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晋江黄景昉太穉著
余初举于乡时,旧辅李文节公廷机里居,孝廉例三投手板,庭谒如属礼,余惮之,再及门罢。其后史文简公继偕亦然。余为庶吉士假归,尝一延见。授编修后屡往,辄固辞,前辈严重如此。
宗伯黄文简公凤翔与先祖尝同学,投刺称「窓生」。余幼,及望见之,身不逾中人,萧然儒素。
侍御吴公龙徵为先祖里中文酒社,过从相欢,值二家兄稚年同入泮,公制骈语为贺云:「江夏童谁证无双,双璧诧难兄难弟;东石裔其昌在五,五玄徵联甲连科」。公雅,善尺牍;余幼所裒集往还,札若大牛腰。今无存者,犹时时怀其秀句。
余外祖海盐令谢公吉卿,举万历庚辰进士第五人。宦蚤废,工诗,追和唐人韵数百首。性至孝,居丧如礼。何司空公乔远赠之诗:「七十在身犹致毁,三年食旨未尝甘」,盖纪实也。晚及见余举乡试,忆送行首,末韵云:
羡汝蚤登科,魏舒宅相多。
三春临别去,不觉醉颜酡。
词朴情真,诵之弥深寒泉之感。
冏寺谢公台卿为先外祖同气同榜,口微吃,好追叙夙昔,困陒状。余时滞公车,贫甚,公每过,语家慈曰:「未也,愈贫乃当愈佳耳。」迄今恒有味乎其言。
司寇苏公茂相初得余乡举牍,颇见奇,手柬奖藉,特治具款余。公自学宪家居久,弘奖风流,后起至大官,微有身名,俱泰之自然,在世路中犹为难得。
光禄骆公日升,于余有国士知,尝序余诗艺,期许良至。记一日以持身大概为问,公毅然曰:「年少或人情物理未谙,谊须共商耳。立身行己,自有法度,奚问为?」余极惭感其意,每往还,未尝不拜公墓下。
孝廉骆公志宾,举癸卯第二人,即光禄族子也,亦雅期。余君湛精经史,酒间偶诵其咏史绝句云:
成信非萧谋,败信非吕计。
不测之恩威,大抵自高帝。
君有韵文,兹其可读者耳。
省元李公光缙,蚤岁善举子业,邑多从游者。所居距余迩,余未一诣其门,余心念学务自得耳。摹仿先辈追随名士,均为用心于外,非实益。遂一意闭户,同二家兄诵。李公后卒,潦倒场屋间。
宫庶庄公际昌,余乡举同籍,己未与毗连寓。初得会元,报为色动,即庄亦不自意也。既以鼎元归,每过,观者如堵。尝邀余辈诣其乡,遇暑月,偏袒行酒,戏云:「古语:三世仕宦,方知着衣吃饭,明吃饭着衣之未易也。」性特开爽,以廷试牍一字偶误贻讥,无伤盛德。
司业庄公奇显,妙年登鼎甲,负才纵酒,病溃中以未获交林公胤昌及余为恨。余颇感其意,为赋哀词。
余以庚申出游湖海间,困甚。惟同年陈公烜奎有缓急谊,馀屡遭白眼。余性不修宿憾,即甚慢余,后遇之欢好如初,竟忘之矣。陈公终端州守,豪㑺好面折,人寡悦者,独与余善。尝语余,「孝友」二字,孝诚非所克当,友无愧矣。闻者亦以为实录。
司空何公乔远,邑名德长者,壬戌余始识之京师。尝夜侍,露坐论文,余狂率,颇陈所见,公喜,越日以所撰著属余评骘。手柬云:「前辈文章多因身后被后生驳坏,欧阳公所谓『不怕先生骂,怕后生笈也』。」余时以学未成,固谢不敢。公诗文有逼真古人处,余夙枕藉其中。
壬戌,蜀奢酋变作。礼部试观政进士「五月渡泸诗」有传宗伯郑公以伟诗用「布伯」二字者,何公偶问奚出,余对曰出田汝成《炎徼纪闻》,公亦喜余能记也。「布伯」犹华言主管,为西南夷相尊大之辞。
余有谒长陵、定陵诗,颇见赏作者。时何公卿光禄,余从之行,会公先出殿门,余后至,属一胥偕往,告守陵阍宦俾余一观。阍询其人安在,胥指余曰:「此是矣。」阍愕,且笑曰:「即此是乎?」余时易皂帽,被一青布直裰,短才至膝,故不欲人识之。公子九云序余诗,谓「尔时意色寒逊」,正指其事。
宫赞郑公之玄负绝代才,夙爱余。诸生文比偕计,遂与定交公文。视余异趣,顾盛相契洽。尝戏评诸人文,各加标目自赞,如人家觅失猫子,力索不可得,有时还自来,其来时亦可喜,合坐大噱。屈指同社八九人,六举制科,鼎元一,史馆三,两登铨省,信一时意气之盛也。
给谏傅公元初为余同社,郑宫赞公尝序其文云:「凡子訒文成,辄自喜。吾党见子訒文,亦复大喜。子訒见人之喜其文,又复大喜。」傅得之怒亟,裂去。闻者颇亦谓中肯之谭。子訒为傅字,其人特英爽,勇于嗜义。
选部林公胤昌、孝廉郭公炜并余姻记。一日䜩集,各言勋名所至,余徐答曰:「他日稍有补于国家,无得罪于名教,足矣。」二语故未易承,当负负良愧。
