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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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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命官考绩下

“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後稷,播时百!’”(《书尧典》)

“後稷教民稼穑,树艺五;五熟而民人育。”(《孟子》)

△命稷

水土平,然後耕耨可兴,故命稷次之。是以孟子之叙教稼穑亦在禹治水之後。

稷非喾子,说见前《尧建极篇》中。履迹之诬,说见《商周稷契篇》中。

“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书尧典》)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

△命契

衣食足,然後礼义可教,故命契次之。是以孟子之叙教人伦亦在稷教稼之後。

契非喾子,说见前《尧建极篇》中。吞卵之诬,说见《商周稷契篇》中。

“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书尧典》)

“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孟子》)

“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论语颜渊篇》)

△命皋陶

不教而杀谓之虐,教之不从然後齐之以刑,故命皋陶次之。此四官皆救民之急务,正民之要术,故舜先之。

皋陶似非庭坚,说见《夏皋陶篇》中。

△命禹与稷、契等不同之故

命稷、契、皋陶何以不咨也?因禹之让,帝已知其才也。命词何以详於禹也?因咨而命者,事略具於所咨,故从省也;因让而命者,事专见於所命,故从详也。

△稷、契、皋陶均非申命

《伪孔传》以禹、垂、益、伯夷、夔、龙六人为新命,以稷、契、皋陶为美其前功以勉之。《蔡传》因之云:“此因禹之让而申命之,使仍旧职以终其事也。”余按:《经》之命官凡九,於弃曰“汝後稷”,於契曰“汝作司徒”,於皋陶曰“汝作士”,於垂曰“汝共工”,於益曰“汝作朕虞”,於伯夷曰“汝作秩宗”,於夔曰“命汝典乐”,於龙曰“命汝作纳言”,八人之命词如一:稷、契、皋陶为申命,何所见垂、益等五人之独为新命?垂、益等五人既为新命,则稷、契、皋陶之亦非申命可知矣。稷、契、皋陶因禹之让而命之者也,夔、龙因伯夷之让而命之者也:苟因让而命之者即为申命,则夔、龙何得独不为申命乎?禹之为司空,自尧时者也,则其命必别白言之:先云“伯禹作司空”以见其官之非新命,後云“咨禹,汝平水土”以见其功之尚未毕,不云“汝作司空”也。若稷、契、皋陶亦旧为此官,则亦当著之於命词之上,必不云“汝为稷、司徒、士”也。四岳、十二牧,皆旧职也,然所谓“四门”、“食哉惟时”云者,皆新命,非美其前功;稷、契、皋陶即使果仍旧职,亦岂得独为美其前功乎?且三人之功果在尧时,尧未崩以前何以不书?舜即位後纪新政之不暇,乃於此时叙舜之追美其前功,有如是颠倒舛谬之史官邪?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子夏曰:“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然则兹数人者,任官效职皆在舜时明甚。或初仕於尧世,要之必未为後稷、司徒、士,──故《史纪》云:“自尧时皆举用,未有分职。”──不得以舜为申命也。盖《伪传》之失在误以四岳为四人,是以与下“二十二人”之文不符,乃不得已而曲为之解,谓稷、契、皋陶之命皆美其前功而不得与二十二人之数;由是凡舜时事皆以为尧时事,颠倒错乱,而二帝治天下之大法不彰。至《蔡传》出,始以四岳为一人,然则稷、契、皋陶无庸谓为申命矣,乃亦沿《伪传》旧说而不改,岂非习闻其说遂不觉其非邪!故今补其未备而详辨之。说并见前《命禹条》下。

“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让于殳、┥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书尧典》)

【附录】“垂之竹矢。”(《书顾命》)“垂之和钟。”(《明堂位》)“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书尧典》)

【存参】“垂、益、夔、龙,其後不知所封。”(《史记陈杞世家》)

