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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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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部,书类,陈氏尚书详解

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详解卷三

宋 陈经 撰

大禹谟【虞书】

序书者曰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后之君子亦由禹以功陶以谟不闻禹之有谟也今此篇之书以大禹谟名篇而详观所载又皆非大禹之言不过曰克艰与六府三事数语而已然则何也禹之所谓功者非其不能言之谓陶之所谓谟者非无功之谓禹之谟即言其所能行陶之功即行其所能言言其所能行谓之成厥功可也行其所能言谓之矢厥谟可也故作书者以大禹谟名篇可见圣贤之德不可以一端求之况此篇虽伯益陶与帝舜反复其言而大要则皆因禹而更唱迭也典谟之书先贤尝以为难读防大禹谟陶谟益稷三篇之书无非君臣相与警戒説者以为保治之意未足以尽帝王君臣用心圣人之德自当如此茍须臾而不警则有间断非纯乎天德者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孔子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知此意则可以观此书

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陶谟益稷此夫子序此三篇之大防也谋之已定者曰谟陶矢陈其谟如知人安民是也禹成厥功如决九州濬畎□是也二臣各因其职各随其能及其谟与功既显而舜犹且申之申之云者有重复之意谓陶不可以谟而自恃禹亦不可以功而自足也时乃功懋哉又曰予懋乃德此皆申之之意陶乃居禹之上何也曰此圣人之深意以禹之功犹不得以居矢谟

之臣之上则知文墨议论之臣谋王事断国论者固不可以功臣加之也由此观之诸将之功安能处萧何之右李愬之功岂可躐处裴度之先哉作大禹谟陶谟益稷此三篇之书所由以作也舜以不得禹陶为己忧禹陶同功一体之人而益稷者特附大禹以成功而亦得以命篇继之禹之后则功何必争名何必擅哉苟懐至公之心共成天下之务而名与功自显矣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只承于帝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文命敷于四海者作史者述禹之德若尧之放勲舜之重华文命者谓文德教命敷布于四海以此而敬奉于尧舜之帝葢尧舜之所望禹者亦欲其文命敷四海尔禹能使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则所以只承之道尽矣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此即禹所陈之谟一篇之纲领也为君难为臣不易君知所以难而尽克艰之道臣知所以不易而亦尽克艰之道则君臣各尽其分各止其所政乂而民敏德此自然之理也如使君臣之际安于其所仅足怠心一萌出其位而亏其分则施于有政必有废而不举者民何所观望而能速于为德哉惟君臣上下均以克艰为念日在忧勤警畏之中则政事无缺合于公理当于人心黎民自然感化之速而敏于为德也圣贤所言皆合内外之道不分夲末不分精粗政乃乂黎民敏德只在君臣克艰之中非君臣克艰之外自有政乂而黎民敏德也由此形彼根同体同惟知道者能黙识之

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咸宁稽于众舎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禹之心克艰之心也舜之心亦克艰之心也惟舜禹同此一克艰故禹所言与舜相契所以闻克艰之戒既然之又信之谓然哉禹之言信乎其若此矣使舜于此无克艰之念则虽禹谆谆言之舜犹不闻也犹不知也必曰我虽不敏请尝试之必曰君且止矣我将思之俞允若兹之言奚自而哉惟舜既有以然禹之言而信之遂见帝尧之心亦此克艰之心何以知之尧之时公道盛行下情无壅忠嘉之言无所伏矣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而野无遗弃之贤矣六合同风九州共贯而万无不宁之虞矣当此之时尧若可以自足而且犹不足焉稽考众言舍己而不自用从他人之所长意者惟恐众人之有所长者不得以尽其情也无告者易虐而不敢虐困穷者易废而不敢废意者惟恐斯民有不得其所人才之陆沉于下有不得以尽伸也葢此心惟尧能之尧之心何心哉不自足之心也克艰之心也使尧于此自谓嘉言罔伏矣野无遗贤矣万邦咸宁众人之所长不必稽而从之无告困穷者不必加之意则尧为自恃为怠惰为不敬安足以为尧哉孔子曰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此足以形容尧之心矣后之学者不学尧舜则已如欲学尧舜但能兢兢能业业能小心翼翼能惧不睹恐不闻则尧舜虽逺即吾心而见之