太宰郑公三俊为余督学师,乡举后,同林选部、傅给谏晋谒,色严冷,不假一辞也。其后见之京邸,乃温蔼家人。不啻闽数十年督学竞推公第一,鲜继者。
中丞陈公士奇,同榜中最善。余好论文,椅摭利病,虽得隽牍,经其目鲜弗删改者。恒对客自诵其文,乡音不甚辨,唾沫满面。尝谒座师萧山来公宗道,忽起曰:「师面色何太清减,愿保重自爱。」师笑谢之。或咎词太尽,非所宜言。公意气自若,余乡会称同榜相善者,惟公一人。
太仆姜公性,余副座师,仅于丙辰春一晤而已。约束门役严,费特省,所奖许余,亦至。师尊人廷颐公官少司马,世载清德,身后仅一犹子嗣。庚午余典楚试,为檄祀之。学宫赠官诰,亦出余手。
礼部徐公观复,余乡试房师也。令粤新会、闽仙游,著廉惠声。性峭直,尝大署枫亭道左云:「数丛烟火,一掌溪山,拄颊挹爽气朝来,笑主人真堪吏隐;撇却红尘,展开青眼,入关讶薰风乍至,问使车可是仙游?」诵之,可以知其概矣。后弃官,学道每书来,自题「独往散客」。
乙丑廷试,初拟翁公鸿业第一,以其卷有「崩析」二字,不便进读。已之夏试,庶吉士皇极殿告成诗,同乡陈公士奇才最高,内有「天子焚裘出」之语,涉忌,置不录。虽荣进数定,亦可为疏脱落笔之戒。
宗伯林文简公尧俞,长身玉立,善敷奏,余旧未识之。忽一夜,梦从外祖谢海盐公集公园亭,分韵赋牡丹诗。未几,余擢第。公时知贡举官。
甲子冬,同李给谏公焻赴公车。出南都浦口,李公忽梦诣一所,宫阙崇丽,守卫森严,内有鹦鹉声传高皇帝将临御,验有文书放入。余即出文书授之,旁或云:「则杀矣!」余不顾入,李难之,绐以文书未具。立逡巡,见一衣冠老人,如俗所画朱文公像,呼吏持一碗艾汤饮之。遂醒,不解所谓。越岁,余幸售,李至甲戌始第出。余同年朱公兆柏门,年五十艾矣。始悟梦中朱艾之说。遡梦时朱尚未第也,异哉!
都谏罗公尚忠,贵池人。余乙丑春遇之少司农郑公三俊邸中,以郑为同里姻逊,余揖,郑目余笑谓罗曰:「此闽中名士,公且入闱得此公焉,足矣!」比榜放,果出师门。师最精鉴识,所得士为一时冠。鼎元余公煌、庶吉士刘公垂宝、本春秋房孔公贞运落卷,师为搜出之,二公终身执门人礼惟谨。
罗师素善谈论,酌理揆情,援彼证此,虽昔人霏玉粲花之喻不能绝也。所诲诱余尤至。自云令平湖日,有一孝廉为人祈免徒罪,意未许。越日,忽更请移罪他姓,师答札云:「徒法不能以自行,犹可言也;徒取诸彼以与此,则决不敢闻命矣。」其人惭,亟谢罪去。
太宰崔公景荣,余观政恒肃,揖堂前,属试庶吉士,公分阅闽卷,首拔余。时少宗伯薛公三省与联坐,公以阅卷事委之,实定自薛公手。事后余偕同邑张公维机趋谒,时公以病予告行,席地坐,余辈门外,训勉之。公子胤茂,金吾,能诗,雅,与予往来。
南乐魏师广微在阁,殊不满舆论。其人寔清肃,班役辈无敢横索一钱者。颇留意人材,临庶常试,各省直知名士,密先疏记。试日,躬出巡行,过余及同乡黄公文焕几前,各驻视。少顷,会日暮,师以腹痛出,未几罢,机局倏变。于是所取士有间属意外者,若或使之。
庶常初谢恩,余与同年丘公瑜、李公觉斯、张公维机到稍迟,合疏待罪。得旨:念系新进书生,宥之。余纪误诗有云:
因思适馆初,获事熹皇帝。
同舍三四郎,大昕仍揺曳。
盖追咏是也。丘与余后先入阁,张至少宗伯,李改给事中至大司寇,余辈尚未离坊局。李官至部堂久矣,其人长才数尺,有精采,谈笑豁如。
馆师少宗伯丘公士毅、李公康先咸器赏余文,余时年甫壮,意气溢发,每阁试,未尝起草,惟诗一再推敲耳。同馆王公建极齿固逊,余从之。无何,王得孙醵金为贺,询之,则长于余几倍矣。众大笑,始从改序。
馆中颇酬应前辈笔札,如李公康先、李公国𣚴皆尝以文字委余。太常霍维华为时要人,忽介其门客同邑徐君芬来属其寿序,勉诺之,逾月再至。余柬徐云:「令师雅意,偶一为之可耳;若频频属草,则近于奉常门馆之役矣,某亦不敢任也。」霍逆案中人,余故欲以是远之,遂绝。