△命垂、益

本务举而後末务可图,人性尽而後物性可遂,故命垂命益次之。

命垂、益何以不咨於岳而咨於众也?以其职少轻,故泛言之也。何以但命以官而不戒以职也?以其职少轻,故略言之也。

△“谐”为偕义

《蔡传》云:“《史记》曰:‘朱、虎、熊、罴为伯益(《史记》称益未有加以“伯”者,《传》误)之佐’,则殳、┥、伯与当亦为垂之佐也。”余按:禹之让稷、契、皋陶也,帝曰“汝往哉”,伯之让夔、龙也,帝曰“往钦哉”,独於垂、益之让则曰“往哉,汝谐。”“谐”,犹偕也,谓偕垂、益而同治一官也。“往哉”者,允不垂、益之让;“汝谐”者,允垂、益之荐而用之也。稷、契、皋陶、夔、龙皆别命之,殳、┥、伯与、朱、虎、熊、罴皆不别命:既俞其荐,安有置之不用之理,其为垂、益之佐明甚。古之人固多以所能名(本《蔡传》文),亦多以所职名:垂共工而所让者曰殳、┥,益作虞而所让者曰熊、罴,则所让之人後即为二人之佐可知也。细核前後文义,谐之当为偕义显然。《伪孔传》乃释为“谐和此官”;《蔡传》因之,而引《史记》之文以见其为二人之佐:不知《史记》即因“汝谐”之文知之,故云:“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於垂不言之者,盖《史记》引《尚书》文至“垂为共工”而止,无让殳、┥、伯与之语:此或司马氏误脱《尚书》文,或後人传写误脱《史记》文,均不可知,非《史记》别有所据,《书》但有朱、虎、熊、罴佐益之事而无殳、┥、伯与佐垂之文也。因《传》说未明,故今详释之。

△垂、益之佐之人数

“殳┥伯与”,《伪孔传》以为二人,《蔡传》以为三人。今以上“让於稷、契暨皋陶”之文推之,《蔡传》说是。“朱虎熊罴”,《伪孔传》亦以为二人,《蔡传》以为四人。疑亦《蔡传》得之。

△伯翳非益

《郑语》云:“嬴,伯翳之後也。”《史记秦本纪》云:“大费与禹平水土,佐舜调驯鸟兽,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是秦之祖乃伯翳也。《陈杞世家》云:“伯翳之後,至周平王时封於秦;项羽灭之。垂、益、夔、龙,其後不知所封。”是伯翳自伯翳,益自益也。乃《汉书地理志》云:“秦之先曰柏益,出自帝颛顼;尧时助禹治水,为舜朕虞,养育草木鸟兽;赐姓嬴氏。”颜氏注云:“柏益号伯翳,盖翳、益声相近故也。”是谓伯翳即益,而益为伯益矣。自是学者相沿,皆信之而不疑。虽朱子注《论语》亦称之为伯益。(《舜有臣章》注云:“禹、稷、契、皋陶、伯益”)叶大庆《考古质疑》云:“伯益、柏翳,一人也;《史记》於《陈杞世家》则以为二人”。本注云:“益、翳乃一人;声转,故字异耳。”余按:“益”“翳”声相近而致误,理诚有之;然非《史记》因声之转而误分为两人,乃《汉书》因声相近而误合为一人耳。《书尧典》云:“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皋陶谟》云:“暨益奏庶鲜食。”孟子曰:“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禹荐益於天”,“益避禹之子於阳城(刚案:“阳城”当作“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皆称以益,未有冠以“伯”者;而《国语》称“伯翳”,《史记》作“柏翳”,亦未有徒称“翳”者。如果益、翳通用,何以遇益则概不称“伯”,遇翳则必加以“伯”与“柏”也?《春秋传》於列国最好溯其先世:於齐、许称炎帝、大岳;於陈称颛顼、幕、舜;於杞郐称夏,称後相;於宋称商,称相土;於薛称奚仲、仲虺;於六蓼称皋陶、庭坚;於郯称少;於任宿、须句、颛臾称大:凡古帝王名臣之裔未有不及其先世者。乃至周初封建之国,晋、楚、鲁、卫之伦,亦往往及之。独於益之肤功,秦之大国,绝无一语。班氏生於汉代,何所见而知伯翳之必为益也?将谓二人之功相类邪,则禹之佐固非一人,即虞之职亦不止於调驯鸟兽。且《秦本纪》之文采之秦史,秦人自称其祖亦未必不涉於附会:鸟身人言,信邪,否邪?如之何其可以据此文而遂以柏翳为益,以益为伯益也!黍稷之稷,汉以来谓之粟,今北方农人谓之(南方人或呼为小);祭(稷去声)乃黍属之不粘者:经传之文甚明,《说文》之训尤显,迥然两物也(语详《稷祭辨中》)。而今北方往往读入为去,或遂有读稷与祭同音者。作《本草群芒谱》者不考之古,遂误以稷为祭。班氏之误,与此正同:不得据《班书》而疑迁《史》也。且“朕”者舜之自称,“虞”者官名,而《汉志》云“为舜朕虞”,其误会《经》文如是:若必谓班氏不应有误,将“朕虞”亦果焉官名乎!嗟乎,《汉书》合之,误也,而反信之;《史记》分之,是也,而反讥之:是者必以为非,非者必以为是,吾真不解其何故矣!师古、大庆皆精於考核者,然犹如此,甚矣考古之难言也!大抵古人文字异者,非有显然之证,宁可从古而分之,不可妄意而合之。幕之与思,合之而祖孙易位矣。羲、和之与重、黎,合之而族姓紊乱矣。伊尹之与阿衡,合之而名臣湮没矣。羲、农之与太、炎帝,合之而世代颠倒矣。南容之与南宫敬叔,合之而贤哲受诬矣。故不必分而从古而分之,其失小,不当合而妄意而合之,其失大。故今於益之命不载《国语》伯翳之文,《史记》大费之事。