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此伯益申美帝尧也此一章当与前一章相参而观之体用互相明有前一章无后一章不足以尽尧之德自常情观之尧于天下已安已治之后兢兢然不自足如此宜若无优防舒缓气象殊不知尧德之广运圣神文武随所寓而名岂若是急迫之为哉广而无方运而不穷以其大而化之则谓之圣而不止于圣以其圣而不可知则谓之神而不止于神以其戡定祸乱则谓之武而不止于武以其经天纬地则谓之文而不止于文尧之德其不可一定名也如此有至大之德则必膺至大之任皇天眷顾之命之以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固其宜也天非有私于尧尧非有求于天德与天同则命不期而至理之必然者也

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禹因伯益述尧之德于是广其意而为吉凶之谓尧之所以圣神文武而遂得天之眷命者以其惠迪而有吉也惠顺迪道也顺道而行之则吉非顺道之外有所谓吉也从其逆者而行之则凶非从逆之外有所谓凶也当顺道之时返已无愧心广体胖其吉孰大焉外此而言吉是侥幸于非望之福也当从逆之时十目所视心劳日拙其凶孰甚焉外此而言凶是其祸可得而逭也故六经言吉凶祸福无不自己求之曽不于一己之外而言祸福以启人幸得苟免之心此其为应也岂不犹影响于形声哉葢形之中自有影声之中自有响也

益曰吁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伯益见禹有顺迪而吉之言遂得儆戒之机谓人君所以顺道而不从逆者皆自夫儆戒者得之故先吁而后戒欲使闻者之专其听也儆戒无虞当天下无事可虞之事人情之所忽而圣主之所畏也满盈之为累倚伏之不常人主当于此时儆畏而戒惧然则当无虞之时怀儆戒之念当何如哉曰法度不可失也逸乐不可过也勿贰勿疑勿成罔违罔咈无怠无荒可也有一身之法度有一家之法度有一国之法度口容止足容重无故不去琴瑟此一身之法度也女正乎内男正乎外此一家之法度也礼乐刑政井井有叙此一国之法度也有法度则有隄防有准则失法度则是去其隄防壊其准则身不丧家国不败者未之有也宫室台榭之侈田猎之好此游于逸也安于纵放而难于拘检此淫于乐也罔游逸不可过乎逸罔淫乐则亦不可过乎乐知其贤而任之必专不可以有所贰知其邪而去之必决不可以有所疑君子难进而易退小人易进而难退傥于此或贰或疑则君子引身而退小人乘隙而进矣就此数句观之亦不能无先后苟逸乐之心肆然无忌则吾心为逸乐所汨安知其贤而任之安知其邪而去之哉疑谋者谋之未定者也进退犹豫足以为此心之累故断然勿成之如此则百为之志既广且明何向不济何施不可哉顺于道者必有美名若违道以干誉是好名也合百姓之心者必能适已之欲若咈百姓以从己是纵欲也好名而纵欲是以私而害公矣故戒以罔违罔咈怠惰也荒忽也若于是数者自以为己足而怠心生自以为己能而荒心生则虽儆戒犹不儆戒也故以无怠无荒者终之根本既固则枝叶必盛自心而身身而家家而国国而四夷同此一本也四夷来王亦理之必然合内外之道也余考此一章有以见唐虞之盛圣君本无过天下本无事而大臣告戒之辞常若祸患之踵于后葢惟圣君然后可以受尽言下于此者言语必有所巽入而后可又有以见古人谏诤之法不纎悉于细务末节惟先有以正其本原本原既正万事自得其理伯益之戒岂特为舜言哉千万世为君之法莫不在此因是而上遡帝之心尧之稽于众此心也舜之兢业此心也大禹之克勤不伐此心也汤之栗栗危惧文之不敢盘于逰田武之夙夜祗畏亦此心也惟纯而后不已而已者非纯惟诚而后不息而息者非诚齐桓公以葵丘之防而骄晋文公以践土之盟而骄晋悼公以萧鱼之防而骄人之度量如此其相逺耶