御史吴公裕中于余非素交,偶同乡大理王公命璇有母丧,会之丧次。时吴有疏攻丁公绍轼,余询及之,吴意甚和,答云:「疏仅据实,有欲授余事欵者,不应。同台中尚以乏风力见诮耳。」谈正洽,忽外哗动,有数旗尉直入觅吴,附耳语,趣诣朝房候旨甚急。吴尽委衣冠王公所,易服出,余送之门曰:「公好自爱。」吴回顾曰:「小疏不审,奉旨云何?即有不测,莫非圣恩也。」仓卒不乱,余大以是服之。良久,闻杖一百,革职为民,即以其夕驱出城。次日,余趋视之城外,卧篑上,伤重,语自如,但虑惊家中老母为词。越数日卒,楚人无敢临其丧者,余割俸金数钚赙之。既抵里,其子附书来谢余。庚午与楚试,过其家,萧然立壁耳。屡属余志其墓,未果。
阁师丁公绍轼为罗师同里,余尝谒见之,刚果自任,恩怨较然。夙仇熊廷弼,疑吴公裕中熊姻,疏代熊报复,遂阴中以危法。未半载,丁病,见吴为厉,欲杀之,如汉魏其武安故事。天道神明,可畏也。
罗师擢太常,余为办舆棍等物,师柬云:「真藤棍价高,用假者不妨。天下万事不可假,独此可耳。」丙寅,师奉使,过里卒。尝云为诸生时,梦乘里中刘御史光复车。刘终奉常,竟验,念之痛惋。师又云,壬子元旦祀,先族某读祝文,忽误呼师名尚忠为「尚志」。先是有罗尚志者,亦师宗人,卒诸生。太公恚,疑某有意诅之。是秋,师登贤,书报帖初题尚志,以字昼讹,故久之知误,始改。因叹造物缝凑之巧如此。
时璫焰方张,余忧愤,无仕宦意,以丙寅五月请假归。同馆请假自余始。时吴淳夫方郎兵部,过别,余问:「归见里中诸绅有见命者乎?」吴曰里中某公必大拜,某公必内召,某公必赐环。余私笑,一曹郎何妄擅部署乃尔?甫抵里,靡弗验者,始知吴线索关通久矣。
乙丑馆课,余刻独少,以假归,靡任刻赀故也。内一题为《古今名宰辅评》,见某文作胪列颇详,末独推韩魏公琦,却去一「韩」字,云:「惟魏公卓然为不可及。」馆师字字加圈批曰:「归结专重魏公,尤为卓识。」时章疏称「厂臣」、称「魏公」遍天下,不知此作者、批者有意乎?无意乎?不欲言其名,闻堪哕呕。
金坛虞学宪大复,为其邑周应秋壻。周官太宰,虞贻书祈援云:「挟泰山以超北海,小婿固有所不为;入宝山而空手回,丈人亦有所不必。」余闻之陆嗣端工部云。
方崔、魏烜赫时,省垣李鲁生、李蕃、李恒茂尤所注意,门如市。京师为之语曰:「官要起,问三李。」
同年云间袁爌以工部郎二载擢太常少卿,金绯造朝,同事或艳且骇之。袁自指其带语曰:「诸丈银带是真的,我金带是假的。」陆澄原笑曰:「不是假的,是伪的。」伪与魏音近,盖戏之也。陆字嗣端,饶才情,蚤岁负伉直声,惜后乖异,竟郁郁自放,声酒间卒。
少保黄公克缵,平生持论与时贤不合。学博才雄,精吏事,棱棱务伸其说。居官寔廉甚,抚齐十二载,家无厚赀。为余言:曩守赣郡,满考归,仅存俸金十数两而已。又云幼避倭浮海,浪高数十丈,舟中莫不颠扑呕眩者,独正襟端坐自如,长年辈异之。钜公伟度,髫龀中蚤自不凡。
少保公雅,善声律,尝同诸公䜩集,用妓得句云:「休言伐木人求友,须念提筐女有夫」,微婉近风人体。比年八十馀生子,余为诗贺之,次韵答。屡贻余短幅,细书章草,法殊遒媚多致。
侍郎林公学曾以病引年归,晋尚书衔,给三代诰命。尚书非满考不封,未有自赐归加衔得之者。闻魏南乐师与公善,故借是优之。虽云积行之报,终属异典。
御史徐公缙芳初入台,家族横里中。李文节公时正常,固寂若也。传有「九我门前霜满池,十洲家后火连天」之谣,见奏牍中。今其家倾覆尽矣。
观察陈公亮,采饶干局,所莅著声。前招抚郑帅议多出公手,书法棋品并胜。尝问余能棋乎?余以实对。公曰:「得省此累,甚善。此木野狐也。」有子兆琳,博学工文,夙善余,未成骤陨,士类惜之。
太守林公云程举嘉靖乙丑进士,及见余辈登第,称先后同年。公嗜诗,多鉴别书画,弘奖风流。当时沈嘉则、黄克晦山人咸依公,年九十七卒。泉郡相承海滨,朴鲁之气稍稍开辟,自公始。
参议蔡公一槐,生平颇详余志铭中。阅其家集,有文三桥嘉赠公绝句云:
沙塘作事太郎当,不肯清晨入太仓。
呈子不知何处去,空劳文老写千行。
词类谐谑,不知所指云何。沙塘,公别号。
光禄李公叔元家居,数与余通问好,称说李文节、郭恭定旧事,论学宗陈佥事琛。公性俭,自云与苏司寇茂相数十年,同籍姻好,折柬往来,未尝用一全楮也,简质至此。公于制举艺特佳。
得散馆报,同年削籍四人,或以梓里,或以师门内,亦有不可知者。庶吉士原以书生作养,未隶品官,何职可削?亦苛绳及之。朝议淆极,业预知其不久矣。