△益非皋陶子

孔氏《尚书正义》称益为皋陶之子。张氏《史记正义》云:“《列女传》云:‘陶子生五岁而佐禹。’《注》云:‘陶子者,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业是皋陶。”(大业乃伯翳父,张氏以益为柏翳,故云然。)近世有人据此立说,遂谓朱子《论语集注》,蔡氏《书传》之有缺略。且云,“舜五臣,禹让稷、契、皋陶而不及益者,实因益为皋陶子也。”(此说太陋,故不欲举其名,见其书者自知之耳。)余按:鲧用於尧世,禹用於舜世,前後不相及也;而益与皋陶同时登用,比肩授职,绝不类为父子者然。禹为鲧之子,《尚书》言之,《春秋传》言之,《大戴记》、《史记》皆言之;益果皋陶之子,何以传记绝无言及者乎?刘向之书,诬者多矣,而《列女传》尤为纰缪:药酒之覆,馀光之分,皆以策士喻言记为实事,唐刘知几讥之详矣;而五岁佐禹亦必无之事。藉令向果明言益为皋陶之子,犹不可信,况向但言“陶子”,何以见其当为皋陶之子?而禹之佐亦不一人,又何所见言佐禹者之必为益也?此特注家屈曲猜度之言,岂得遂以为实!朱子、蔡氏盖已深知其妄,故不之采;而今反用此为讥议,人之无识何至於此!至以《论语》“五臣”为证,其说亦谬。谓五臣有益者《集注》文耳。或以为四岳,或以为伯夷,义皆可通,安知其决为益?且舜贤臣多矣,禹安得人人而让之;《经》言五人则以为四人者皆当让,如《经》言十人则以为九人者皆当让乎!此论尤为无理;恐後人为其所惑,故亦附辨之。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让于夔、龙。帝曰:‘俞,往钦哉!’”(《书尧典》)

【存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书吕刑》)

△《吕刑》言伯夷“折民惟刑”之非

说此篇者皆以下文“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之士为皋陶。吴氏云:“《二典》不载有两刑官,盖传闻之谬也。”蔡氏云:“皋陶未为刑官之时,岂伯夷实兼之与?’余按此篇後章文云:“今尔何监,非时伯夷播刑之迪;其今尔何惩,惟时苗民匪察于狱之丽。”明明分承上章“苗民弗用灵”及“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两项而言,则所谓士者非皋陶即伯夷明矣。稷、弃之世官也,故今(刚案:“今”当作“经”)传多称之;若皋陶则未闻有称士者。且既谓伯夷典刑矣,又谓皋陶为士,不但於政体有乖,即以文义论亦不可通。然则所谓“制百姓于刑之中”者即承上文“伯夷”而言,非皋陶明矣。盖盛世之文多谨严,衰世之文多轻易;况事在千馀年前,传闻不一,盖有误以皋陶之事为伯夷者,作诰者因本之以为言。吴氏以为传闻之谬,是矣。蔡氏疑在皋陶之前,犹未免於曲为说也。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书》之《吕刑》,《诗》之《宫》皆不能无疑:非但其作之晚,亦以所称述者久远之事,不能保其不失实耳。故列之於存疑。