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壊

此一章亦与前一章相为表里前一章乃德之见于治身后一章乃德之见于养民故禹之戒舜先叹而后戒谓帝念之而不可忘也养民之功虽已成使帝于此斯须而不念则已成者复亏矣所谓德者何自而见之惟于善政可以见之也此二句惟以养民为主指其德之实用言之下云六府三事者皆言养民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洪范谓之五行此谓之六府者洪范以土爰稼穑合而言之大禹谟以养民为主故土谷分言之谓之府者以其财货之所聚也惟修则六者贵得其叙而不乱正德者正民之德如身正于上民化于下此正德也利用者利民之用如佃渔取离宫室取大壮之也厚生者厚民之生如轻徭薄赋厚而不困是也谓之三事是则斯民有所事乎此也惟和则三者得其平而不垂六府以养民之身三事以养民之心合之而为九功则九者得其叙矣谓之九叙九功之德皆可叙也谓之九歌九功之德皆可歌也可叙可歌则无之不成矣虽然当功之未成也人犹知所以艰难勤苦以要其成及其既成也则

乐于放肆而不复有艰难勤苦之意此人之情也故圣人于此又为戒之董之劝之之术焉休者美也福也戒之意若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九者之功无时而忘则身安而室家长享其乐此戒之用休也威者福也以其可畏也董之意若曰生于忧患而死于逸乐忧勤则有生之理安乐则有死之道使九者之功一时而或忘则饥寒日至放僻邪侈日防于罪此董之用威也戒之使之心有所慕董之使之心有所畏然畏慕有时而忘又不若使之心有所乐乐则无时而忘也故劝勉之以九功之歌使之手舞足蹈感其善心荡涤其邪虑及善心油然而生则所谓九歌者有得于中心之诚然则非有勉强矫拂之意凡此三者皆所以使其功之勿壊而已自德为善政而下至于九叙惟歌此养民之政必欲其备也自戒之用休而下至于俾勿壊此防民之具尤欲其详也圣人之养民也于六府三事之外又有以维持保全之若此则斯民之得所养又安知圣人之力哉劝之以九歌观豳风七月之诗可见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帝舜闻禹之言深信于心而然之且归其功于禹地平者水土得其平也天成者四时寒暑得其成也六府三事允治者谓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信乎其治也然则禹有平水土之功矣而及于天时与六府三事者何哉葢天所以生长万物而不得人以裁成辅相之则无自而成使水未平则天之所以生万物者不逺矣使水未平则所谓金也火也木与土谷也三事也皆无所措矣禹治水其功至于平成而六府三事皆治此所以万世永赖之也随山濬川而后世无滔天之患田赋一定而后世无虐取于民之患歌之于诗者谓之澧水东注维禹之绩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见河洛者犹思其功谓之万世永赖岂不信然禹自言其功而舜复归其功君臣之间各言其所当言不事形迹如此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臯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懐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自此以下乃舜欲禅位之事来汝禹朕居帝者之位三十有三载矣舜年六十二始即位至此三十三年寿九十五嵗矣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頥当耄期之年已倦于勤矣有强有弱者血气也无强无弱者心也舜之心葢与天行健者同而舜之血气则衰矣汝惟不怠故可以摄我之众古之圣人岂常以位为乐哉倦勤者不可以居此位则可以居此位者惟不怠而已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有德者民所归也于民心之从违可以卜其德之至与否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朕德无所能故民不依归陶逺种其德民归之则可以受帝之禅者惟在陶常人之种德也近朝种而暮获陶之种德也厚施而不求其报故其种也逺惟其种之逺积之厚如此故德之下也民皆懐之且陶之所掌者刑而已刀锯之惨斧钺之威德何在焉葢至威之中有爱存焉慈祥岂弟哀矜恻怛之意虽刑而实德也以见古人之所谓刑者即其所谓德后之世而刑与德始分为二矣禹与陶葢同功一体之人故禹之所逊者必在陶舜非不知有陶也以有禹在焉固当先禹无禹则舜之所禅位必在臯陶矣帝念哉念兹在兹此禹以陶能种德黎民懐之若此因以戒舜谓舜之于德亦不可不念念者念之而不少忘也当其念念不忘时则德固在此及其念之既熟则造次颠沛从容周旋不期于念而德亦不忘也故释兹而德亦在兹形于名言而德亦在兹不言而信出于心者德亦在兹释也名言也出也以见德无适而不在其始则实根于一念之微故陶之种德者此念也舜之所当戒者亦在此念也惟帝当知念之之功如此