逆阉诛,海宇欢声雷动,余尚未萌出山意。会戊辰元旦,具章服拜庆,觉家严色微不怿。缘登极恩诏,诸同年多荣所生,庶常未授职,二尊人尚仍初服,所邑邑者此耳。久之,询知王公建极、李公建泰各赴京题授,有成命,余始黾勉为趣装计。
内阁杨公景辰、刘公鸿训同门同官,阁中例以会推先后为次。杨先推,业有定序。偶出同拜某官,以刘年长,微逊之,刘处之不疑。坐定,班皂辈竞噪于门,以非旧规,故因有隙,杨竟为所挤归。刘颇任事,性粗疏,卒用非望,遍管去法,亦称苛云。
旧辅张公瑞图自里中遗余书云:「忆初第,谒李文节,为述所闻于申文定者,曰识人多,立朝难。又谓不肖字不必写,此事到底有是非。繇今思之,文节公真圣人也。」张公以善书名,处天启丙寅、丁卯间,覆用为累。事后盖深悔之,不止韦仲将头白之恨。
座师来公宗道既得配赎旨,小舆诸淛江驿,设坐堂上,躬蒲伏阶下,叩头去驿,宰辈咸惊匿。每与余书,刺字细若蝇头,竟用民礼终身,亦可怜也。
戊辰鼎甲管公绍宁,廷试卷内一「诚」字写未完,御笔为添一撇,凑成之。管署号「诚斋」本此。以余所见,辛未状元陈于泰卷内重写二字,榜眼吴伟业卷内彍骑「彍」字误填马旁,俱御笔为涂改。以后进呈卷经,改换尤多,不复尽繇阁拟矣。
馆中以侍讲、侍读为属官,久罢不设。天启丁卯,有躐冒两京典试者,自知非例,因滥加是官。其后壬戌诸公因之,亦抵行之,戌榜止,洵称变局。
召对,或言中国兵力非匈奴敌。上曰:「傥尔,我太祖何以扫荡胡元?」记注官误书「成祖」以进,寻发下,多所涂乙,独于成祖「成」字不敢加笔,端书一「太」字于旁。上于尊祖敬宗,其天性也。孔公贞运尝叹息以是,语余。
给事韩一良疏:「科道官俗号『抹布』,只要他人净,不管自己污。臣恶此名,素不爱钱,而钱至矣,两月内所却五百馀金。」上览奏,嘉其鲠直,拟超授佥都御史,阁部臣尼之,勒令指名回奏,竟负谴去。信立言之未易也。
督师袁崇焕召至,自诩五年灭胡,举朝耸动。尝于会极门宣赐蟒衣、玉带等物,袁固辞云:「自来督臣只为贪却蟒玉误事,倘此行稍效尺寸,受未迟。」坚伏地不起。旁内璫譬晓之,即辞宜具疏,无面却理,始罢。余时偕李公建泰为俸敕官,见其人面如黄叶,昂首结喉,瞻视速,疑非成功相,私忧之。不两年,旋验。
刘公鸿训每对御,多所指陈,词或俚质,辄招呼诸同官。前卒得祸重,上意或疑为轻已耳。其后睹温公体仁于讲筵,屏气鞠躬,进止有度,觉恭谨之气浮眉目间,因之受眷独隆。礼云:严威俨恪,非所以事亲也。观温、刘得失之,殊可为事英主、冲主鉴。
曲沃李公建泰伟仪观,音吐如钟。为编修,日职宣讲,偶下直,上特遣中使即其家召入。简在有素,同馆中余最善。公及闪公仲俨、丘公瑜、浚并入阁。闪至少詹事卒,追念昔衔杯促席状,犹为神往。
佥院左公光斗赠官诰,为余视草,内云:「柴市悲扬尘之惨,如可赎兮百身;虞渊念夹日之勋,犹将宥之十世。」本宋人语,变化用之。又其父诰云:「伍奢尽节,预明胥尚之心;狐突抗辞,不改偃毛之事。」其母诰云:「读范滂诀母之语,能不悲伤?虽苏轼为儿之时,已知慨慕。」颇精切,为时传诵。余前后再司制诰,详具制词中。
同门淩公义渠,质清臒,神特渊静,望若世外人。与同馔,惟举肉边蔬菜而已。所著有《湘烟录》、《使岷诗》,殊极幽蒨。官大理卿,遇都城破,死之。时同门抗节者二人,宣抚朱公之冯死尤烈。朱有志,惟命学至孝,居丧即红皮萝卜亦撤去,余可类推。
司理滇萧公运泰以教职登第,雅自负。临庶常试,罗师偶集诸同门,有闭户谢客。肄诗文,多观前辈馆课之谕,众唯唯,萧忽起自赞曰:「门生于此道颇工。」闻者晒之。江右万公元吉笑尤剧,为萧恠恨终身。
中丞朱公之冯有二妹,长适工部金公铉,卒。次为朱尊人笃爱,临没,嘱朱必嫁一年少官人,门户相埒。朱觅久,未得。会同年唐工部公昌世丧偶,唐美风仪,甫壮,朱拟以妹许之,仗同门赵工部公光拚道意。赵时亦丧偶,忽曰:「我与唐同年同官,同议继室,曷若归我?」朱愕然。赵年业稍长,于思满面,突有毛遂之荐,共传为笑。朱姝后仍适金公。
京师酒帘好标题俗句,如刘伶、李白、星密,雷同之类。御史姜公思睿为余言,尝奉使晋中,见一联云:天堂每引贪杯客,地狱专拏戒酒人。尤为险诨。
词林冷局,非相知,鲜过从者。有某同年再过,适左怒,语门役:「汝主系翰林官,我非有求也,何为屡谒不晤乎?」余内愧,以诡寄声曰:「将来文请诰命时,不求我欤?」余公煌尝云:「词林长班呵殿,人鲜下马者;惟小史辈必下值之,辄声高气扬,盛诧为千载一遇。」亦雅谑也。