△《郑语》言姜为伯夷後之非

《郑语》云:“姜,伯夷之後也。伯夷、能礼於神以佐尧者也。”余按:《春秋传》或以姜为大岳之後,或以姜为炎帝之後;《周语》、《晋语》亦然。四岳在炎帝後,容或出於炎帝:则谓四岳之後即炎帝之後,理尚可通也。若伯夷则与四岳比肩事主,又四岳之所荐,安得四岳之後即伯夷之後乎!且伯夷乃舜所命官,以为“佐尧”,亦误。故今不载。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书尧典》)

△夔一足非指人

《孔从子》称:“或问孔子:‘夔有一足,信乎?’孔子曰:‘皋陶为夔请佐,舜曰:“夔一(句),足矣,”非一足也。’“余按:夔本兽名,──故《鲁语》云:“木石之怪,夔罔两;水之对,龙罔象。”夔之名夔犹龙之名龙也,犹朱、虎、熊、罢之名朱虎熊罢也。所谓“夔一足”者,谓夔之兽一足,非谓夔之人一足也。儒者知其不经而不知所由误,乃撰为此事,又诸孔子之言以曲解之:嘻,亦劳矣!且九官皆官属之长,未有无佐者:垂之佐殳、┥、伯与;益之佐朱、虎、熊、罴;禹、稷、契、皋陶之伦亦必有佐,但不见於《经》耳。典乐教胄岂一人所能理,夔安得独无佐乎!以无佐解一足,则龙之两角又何说焉?今不载。

△乐以志为本

世儒论古乐者皆求之律。自班固以来,娶妻生子之喻,十分九分之疑,王朴、蔡元定之所定,范景仁、司马君实之所争纷然不一。余之意独以为不然。《经》之言乐,此章详矣。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四言而乐之事备矣。何者?凡乐必有其本,──本也者,志是也。有志而後有诗,──诗者,取志而宣诸喉舌者也。有诗而後有歌,──歌者,取诗而畅其音节者也。有歌而後有声,──声者,取歌而布之於丝竹者也。是故,诗曰“言志”,歌曰“永言”,声曰“依永”:“言”即其言志之诗也,“永”即其永言之歌也;即其诗而长之之谓“永”,随其歌而应之之谓“依”。然则声之抑扬疾徐视其歌,歌之抑扬疾徐视其诗,而诗之抑扬疾徐视其志矣。是故,志者本也,声者末也。其志必中正和平也,而後其诗其歌其声从容舒畅,而俯仰迟速无不其宜者。志不美,求之於诗,无益也;诗不美,求之於歌,无益也;歌不美,求之於声,无益也。故曰“作乐崇德”,“见其乐而知其德”也。然又制律以和声者何居?八音并作,彼此恐其不均,数章迭奏,先後恐其不符,故为律以考验之,使归於一耳;非以律为乐也。《书》曰:“同律度量衡”,律之於音也犹度之於布帛,量之於粟,衡之於金也。长短之形,目能察之,而一左一右不能必其无分杪之差,故受之以度而後齐。高下之音,耳能辨之,而一彼一此不能必其无几微之异,故受之以律而後调。是故,律者所以均高下,而非所以为高下也;度者所以均长短,而非所以为长短也;量与衡者所以均多寡轻重,而非所以为多寡轻重也。後世儒者之为古乐也则不然,不求其原於志与诗而惟斤斤於律;声从律起而不自歌生,诗缘歌作而非由志出,取命夔之语而颠倒施之;正使所制之律毫厘不爽於古,亦与古乐无与,况未必然乎!如但持古人之律即可为古乐,是得周尺而即可以制周礼也。曰:然则何以淑其志?曰:《经》言之矣,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刚直,《乾》之德也,宽简,《坤》之德也。有其德者必有其偏;温也,栗也,无虐且无傲也,德之不偏不倚,纯粹至善,所以为中正而和平也。由是而发之诗,著之歌,播之声,舜之乐所以为至也。故“诗言志”云云者,所以为乐也,古乐之与後世异者也;“直而温”云云者,所以为《韶》也,舜乐之与三代异者也。故古今知乐者莫如孔子、孟子。孔子曰:“乐则《韶》舞”,“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闻《韶》,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此论乐之品也,为夫不能“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者言之也。孟子曰:“今之乐由古之乐也:百姓之疾首蹙而相告者,不与民同乐也;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者,与民同乐也”,──此论乐之本也,为夫不知“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者言之也。盖乐犹文也:文之本在明理达意,不如是则非文,孟子之论乐是也;文之品则有高下精粗纯杂之分,当求其上者而法之,孔子之论乐是也。孔子之论乐,与颜、曾之徒知乐者言之也;孟子之论乐,与战国之君臣不知乐者言之也。彼且不知乐之本,何暇与之论高下。譬诸近世之文,不求之理而但揣摩西汉、盛唐之体,格於语言音响之间,此姑使之返而求所以明理者,未可遂以文之高下语之;非谓文之遂无高下也。宋韩魏公琦《上仁宗疏》云:“不若穷作乐之原,为致治之本,使政令平简,民物熙洽:斯则古之乐也,可以器象求乎!”呜乎,三代以还,知乐者一人而已矣!若夫诸儒所论,累黍为尺,由尺生律,以黍尺之多寡长短为古乐者,吾不知乐,吾知其非乐也!