帝曰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此舜因禹之逊陶而归功于陶者也惟此臣庶无有犯我之正理葢天下之正理舜以身体之是以天下为一身者也天下之有过则亦在其君故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天下之不犯于正者亦在其君故曰罔干予正既不干予正则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矣此皆汝作士明刑弼教之功也古之所谓刑者岂为残民之具哉辅五教而已故不孝者有刑不弟者有刑不睦者有刑使民知有所避故因以知所趋而已期于予治者期于五教之行也刑期于无刑者期于不违此五教也民协于中者协此五教也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者君子无用刑之心然犹有期之之意存焉民协于中者君子无用刑之功至于民自协中者则不待有所期矣葢中即五教也出中则入于五刑出刑则入于中矣既曰正又曰中葢中可以兼正正不可以兼中罔干予正者乃所以为趋中之路也时乃功懋哉此虽汝陶之功若自以为功而不加懋勉则前之功乌保其不亏故舜既称其功而美之复因前功而勉之

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寛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陶得舜之归美不敢自居其功复归美于舜此一段前后亦相明有陶之明刑无舜好生之德不可有舜好生之德非有陶之明刑亦不可故陶所称者皆归于舜之德谓帝之德无有所过皆中也既谓之寛谓之简罚则不及嗣赏则延于世宥过则无大刑故则无小罪疑从轻功疑从重疑若非中也而谓之罔愆何哉曰此乃以为中也圣人之心惟近厚而已使用心而过乎薄岂所以为中哉近厚即中也临下贵乎知所简要不简则失之苛御众贵乎知所寛恕不寛则失之暴临有统摄之意御有制御之意居敬行简者可以临民居上不寛者有不足观则

知寛与简皆为上之道罚止其身而不及嗣恶恶也短赏不止于身而延及于世善善也长过悮为之虽大罪亦在所宥以其情之轻在所可恕也故意为之虽小罪亦在所刑以其情之重在所不当恕也观刑故无小一句亦可见圣人于仁心之中自有义非姑息之谓也宥过刑故以其情之已定可得而知之者也故宥之刑之功罪之疑以其情之未定不可得而知者也故从轻从重可以罪可以无罪罪之疑也罚疑从去故惟轻可以赏可以无赏功之疑也赏疑从予故惟重左传曰赏僭则惧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宁僭无滥亦此意也与其杀无罪之人宁若失不常之典失不经未甚害也而杀不辜使无罪者受戮则其害多矣凡此皆圣人好生之德天地大德曰生一阳方复于建子之月雷在地中而易以为见天地之心则天地之心者皆所以生物也圣人好生然洽于民心者洽浃也圣人推爱人之心及其浃洽则民心亦知所自爱民既自爱岂有轻其身而犯有司之法哉陶之意以谓明刑者特一有司之职民之所以自爱而重犯法岂有司之所能及皆舜之德也舜以罔干予正而归功于陶陶以不犯于有司而归功于舜君臣之际可谓盛哉

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帝复美陶之德俾我之治得以从予所欲而使四方风动者皆汝之美也四方风动乃舜之所甚欲也人君孰不欲四方之民顺上之化如草之应风而毎毎不遂其欲者葢不得其人以道达其德意志虑今也陶能推广帝舜好生之德民至于罔干予正不犯有司则皆为君子之归矣岂非陶之美乎且陶所掌者刑之事也第见斩艾杀戮刀锯斧钺之威而已何以能使四方至于风动又何以为休耶以此知陶所掌者虽刑而实德也古人不以刑视刑而以德视刑故舜谓之从欲谓之风动谓之休亦如穆王谓之有庆祥刑也岂若后世专事杀戮而至于不忍言也哉

帝曰来禹洚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厯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舜以位逊禹禹曰朕德罔克舜至此兼述其功德以命之来禹洚水儆予孟子曰洚水者洪水也水性润下而至于逆行此变异也天所儆戒我也洪水乃在尧时与舜何与焉今舜引以归已葢天下无一物而非圣人之身故一物不得其性则圣人自以为己之责此恐惧修省之意也惟此意弗嗣而后汉世以灾异而免三公当灾异之时三公自以为不任其职引身而退则可人主以此责三公则不可若人主以是而责三公是移过于臣而已不知惧者也岂所以谨天戒者哉当水之为患也禹既能成成功信也禹先有以自信于己若韩信之举燕赵击齐若耿弇之取涿郡收富平皆是规模素定信其必能成功也惟先有以成故能成功此禹之贤也克勤于克俭于家勤如三过其门而不入是也俭如菲饮食卑宫室是也心无两用为公者必忘其私为国者必忘其家既克勤则家自然俭约矣满盈也假大也不以勤俭之德而自盈自大此禹之贤也成成功所以言禹之有功勤俭不自满假所以言禹之有德禹有此德未尝自有其德乃不矜也禹有此功而未尝自有其功乃不伐也葢矜伐者岂必暴露所长夸耀于人然后谓之矜伐哉禹之心茍自知其有功有德即为矜伐矣惟禹之心视之如未尝有焉已虽不矜