早朝当捧敕,领敕官路周道年老,出班骤蹶,词复不清。驾甫起,随传谕辅臣曰:「路周道语言蹇涩,步履蹒跚。河南虽无事之地,布政司亦要紧之官,吏部何因推用此人?著察奏。」上吐词为经,俄顷间有伦有脊,诚所云「大哉王言」。
经筵展书,例惟一展一收。是日倪公元璐讲章长,御座披不尽。既半讲,东面内官屡点头招余,仍膝行前,上微声曰:「再展过。」凡再展一收,为从来未有之事。讲章旧长十二幅,凖御座为限云。
记注携楮墨袖中,袍服为湿,犹古人荷囊簪笔遗意。立或文华殿御座旁,或平台槛外。余供事四次,同顾公锡畴、方公逢年、张公四知等。辞繁声急,呼吸倏过,仅草录一二字出,共忆所闻补就之。值己巳有警,所记尤多,五官并用,莫有盛于此时。
寇初从大安口、龙井关入,赵率教先驰援,死之。满桂死都城下。赵、满为时骁师,既败,军中气夺。上震怒,逮繋尚书三人:兵部王洽、刑部乔允升、工部张凤翔。司官杖死者数人。督师袁崇焕以谋叛论,坐极刑,自世庙庚戌以来未有也,亦一时杀运所钟。
庶吉士金声、刘之伦请对,荐申甫才任将。即召见,拜副总兵。擢刘兵部侍郎,金改御史监其军。申甫本游僧,好大言。余偕李公建泰、闪公仲俨夜访之,西字脸,举止猥陋,动称「犂庭扫穴」,业知必败。比师出,流丐戏子皆从,未至卢沟桥,战溃死。刘趋援遵化,至白草顶,矢贯脑死。金谢病归。闻二公素师事吾闽人柯仲炯,柯旧从董公应举屯田,一妄男子耳。
袁崇焕通敌事未卜有无,但其师偕贼同日到,驻城外不战,给之刍粮半委地,每夜歌吹响彻。上遣中使往视师,辄拜哭,应对不伦。缒城召入者再,竟坐诛。袁初有守宁远功,舆望赫然。闻其后自矜甚,尝对客云:「合皇帝王霸、儒道释为一者,袁自如是也。」即其骄愎可知。
枢辅孙公承宗自关宁归数载,会事急,即家召入,先遣巡阅城守。比面对,稍拂上指,趣遣守通州,竟未一莅阁任也。时贼骑充斥,公自募数十丁行,夜抵通,城闭,呼炬自缒入。未几,以筑大淩城议罢。公高阳人,丙子邑陷,阖家殉节,恩恤久稽,犹因前违忤故。
枢辅孙公初受事,气果甚;及师溃后顿沮丧。其还奏中整兵,势亦颇振。但敌新得志,我兵气夺,再招募者又未行阵,以守则有馀,以战则不足。贼素惮孙威名,屡遣骑往潼关侦候,盖防其再出,尚未敢为入关之谋也。当时若按兵守关,疆场事犹未至大坏。乃严旨屡下,趣督臣出关,督臣外怯敌,内惧法,不得已而出,不待两军相当,已有必败之形矣。大都庙堂之上,于外则讳言和,于贼则讳言守;盖战之名义甚正,而守则疑于养寇,所以决不肯担此担子,只以催战一着了当,了自家事,不顾疆臣之能战与否耳。
贼与我不两立,守亦终非久计。但当日贼势虽炽,仅盘踞汝南,陈许间我若调集各镇,共犄角之约,会师期四面并进,贼势分力薄,可一战而歼也。乃东、南、北三方并无重兵,仅使秦人以一面东制贼,贼前后无牵制虑,遂得以全力注秦。秦师再溃,贼遂入,关中陷,而晋、燕遂同破竹,天下事去矣。囯家存亡实争此一着,仅杀运之未除云乎?愚尝谓自有一事以来,兵疲粮匮,外讧内櫐,兼支良难,东本无中原志,子女玉帛饱即扬去;寇处我腹心,其势与我相为负胜,国家大计,宜纳东欵而一意办贼。乃左支右吾,茫无成画,譬治病不识缓急,而标本并治,宁有活理?卒致一败不振,社稷为墟,反示外以中国易与之形,鸣笳南牧,若摧枯拉朽。然迂儒不知权变其弊,乃至亡人国,可慨也夫!
省台中倡议,各省直分任城守,或两省共守一门,自捐赀募士,即用本仕绅巡察之。既报,允。闽、粤议共守德胜门,可否未定,宗伯何公如宠密奏罢之。识者谓城守宜肃静,法宜归一,倘任各省直来往纷纭,成何约束?仕绅既不便行法,所募士亦未审从来,万一奸宄潜踪,误事非细。是役也,何公故老成长虑,事理亦确如此,始悟倡议诸公之为儿戏。
祖大寿所统兵原隶袁督部下,袁既诛,内自惊疑,一夕径拔营去,观听骇然。旧帅马世龙新释自狱中,奋追及之,谕之还,不可,暂止关门外,朝议姑亦羁縻之。馀感事诗有「庸僧诣阙言无效,骁将拔营去不辞」之句。祖后竟叛去,屡书招吴三桂降,吴即其甥。