【备考】“有仍氏生女,<黑真>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後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忄林无餍,忿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後羿灭之,夔是以不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帝曰:‘龙:朕┾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书尧典》)

△九官以龙终之故

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物成,万物之理得矣,天地之气和矣,夫然後礼乐可兴,故命伯夷命夔次之;而又虑谗殄之害正也,故以命龙终焉:此治化之成也。颜渊问为邦,孔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言礼也;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言乐也;而又继之曰“远佞人”,何?盖佞人不去,虽有贤臣不能为治,即治亦不能久;故欲久安长治者必以近佞人为永戒。舜之┾谗殄於制礼作乐之後,亦此意也。

△命伯夷、夔、龙

命伯夷何以亦咨於岳也?犹命禹之咨於岳也,亦重之也。命夔、龙何以亦详於伯夷也?犹命稷、契、皋陶之详於禹也,亦因让而命也。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功!’”(《书尧典》)

“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同上)

△九官非一时所命

自“询咨四岳”以後,郑氏以为皆“格於文祖”时所敕命。《纲目前编》因之,悉载之於舜即位时,而以舜之三载为“考绩”之年,九载为“熙绩”之岁。余按:舜之摄政二十有八载矣,自弃以下八人,为知其材邪?为不知其材邪?知其材邪,何以二十八载而不用?不知其材邪,何以一日而尽用之?如云咨於众而知之,则何以二十八载之久而不一咨,独於此一日偏咨之也?向之为此官者,为称职邪?为不称职邪?称职邪,不应一日而尽易之。不称职邪,不应二十八载而不易。即云向无其官而今设之,亦不应二十八载之久而无一设,忽於此一日而偏设之也。由是言之,舜之咨,众之举,皆非朝夕之故;盖以渐而知之,遂以渐而用之,而记事者连类而记之耳,不得以为一日之所命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孔子曰:“教之”。圣人立政自有先後次第。况巢窟者切肤之急祸,教养者治民之大纲,皆非可以须臾缓者;工虞之事固已末矣。至於礼乐乃盛治之成功,非厚生正德之後未易言也,安得一日而同亮天工,三载而咸奏厥绩哉!帝之命禹昌言也,禹以“决川距海”、“民乃粒”告之帝,则是此时水土固已平,树艺固已成矣;而帝方谆谆焉以“山龙黼黻”、“六律五声”与“庶顽谗说”为尤,则是此时礼乐犹未兴,讠殄犹未绌也。然则禹、稷功成之日,伯夷、夔、龙始各任职耳。若与六官者同命而考,何至此时尚廑帝忧乎!曰:然则舜有“咨二十二人”之言,何也?曰:古人之文简质,贵得圣人之意耳:其事皆当日之事,其言不必皆当日之言也。而“典”之为体,综其始终本末言之,又与《春秋》之编年纪事者不同。即如“畴若予工”、“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者,岂果临朝一问而已乎!佥曰“垂哉”、“益哉”者,岂果同朝一应而已乎!帝曰:“汝共工”、“汝作朕虞”者,岂果漫不加察,付以重任而已乎!如此,则不惟舜能之,人人皆能之矣。《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记》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然则舜之访盖不知几何,而众多称垂、益平日之才略者,舜乃询以言,试以功,待其有效而後授以此官;而《书》之所云特其梗概耳。故曰:其事皆当日之事,其言不必皆当日之言也。不宁惟是,韩子《平淮西碑》云:“曰‘光颜,汝为陈许帅,’曰‘重胤,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曰‘度,维汝予同,汝遂相予’”者,岂果一日之事,当日之言乎哉!夫《尧典》之文亦若是而已矣!呜乎,圣主贤臣之心与其经纶设施之次第,其晦於拘牵文义之儒者岂可胜道哉!故识其说如此。