而天下逊其能已虽不伐而天下逊其功能者忌之媒功者争之渐吾有矜伐之心则夫人亦皆有争功争能之心以吾之不矜不伐而起天下之不矜不伐则是能与功也天下不以归禹而归谁哉余尝考圣贤尽性之学以谓天命之性万善具备无有亏缺不足之处圣贤所谓孜孜汲汲者惟欲尽此而已初无分外之事孟子知此意故曰舜尽事亲之道又曰事亲若曽子可也初未尝以舜曽子为过外葢以其分所当为之事能尽此者方能免其责耳尚何矜伐之有使圣贤而有过外之事为人所不得为则矜伐可也圣贤无过外之事如禹之功皆是禹所当然故禹自不见其为功德也汝有此德而吾复懋勉之使之不已汝有此功吾复加美之而不敢忘天之厯数当在汝之身汝当升元后之位也厯数者圣人作厯以歩其数裁成辅相之道也天之厯数犹言裁成辅相之人当在汝矣天人一理也圣人所见处自然与天合舜以禹为可禅则天意亦在是也况舜当倦勤之年商均既不肖不可以任其责廷臣又未有出禹之右者此天意可见矣圣人以任事而卜天意何必以图命符防之説自为怪诞者哉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聴弗询之谋勿庸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与戎朕言不再

此尧舜万三圣传心之要防也尧典不载命舜事而大禹谟载舜命禹之辞可见尧舜禹一心惟夫子得之故于尧曰篇首云尧曰咨尔舜天之厯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天下之大事物之繁人主苟不得其要则将见用力愈劳而愈无功其要者安在曰中是也事事物物皆有其中吾能执其中则出而应事物之

繁无一而不适其宜不当其理然中为难识故舜于是有人心道心之辨使其于人欲天理之差从而审择焉人心人欲也故危而难安道心天理也故微而难见惟其天理微而难见故微得以胜欲而人心每每为道心之累然则孰从而求之曰精而不杂一而不二精者如求金于沙沙尽则金可见一者如水之流止东西不失其平如此则危者去微者复中可得而执矣中即道心也以其无过不及之失则谓之中道之大原出于天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谓之中禹传之汤谓之咸有一德汤传之文武为皇极孔子谓之忠恕一贯子思谓之诚孟子谓之浩然之气皆一物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所以守防此中而勿失也无稽考之言易以惑人则勿听之弗询于众人之谋谓其不合人情者易以败人之事则勿用之舜之意谓虽已得此中矣若夫听言用谋之不审使邪得乗间而入则向之所谓中者不可保矣孔子告顔子以四代之礼乐必终戒之以放郑声逺佞人孟子所以言养气必先以知言葢邪易惑必闲邪可以存诚也民视君为命得非可爱乎君失道则民叛之得非可畏乎君之所以可爱者以众非元后则无所仰戴故也民之所以可畏者以君非得众则无以守邦也君之与民并言之以见其之均也亦与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同意虽足君民之均而书之所言大率先君而后民名分所在当以君为重也然则孟子何以谓民为贵而君为轻倒置如此葢书所言者万世之常法而孟子所言者特救时之弊为时君鄙薄其民之故也夫子作春秋将尊师众则曰某帅师大夫与师敌也将卑师众则曰某师师为重也至于君将不言帅师君见不言师败绩以君重于师也春秋正名分为万世法与书所言亦同钦哉慎乃有位为人君者当致其敬以位为忧勤而不可借是以为逸乐此慎乃有位也敬修其可愿可愿与可欲之谓善同人君之可愿者愿为善不愿为恶愿天下治安不愿为危乱敬以修之于此而不谨不敬则四海困穷而天禄止于此矣天命视民心为从违民心得则天命可以长享葢能敬修其可愿故也民心去而至于困穷无告则天禄亦于是而终葢不能敬修故也详复此数语治天下之要尽在是矣故舜宻以授禹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出好者赏善兴戎者罚恶口者命令所自出赏善罚恶存焉则言岂可再谓我之所以命禹者其言一定不可变易汝禹安得而辞哉使禹得而辞之是舜于赏善罚恶之言可更变矣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朕志先定询谋佥同神其依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母惟汝谐