都城围久,有潜匿妻孥他所者,馀恒指笑之。一日过所,同记注某公为馀言:某惟一子,昨私送出城,阻兵,欲归不能,欲再入不可,忧甚。语次,忽云:「某是要求生的。」余不答。其人后简入纶扉,每见余,常有惭色。
总宪李公邦华,初协理戎政,颇振刷,为营弁积忌。罢归日,率群无赖卒于郊外诟辱之,狼狈仅免。因思刘华容、杨新都得谤晏然,犹为遭逢之幸。
协理李公罢,闵公梦得继之。受事日,上谕令用心料理,不可推诿。对不敢。上曰偏见也使不得。对不敢。遂出。余辈记注,仅记两「不敢」而已。其实京营事权在总督勋臣、提督内臣,协理即别有展布,无繇也。任事政自难。
司寇乔公允升负宿望,召对跪久,伏地不能起,同官旁掖之不动,特命锦衣卫扶出。老宜去,仍复因循。卒坐逸囚,累繋狱,可为士大夫夜行不休之戒。
司农毕公自严精心计米豆数目,能于御前屈指算,不差升合,有警劳尤倍。余楚录中有云:按臣驻通之畧,雅追王忬;农部给饷之敏,隃胜李翱。驻通按臣指方公大任,次指公也。公特造余谢,后亦逮繋。李翱寔为李士翱,世庙庚戌时户部尚书。
少司冠丁公启浚署都察院篆,时拟差某御史视北畿学业。咨吏部矣,某求改南畿,属一掌科为言。公以咨讫辞之,掌科笑曰:「咨在也,出诸袖中,盖密与太宰索回矣。」公骇然,叹言路之横至此,持不可。公性温蔼,好奖诱后进,与余善。
余隶史馆时,同邑丁公启浚、张公维枢并为侍郎,同省四衙门醵为公䜩,月数集。适楚人某御史有所憾于张公疏,以聚族而谋诋之,喻并及丁。未几,二公先后去,有一箭双雕之喻。自是公䜩例遂废,冷落久之。
御史苏琰为诸生,落落自负,司空何公乔远以所撰国史示之,直加点削,无所让。何公诗「何主谬有千秋志,苏琰为吾一字师」指是其人,躁慢鲜合者。
中丞颜公继祖在谏垣颇负风采,骤与人交好,往辄泮涣。有老明经颜孚中者,余邑人,颜与通谱,呼为兄,屡同家宴。明经业选为粤高州通判,不解事,恃宿谊,故有所嘱。颜怒,遽以上闻,夺通判职下狱,予杖配。昨固欢然兄弟也,忽至此,舆论畏之。
少师温公体仁,初以枚卜不与疏劾钱公谦益。钱既得罪去,遂蒙眷省台,数丑诋之,不动;间一推南宗伯,不用,示欲留之。寻柄国累年,门庭颇静,才亦鍊直。以始进热中,出于讼师博徒之习为公论厌薄,因之启上杀机,酿成十数年乖戾刻深之治,寔始基是。门庭颇静,未必是本末面目。既已犯众怒,不得不自刻厉以结上心也。
总宪钟公炌以给谏偕余典楚试,周慎详稳,睹余《试录》中多鲠切语,屡相婉讽,余愧谢其意,究亦不能从也。公应撰次义,反表余并代草,相与欢然。无何,公擢都礼垣,是科楚闱士得免于磨勘之罚,余幸藉手逭罪,赖公力。在阁日,每图推毂公,未果。
楚抚洪公如钟业得罪去,以余录序中有「楚兵抵司马门,寔非徒手」之辞,颇代浣雪,感甚,特贻札谢。而郧抚梁公应泽乃以「郧师后至」一语为恨,几欲出揭。余不任德,亦不任怨,聊且述所见闻而已。
楚督学蔡公官治衡文不甚洽,士论放榜后或题句嘲之,云:「案首一枝花,遗才四十八。嘉鱼四五等,桥梓一时发。」时楚士以领批得隽,仅江陵王泰徵一人,嘉鱼任弘震偕其子乔年俱劣等,赴诉蔡,仍朴责之。是科任父子同榜,楚人以为讥王泰徵,任弘震寻登进士。
闱中,余待诸房考有礼,即批驳卷,为详述所以,得自尽寡龃龉者。房考中胡公守恒、林公增志、徐公开禧至馆员,李公如灿、宋公学显,至给谏,李公一鹏、禹公好善、杨公四知、杨公一㑺、欧公起鸣至御史,为前后鲜及。
房考林公增志,精内典,戒杀,闱中例日供鸡鸭等物,林祈余为言之,直指罢给。直指事烦所司,仍循例供,林勉纳之。放榜前一日,尽数驱出,语余曰:「早出等杀耳,姑豢畜之,为暂留数日之生过,此心力尽矣。」余为悚然。林魁南宫,其邑人梦报捷旗大书「不淫不杀之报」。时令蒲圻,有惠政,尝一致甘露祥。不淫不杀,五戒之也。世人闻持戒辄叹之,未有不艳心科第者,亦知有持戒福报乎?与粗人言,只得如此。
解元谭公元春,因其弟元礼过鄂,谒余赠诗:「因友知君深梦寐,得师教弟荷穹苍」,友指王公鸣玉也。余答之,有「相思不藉弟为媒,萧槭江帆肯自开」之句。谭兄弟三人,连举子卯午三榜,颇称盛事。
任弘震既父子同举,为诗投余云:「点参有道皆宗孔,洵轼何缘得遇欧」,语亦可诵。