“苗顽弗即工”。(《书益稷》)

“皋陶方厥叙;方施象刑惟明。”(同上)

“分北三苗。”(《书尧典》)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论语泰伯篇》)

【附论】“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篇》)

△三苗丕叙在“顽弗即工”之後

按:三苗之见於《虞夏书》者凡四。其一,“窜三苗於三危”,乃尧时事:此在最前,不待言矣。其二,“分北三苗”,乃舜命官之後考绩时事。其三,“苗顽弗即工,皋陶方施象刑”,乃舜、禹问答语:考其时势,当即分北之事。盖“苗顽”者,原分北之由;“分北”者,记象刑之实,所谓“五流三居”者也。然则《典》正如《春秋》,直书其事;《谟》正如《左氏传》,详志其本末耳。其四,“三危既宅,三苗丕叙”,惟此当在最後:盖因顽而分北,因分北而後丕叙也。若先已丕叙,则禹不当谓之顽弗即工,舜亦不当分北之矣。盖水土虽平於分北之前,而《禹贡》实作於分北之後,故有“作十三载乃同”之文,“声教讫於四海”之语:是知此篇乃赋定功成後所记,故云丕叙也。三篇之文正相发明。自《伪孔氏古文》以《禹贡》为作於尧世,又撰禹摄政後征苗一事,於是丕叙之後复谓之顽而分北之;既分北之而惟命是听矣,无故而又动大众以征之。首尾衡决,事实淆乱,莫此为甚。故今载丕叙於後篇,删征苗之伪誓,而取《谟》中禹、舜之言列於《典》文“分北”之前,庶学者可以一见而然也。说并见後《治定功成篇》中。

○舜体国经野上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书禹贡》)

【存参】“禹乃遂与益、後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史记夏本纪》)

△本录义例三──“敷土”置“咸熙”後

此篇与《尧典》羲、和之命相表里。四时之定,尧之所以成天;九州之制,舜之所以平地。授时者,损益前古而集其成;敷土者,范围後世而开其始。故授时命於“庶绩”之先,敷土记於“咸熙”之後。

“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绩,至于衡漳。厥土惟白壤。厥赋惟上上错。厥田惟中中。恒、卫既从;大陆既作。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书禹贡》)

△九州之章法次第

篇名以《贡》,纪贡制也。《贡》冠以禹,志禹功也。水土既平,经制既定,天下诸侯怀舜之德,感禹之勤,已各择其土宜之贵重者以荐於帝畿,以致其爱戴之诚,史臣因而纪之於册以表禹之功,以见舜德化之盛。是故,九州之文皆主言贡。篚亦贡也,包亦贡也,贡之盛於篚包者也。有赋而後有贡,──赋者,庶人所以奉国君;贡者,国君所以奉天子也,──故以赋先之。有田而後有赋,有土而後有田,故又以土与田先之。然使九山未刊,九川未涤,九泽未陂,何由辨土之色与性,而况於田赋贡乎,故又以平水土之事先之。水土之平,往日事也,──故其文曰“既载”“既修”、“既作”,於山则曰“既艺”、“既旅”,於水则曰“既道”、“既入”,於泽则曰“既泽”、“既潴”,皆以明其为前日之事,──而因原贡所由致,故追溯之也。每州为一章,章各分三节:第一节平水土之事,第二节土田赋之别,第三节贡篚包之制;而以辨州域始之以识贡道终之。此九州之章法次第也。

△冀州平治之序

既载壶口,治梁及岐,言治河也。水之患河为大,故先治河。冀之患在西河,兖之患在东河,故西河之治记於冀,东河之治记於兖。壶口、梁、岐皆山之当河冲者,壅隔阻塞,河不得顺流而南下,则东溢於太原、岳阳之间,故以三者为始事也。“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言治河东之平地也。河既轨道太原,岳阳乃可施功,故次及之。“覃怀绩,至于衡章”,言治河内之平地也。冀地太原最高,岳阳次之,覃怀又次之,衡漳之南又次之:高者易涸,下者徐安,故其平治之序如此。“恒卫既从,大陆既作”,言治山东之平地也。自衡漳以东,北至海,地益下,多积水,二泊贯于南,两淀横于北,故自太原至于衡漳田既垦,赋既成,然後山东乃平治也。漳言衡者,漳逾山出东流,然後北折贯泊以入于河,故谓其东流者为衡,北流者为从也,次恒、卫、大陆於田赋後者,衡漳以下,土疏而水涸迟,田瘠赋轻,连覃怀、衡漳言之则嫌於田赋与全州无异,故先言田赋,次乃及之也。治水之文独详於冀州者,帝畿也,大河之所环也,不言贡者,蔡氏所谓“天子封内之地无所事於贡”者是也。九州治水之文皆有先後难易轻重之异,而冀尤为明著;故详释之;八州可以类而推也。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诗大雅》)