观下文龟筮协从卜不习吉则舜之命禹葢尝卜筮矣禹又曰枚卜功臣先儒以为帝与朝臣私谋私卜禹不预谋故更欲卜也枚卜谓歴歴而卜之就功臣之中惟其吉而从之可也何必专命禹此禹有谦逊不敢当之意也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昆后也朕志既先定矣询于众人之谋又同矣故神之从见于筮亦无不协者洪范七稽疑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葢人谋谋虽欲其合大率以人谋为先就人谋之必以己心为之主设若己之志不定而徒信他人之谋惑于神之説其可哉先断之以心故询谋者所以参吾身之所见神者又以验吾心之所见而实非询于神为主也今也舜之命禹舜之所见即天人之所见也己自无间矣所谓先天而天弗违者也必至理之固然幽明无二宜乎朕志之定而询谋亦于是而同筮亦于是而协也卜不习吉再三凟凟则不告岂有再卜而再吉也哉禹拜稽首固辞辞之之坚也帝曰母母者禁止之词惟汝能谐其事不许其辞也前此宅百揆禹尝逊稷契陶未闻辞之如此其峻今也既辞之又辞之以见神器之重可重而不可轻又非宅百揆之比也观禹之逊如此圣贤之有天下何尝容心哉宜乎舜视弃天下犹敝屣然孟子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

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正月朔旦与正月上日月正元日同与春秋书春王正月公即位同神宗者舜之宗文祖尧之祖继世者必受之于祖故尧授舜必告于文祖禅位者必受之于所禅之君故舜授禹必告于神宗神宗者尧庙也祭法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率百官若帝之初亦如舜摄位之初在璿玑而下是也圣人所为善葢有不约而同不求合而自契葢以循乎天理而已非大禹事事欲求其同舜而为之也

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防羣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勲三旬苗民逆命

甚矣有苗之顽也自尧时鳏寡有辞于苗葢尝遏絶之矣舜即位之后又尝窜其君矣又尝分北其党矣至于此又且弗率是其怙终之恶罪在不赦芟夷蕰崇之絶其本根勿使能植宜不为过而舜之命禹特曰惟时有苗弗率徂征详味圣人优防和缓之意未尝有忿戾之心圣人之量与天地同其大一物之失其和岂不伤天地之仁而天地生物之心当自若也有苗之恶特其气禀之昏浊尔其畏威寡罪之性葢与人同舜方且哀矜怜悯之窜之分之征之皆所以使之畏威寡罪求以生全之而已矣何忍疾其恶遂至于弃絶之哉禹防羣后防羣诸侯之师也当用兵严戒之日不闻羽檄交驰转输之费调度之广以大臣自将特曰防羣后而已呜呼何其从容整暇如此意者政刑明于闲暇之时戎器除于不虞之日不待事至而后图也誓于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故行师则有誓命祭祀则有誓戒皆所以谨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説者以谓誓诰不及五帝然则帝者之世虽曰不言而人已信亦曷尝废言语哉余尝读典谟之书以其简严寛大事事毕备书有六体典谟训诰誓命是也至于典谟之书六体皆具与他书不同如与益儆戒之词皆训也如钦哉惟时亮天功之辞皆诰也如禹防羣后誓师之辞皆誓也如命汝作纳言皆命也谁谓誓诰不及五帝者哉济济者众之盛也咸听朕命者欲其众志之一也蠢兹有苗谓有苗蠢然至微而无知者也昏迷谓其昏塞而不知有恭敬之道惟其不知恭敬故侮慢而自以为贤敬则自然合于道而顺于德不敬则宜反其道而败其德也敬则能用君子退小人下自然为民所归上自然为天所与不敬则君子所以退小人所以进民所以弃之而不安之天所以降之咎而不宥其罪皆原于不恭敬之故肆我以尔众士奉其可罚之辞伐彼之罪尔庶防一乃心力无或有异志则能成功矣三旬苗民逆命以师临之一月苗民犹有辞而逆命则其昏塞也亦甚矣

