,南华真经注疏从辑要本补,据补。王校集释本、南华真经注疏此句均作:「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当,王校集释本、南华真经注疏均作「常」。此处不当断,「化生」为词。,王校集释本依释文原本改「蝎」字,据改。或,从王校集释本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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