工部葛公大同,余旧识之南都,时过访老矣,风流未堕。记在南都僧寺中同夜粥,给谏李公焻时为孝廉,极誉其粥米之佳,云:「敝乡所产,有其大,无其长;即有其长,无如许鲜红色。」葛大笑不答。众询其故,葛曰:「诸公第思之,备斯三者,是何等物也?」为绝倒。
宪副陈公之淯旧令余邑,最奇爱伯兄澹叟文,仲兄可发及余亦蒙赏识。邑彚试,伯兄第一,余第二,仲兄第三,称知己。出闱后,余首过其家,欢宴成礼,略为区处家事去。楚人谓余有敦旧恩,实情谊应尔。
放榜次日,谒楚王,偕给谏钟公炌、直指黄公宗昌入,四拜,王下座揖,留䜩。殿毁久,未复,坐蓬席下。即三十年前所喧争「假王」也。余以汝阳眉宇验之,殊非假,不审诸公昔何缘作许葛藤。
景陵王给谏鸣玉、黄广文问余旧交,记壬戌落第,给谏别余诗「南归莫作悲秋赋,闵楚于今有二黄」。至是广史已没,给谏方谪外里居,余特迂道过存,流连累日。给谏间语余:「景陵僻邑,辛酉适宫坊罗公喻义过是。壬戌邑登第,二人同选为庶起士,嗣后寂寥者数载矣。兹幸辱车尘,庶续胜事乎?」余笑谢曰:「某蹇劣,何敢望前辈?」逾年辛未,谭元礼、龚奭果同举制科,谭即余是秋所举之士也。及选庶常,得赵公之英稽,赵寔景陵学谕,亦稍符给谏言,每书来,辄举为笑。
余自景陵过襄阳习池,便道游武当。初抵均州,礼净乐宫华表,通衢马阔类辇下。自山门入,憩。遇真宫官张邋遢像,所遗铜扇翌犹存。晚宿太子坡,淩晨繇绛霄上三天门。初坐小软舆,以机发之,高下适平。至三天门下,舆用布为絙,繋腰后,两夫前挽,手巡旁辘轳铁索行,喘甚。遂登太和绝顶,金殿光四射,旁存元人小铜殿,制不逮。五鼓道士为奏,青词淩虚。禹步良久,日出,如赬玉盘,云气溺之,众峰仅露,末列阶庭下。已从山背行,歴南岩,五龙,玉虚,诸胜莫丽,玉虚莫幽,五龙莫峻;太和绝顶,恨水少耳。道士屋若缀附壁,如蜂蛎房,或坐树杪,或大树腹为龛,经声琅琅,实阴利檀施而已。例呼进香客斋公,男女遍唱「无量寿佛」,哀音满壑。榔梅树已枯,有小栢叶可箧藏,得水青润如初,号万岁松、千年栢。或贻余红豆,亦佳。铜像大小无虑千万尊,游客各用磁石勒名,嵌道左,数如之,余后亦属。襄守唐公显悦为刻数诗其上。近此中遂为虎豺啸聚之区,往来人绝迹久矣。回首旧游,真何啻南柯一梦。
过信阳州,棹楔巍然,知何大复先生故里,为府躬式。已经定州诸学宫,观苏子瞻所咏雪浪石,和其韵。宿真定,适郡倅黄公,余里人,邀游大佛阁。佛指大如椽,项以上容一壮夫,杰阁三重围其体始尽。旁一钟屑厚尺余,以扇横量之,称是,高广可知。自谓南还数伟观也。
滹沱河春溢冬缩,余夏甫渡过,比归,业深。架木为梁,草土杂壅填其上,车行坦然,因晤孟子徒杠舆梁之说。岁十一二月始成,春仍撒去。南人罕习其制宜,不解此书指,不然既杠梁成后,那又烦岁岁议及。
先是,中书原抱奇,粤人,突跪阙请逐,首揆韩公爌侦有阴主之者。时物议并用三途,如孙元化、丘禾嘉等,屡膺节钺。余录中有云:事意而叩阍伏阙,谬出赀郎;功成则开府建牙,半非甲榜。语切中,侧目寝多。
司马梁公廷栋自边道拔任中枢,方逐寇自功,睹余《试录》有「逆冠遁北,为上威灵变化,诸臣无能发一策」等语,怒甚。温公体仁亦衔鲠刺,必欲处余。宗伯李公腾芳为楚人,都谏钟公炌为同事,持不可。钟为余言,一日谒见,温声色俱厉,云部科不肯任怨,该参的不参。时盛传温欲处南直、湖广试官,指余及姜公曰广言也。竟不行。余益知行止有命。
庚午之役,江、浙、闽、楚四省典试,三属闽人。浙黄公道周,江郑公之玄,楚则余,颇称鼎立,闽为同年闪公仲俨。先是,闽士或梦题目出《三人行》章,果协。闪姓名亦定数也。
詹事姚公希孟高持清议岳岳,少许可于余。初亦淡然耳,自楚归,遂承奖饰,深以意气相期。公文特精丽,典北闱试,全部《试录》概出其手。副考蕲水姚公明恭谨撰一后序而已,世竞推服,公亦颇以善让亮蕲水云。
逆案定,属蒲州韩公爌当国。姚公希孟、侯公恪,其门人也,经二公手,居多中,不无苛滥,惟是书以维持名教,惧后世乱臣贼子。当逆奄时,士大夫自不合仕宦,稍有牵染,总属罪过,即微枉一二人,亦何足惜?闻其时多辇金求脱,往往将称颂红本潜匿去,利半归蒲州姻戚。
《要典》一书,初议焚,孙之獬忽诣阁,免冠痛哭若风狂。然为时姗笑,孙无足责耳。乃有当日躬任笔削,仍附声议毁,致来秦灰鲁壁之讥,而又有阴倩人出脱,如姜逢元投笔一叹云云。意当姜投笔时,谁见之哉?