益賛于禹曰惟德动天无逺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歴山徃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

此一段乃圣贤自反之意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君子必自反也曰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曰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圣贤责己尝多责人尝少然则舜之此举无乃有过欤曰圣人无过举也使舜于此自谓无过举而徒有责夫三苗则舜亦防于自满矣圣人虽无不尽处尝若有未尽然益之賛禹者谓禹亦有此意从益而賛助也天虽逺矣而德可以动之是无逺而不届者也自满者适以招损自谦者必受益此天理也天道亏盈而益谦自尽而人无不从自满而人多不服此即损益也帝初于歴山举舜初年之事帝之耕于歴山也徃于田号泣于旻天于父母以谓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天地之于物无不爱父母之于子亦无不爱父母之所以不爱其子者必其子有未尽也舜之号泣于旻天者岂常有怨父母之心特怨慕耳谓吾何为而得罪于父母也舜本无罪负罪以归己舜本无慝引慝以归己祗载者敬其事也敬其事以见瞽瞍夔夔者栗惧不已之貌斋庄而畏栗以此见舜之心舜之敬诚无所极纪瞽瞍虽顽而舜敬之至亦足以感之故瞽瞍以从而信顺至諴感神諴和也和之至可以感神而况有苗乎凡此皆极言感应之道谓尽其在已者自无不应于彼莫逺于天而德能动之莫顽于瞽瞍祗载能格之莫微于神而至諴能感之有苗之顽亦岂有不可感之理舜禹第反求诸己可也

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舜禹君臣何其从善之敏也孟子曰禹闻善言则拜又曰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伯益言中其机故禹闻之而拜昌言舜闻之而敷文德曽无吝惜之意前日徂征之举舜与禹随即氷释所过者化矣呜呼君臣之际何其同心同德也如此自常情观之舜命禹以徂征而益之心似若有阻君命者宜告之舜而反告之禹禹受舜命既无成功听益言而还似若专于进退者宜告之舜而反不告舜之意欲征有苗既有成命而二臣若此疑贰加罪于二臣可也而且诞敷文德以此见君臣之际两无疑情益之意谓禹犹已也禹之意谓舜犹已也此岂后世之所能及哉诞敷文德何自而见之岂未征苗之前文德独不敷及苗之逆命而始敷文德耶曰舞干羽于两阶此即文德也当其徂征也干戈用之

于行阵及其班师振也干羽用之于舞蹈以见无事于用武矣无事于用武即文德也诚意之所孚精诚之所感宜乎七旬之久而有苗自格也有苗之所以格者岂能囬心向道遽革其旧习也哉特畏威寡罪耳革道之终小人革面则亦足矣抑余尝论感应之理谓天下之理一而已矣惟其一故感彼应此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自夫人反躬之未至天理不明人欲昏塞故物我为二天人为二内外彼此为二障蔽日深动辄窒碍何自而能感哉山下有泽君子以虚受人圣贤所谓物我者初无异理惟能私意消释天地皆吾同体自然有感有应所谓正已而物正笃恭而天下平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皆此理也干羽舞而有苗格髙宗梦而説来成王悟而天反风春秋成而麟至亦此理也后之学者当横逆之来且先自处以为吾忠矣吾仁矣吾礼矣不知自反而专于责人忿疾一萌悔吝百出又安知圣贤之功用哉虽然説者谓结绳之政不足以理暴秦之乱干羽之舞不足以解平城之围谓当排难解纷之际干羽之舞诚无用也曽不思道固有并行而不悖者舜之舞干羽固足以格有苗矣使舜之威命不行师旅不整征讨不加而徒曰吾将以诚意感之彼其谓我不能师也不防于起侮乎天下之事惟权之在我者然后可以用吾诚苗之服舜也意其必曰天威之可畏如此今也威不加吾而且退而修德吾其可不服哉是舜有其威权而不自用其威权故诚意所感足以使人来格者有贲育之勇而揖逊则揖逊足以使人服三尺童子以揖逊服人人将谓童子弗能而且侮之矣明乎此则徂征之举与诞敷文德者皆并行而不相悖也不然则宋襄公以不鼓不成列而取败陈余以仁义之师而取败反执舞干羽之説是亦腐儒耳

尚书详解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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