【备考】“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左传》成公五年)

“梁山,晋望也。”(《尔雅》)

△梁山在河东

《伪孔传》云:“壶口在冀州;梁、岐在雍州。”《蔡传》云:“梁山,吕梁山也,在今石州离石县东北。岐山在今汾州介休狐岐之山。先儒以为雍州梁岐者,非是。”余按:梁岐果雍州山,《经》必不载之於《冀州章》内;况雍之岐山距河数百里,与河何涉而连及之!《蔡传》驳之,是也。然不本《大雅》文,求梁山於古韩墟,乃取《水经注》之吕梁当之。《注》称吕梁在离石之东北二百馀里其距河远矣。况《注》自有梁山在雍州境,与《伪传》同,非吕梁也;而介休之狐岐亦非河所经:皆不得指为《禹贡》之梁、岐也。夫《诗》咏梁山而云“维禹甸之”,则此梁山即《禹贡》之梁山明甚。然则梁山当在韩地。其後韩灭於晋,故《春秋传》、《尔雅》皆以梁为晋山。《水经注》谓即龙门者近之(《水经注》云:“大禹疏决梁山,即《经》所谓龙门”),但不当又以为在河西耳(《水经注》又云:“梁山原在冯翊夏阳县之西北”)。盖缘说者误以陕西之韩城县为古韩国,因谓梁山当在河西;不知韩实河东国也。何以言之?《诗》云:“韩侯入觐。”又云:“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则韩乃畿外之诸侯:河西,周畿内地,不得谓之“入觐”。亦不得锡之为连帅也。《春秋传》云,“秦伯伐晋,涉河,三败,及韩,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则韩乃晋之近郊地。若在河西,秦伯不容涉河,晋侯亦不容谓之“寇深”也。晋惠公之入也,“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其地在今河南,不在河西;河西近秦而不以赂,则是河西无晋地也。魏寿馀之伪叛也,“既济,魏人讠而还”,秦、晋以河为界,则是河西无晋地也。韩晋既在河东,梁山安得在河西乎!唯岐无可考者。然山同名者多,雍荆之有荆山,梁徐之有蒙山,皆两书於《经》文:鸟得以雍州有岐遂谓冀州不得复有岐乎!盖此二山皆当跨河,在雍冀之界上,故能阻塞河流;而梁岐又当在壶口之下:因其利害在冀而不在雍,故记之於冀,犹九河之记於兖也。但古今山名更易者多,而梁又属崩颓之馀,难以辨识,是以不得其实。要之《经传》之文具在,不得以他地之山冒之也。故今取《诗》、《春秋传》、《尔雅》之文悉载之於《冀州章》下,以见其为一云。

【存参】“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史记秦始皇本纪》)