宜兴周公延儒于同榜中善余邑庄公奇显,庄为郑公之玄儿女姻,因亦善郑。是科江右试题「女为君子儒」,郑本无心或挑构之,云题寓意明,以下文「小人儒」为讥词适凑。郑难自明,致周怒,遂不可解。
周公延儒在阁日,雅以文事,知余躬求余诰命,余闻讣归,特赐吊。归后阅给谏吴公执御疏云:「以楚录砭切异同,欲逐词臣黄某。」周辨揭云:「词臣何仇而至欲逐之?」余愕然。当时下石,余属乌程,非属宜兴,虽默感给谏意,而亦以其言为失实也。
桐城何公如宠,辛未出闱,忽邀余至其邸,手同馆某丈所拟表属改撰。余曰,表具矣,奚改?公详言不可状,因代草。今刻《试录》中,公贤倩。宫詹方公拱乾,余素交,自戊辰来,阁臣出处竟当以公为正。
庶常张公溥,初廷试有巍峨望。余时掌试卷,或为言卷送宗伯,徐公光启所从之。适卷有茶湿痕透累叶,叹科名之有定分如此,仅擢首三甲。
少詹金公秉乾好谑,为史馆。假归,闻某同年过之,戏赠句云:「君王若问金元甫,正在家中养宝丞。」元甫,其字。旧例,阁臣得荫子为尚宝司丞,金意盖自负也。在讲筵日,上骤问三物六德云何,不能对。旋卒官,一嗣子得入监读书,竟孤夙志。
祭酒陈公仁锡,余尝见其邸壁大书云:「不通私牍,亦不预公书;不赴一席,亦不留一饭。」介静可想。公嗜书,恒对客谈乾、坤二卦。余尝轮侍殿班,偶忘持笏,趣号班役得之,公迎笑曰:「笏所以备遗忘,正谓是耶?」
同乡林文穆公釬好雅谈,余过之,偶及贺公逢圣,公曰:「贺极高明而道中庸」;次及钱公士升,公曰:「钱致广大而尽精微」。余不觉失笑,曰:「如老先生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也。」公默然。少年狂率,念之迄今汗愧。
方戊辰选起士,余见李公明睿疏请增江右额数名,引国初「翰林多吉水」为词,气甚锐。无何江右选二人,李国球遽卒,朱统师以宗室改授中翰,究不得一人。始信天下事不可著意,鬼神将弗福。朱久之始仍改史馆,终祭酒。其年北畿以增额疏,侍讲张士范、进士张星至有革职,祸可为烟殷鉴。
宗伯顾公锡畴体弱不胜衣,执持挺然,与余同记注。适冢臣王公永光于御前有所挑激,公疏词云:「至于铨衷之未化,盖徵圣恐之不迁。」余心服其剀亮。
太宰王公永光初负贤名,晚乖辣性特深刻。省中当例转,吏都谏陈公良训以李公觉斯名开送,公不可。陈坚不肯,易曰:「不尔,即以某充数可也?」公怒,即外转。陈吏都谏久无例转矣。其特起御史高捷、史𡎊,至不用选司案呈,选郎徐大相以不得其职去,公亦不顾。
给谏刘公斯(土来)名,从「来」从「土」,上初呼「来」音,旋改呼「己」音。众茫然,查灰韵,实无「(土来)」字,始深服圣学之博。闪仲俨尝语余,凡韵本,十四寒内无完字,音即为俗本。
汰兵议始陶给谏崇道,裁驿递议始刘给谏懋,皆谩言之耳。贼已入口,顺抚王元雅犹汰墩台南兵,驿递裁,诸驿夫无所得食,往往散为盗。有「言之娓娓可听,实窒碍难行」,此类是也。闻邮亭中多画刘懋像射之。
华亭钱公龙锡以预闻袁崇焕杀毛文龙议逮繋,几论斩,赖宜兴周公力救,得编戍去。毛在东江,名牵制,实多虚冒要胁。袁此举,犹有古人入其军、诛其帅举动,即阁中密加参决,亦不失大臣谋国之义。遽惧重谴,自兹益相戒,藏身容头过足,无复任天下事者矣。
尚书王公洽得罪,繇余同年项公煜,面对痛切言之。王伟干修髯,既下狱,会狱囚夜逸,为首盗貌颇类王。喧传大司马持刀破狱门遁去矣,久始知非是,竟死狱中。
召对,着锦衣卫拏人。自拏章允儒,都谏始仍谕锦衣卫,拏人何不遵旧例,着回话。或疑上安从睹旧例?有云:当神祖末年拏刘光复御史,时太子、诸皇孙俱旁侍。疑幼尝睹此,亦可谓作法于凉也。
有警时,宗伯徐公光启请自将精兵五千人出战。遇降人,验其头髪系新旧剃,以网痕为辨,词亦落落。命协理城守复命,编修李公建泰副之。李尊人旧守辽安乐州,幼从宦,颇习边情,要之席中国广大气奋而已。
北畿密迩帝座,呼吸易通。以馀所睹,凡馆员,鲜弗大拜者。甲辰孙公承宗、黄公立极、魏公广微,丁未成公基命、李公标,癸丑李公国𣚴、冯公铨,至己未后始寥落矣。中边多警,亦始是。昔人《雒阳名园记》语自可思。
己未春,四路溃师报至,一朝贵予人书云:「杜将军已覆师,北骑且抵山海矣。」时辽阳、广宁见在,岂山海容易蹴至?比壬戌辽陷,则计偕士纷纷南下,有甫入都旋幞被出城者。缙绅多遣眷归,公用邮符。同乡蔡公复一为易州道,檄北至邮符概罢给。蔡得谤,坐是士大夫无特操,乃尔可叹也。
宁远用炮击退,实袁崇焕功。馀见飞卒持红旗入城,阖都欢动,稍迟数日者,无人色矣。时罗师宿兵垣,连上十疏,咸凿凿中窾,内有「兵守城,非城蔽兵」等语,尤曲尽边将蓄朒状,为时啧啧。
满桂既战死,麻登云、黑云龙二将各降。黑夜自拔归,仍旧职,冀以招徕降人,卒鲜至者,知汉法尚宽。
一省垣谈兵疏云「鸡鸣狗盗之剑客,红须黑面之神兵」,余不知所指何物。兵垣常某劾某督臣纵敌罪云「如华容之挡曹乎?而听其冉冉以去」,其后御史蒋某疏亦有「张良用三杰,赵普调四将」之语,竟是戏耳。
同馆杨公观光所著书,如《论诸葛武侯》云:「草芦三顾,出师二表,似矣;忽以周瑜三气,祁山六出配之,余为怅绝。」杨雅自负,岂陈寿《三国志》未寓目乎?抑偶误欤?
御史郁公成治疏有竹兜之请。时禁乘肩舆,庶僚皆骑马,请以竹兜代之,坐谪外。上召对尝云:「郁某欺朕幼冲,辄请竹兜也。」郁颇开爽,余旧识之江右旅中。
同馆杨公汝成每述其尊甫言,谕公辄称「老官人」。性广交游,姬侍多,不甚谈文字。或为口号嘲之云:「馆元能事最通神,夜拥如花画迓宾。开卷便呼怎么子,传家赖有老官人。」闻者胡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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