△碣石在海岸

《伪孔传》云,“碣石,海畔山。禹夹行此山之右,而入河逆上。”《蔡传》云:“冀州北方贡赋自北海入河,南向西转,而碣石在其右转屈之间,故曰‘夹右’。历世既久,为水所渐,沦入于海,已去岸五百馀里矣。”余按:《伪孔传》不知“皮服”之为贡,故以“右”且“入”者为禹;蔡氏以为贡道,是也。然谓“沦入于海”,则不若《伪孔传》之以为“海畔山”者为可据也。《经》曰:“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於海。”古今之山名虽不同,而山势则不改。今太行恒山自易定东折,过古北、喜峰等口,转而南行,至临渝县东境海岸仡然而止,故燕、赵间说者皆以其山为古碣石。何所见海岸仡然而止,故燕、赵间说者皆以其山为古碣石。何所见海岸之山之必非碣石而必当求之於海中乎?《史记》云:“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是秦时碣石未沦於海也。《汉志》云:右北平郡有碣石山”,是汉时碣石亦未沦於海也。乌得以为“去岸五百里”乎!且如《蔡传》所言,则与恒山太行之势中断者数百里,证之《经》文亦不合矣。盖《蔡传》之失皆由误信臣瓒之说,谓此山在河口,求之河口而无此山,故遂以为沦於海耳。不知此山原未尝在河口。何者?此文承上“岛夷”而言,岛夷在渤海东,必由海道乃入于河,而海道漫澜无可指,故以山志之曰“夹右碣石”:言由海道夹右碣石而西行然後入于河也,非谓夹右碣石之处即入河之处也。贡道言河凡七:兖、徐、豫之“达于河”,荆之“至于南河”,梁之“乱于河”,未有志其山者;入河自有常处,不必繁此文也。惟《雍州章》上言“积石”,下言“渭、”,皆河也,不志其山则不知为何地,故变文云“至于龙门、西河”。由海入河岂有两地,而烦志其山乎!且《禹贡》固有志其山者矣,“导河”之文是也:其东折也,志“华阴”焉;其北折也,志“大亻丕”焉。禹之於河防详且慎矣,况於入海之要地,岂容有大山而反不书:碣石之不在河口明矣。至谓入河者为“冀州北方贡赋”,亦非是。《经》所谓“入河”者,但承上“岛夷”文耳;冀固无贡,而冀北境之至帝都非惟不必浮海,亦无事於达河也。

“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复既泽;氵、沮会同。桑土既,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厥贡漆丝。厥篚织文。浮于济漯,达于河。”(《书禹贡》)

【备考】“徒骇、太史、马颊、覆、胡苏、简洁、钩盘、鬲津。”(《尔雅释地》)

△徒骇等水未必即为九河

朱子以“简洁”为二水,并其七而为九。《蔡传》以“简洁”为一水,并其七则为八;其一则河之经流也。余按:《经》既统称九河,其水势当相等,不容别有经流,馀皆支派,似以朱子之说为长。然九河之名不见於经传,而《尔雅》记九州之名与《禹贡》殊异,──故郭氏不得已,疑以为商制,──其他文亦往往有与经传异者,然则《尔雅》所载且未知果为禹之九河与否,况“简洁”之为一为二乎哉!故今但列之备考而不强为之说。

【存参】“古说九河之名,有徒骇、胡苏,鬲津;今见在成平、东光、鬲界。自鬲以北至徒骇间,相去二百馀里。”(《汉书沟洫志》)

△九河湮塞非沦于海

《通典》谓覆釜在德州安德。《寰宇记》谓钩盘在乐陵东南;马颊在棣州滴河北。《舆地记》谓简洁在临津;钩盘在乐陵;马颊即笃马河。(以上并本《蔡传》文)《蔡传》皆以为非是,独据汉王横言,“往者天常连雨,东北风,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又据程大昌言,引碣石为九河沦海之证,谓“九河入海之处有碣石在其西北岸:今在平州(今永平府)正南海中,去岸五百馀里。则是古河自今以为海处向北斜行,始分为九,其道已沦入于海矣。”余按:汉世近古,九河之迹容或有一二未湮者,许商所言虽未敢必其果是,然惟鬲津差南,徒骇、胡苏皆傍禹河故址,或不尽诬。若《通典》、《寰宇记》等书所指,则多在今德州、济南之间,地直大陆以东,於《经》文当云“又东播为九河”,不当云“又北播为九河”矣。兼其地势东下,水不北流,必东行由海丰入海;无由与成平之徒骇,东光之胡苏同为逆河以达天津也。至笃马河,则《汉志》已明谓其在九河南矣,乌得以为马颊!且汉人仅知其三,更历千年理宜益加湮塞,而唐、宋人所知反倍於汉人而有馀,有是理乎!盖缘魏、晋以後,河日南徙,帝决分流往往而见,故川旧渠所在有之,学者僻於好古,遂附会之以为九河故道;犹今清河之有大河故道,乃宋时北流之迹,而浅学者遂以为禹河也。大抵谈古迹者多无依据,故晋人避乱之城而以为文王之里,孔子时卫在今开、濮二州间,而卫辉城南有孔子击磬亭。此皆不学之人强不知以为知者。《蔡传》非之,是矣。然谓九河之地已沦於海,则其说亦不经。何者?秦、汉以上载籍固多缺略,然海水溢出至数百里之广,其所漂没国邑民居不知几何,此非常之大变,岂得传记皆不之载。传记既不之载,横又何从得其说而传之乎?永平之南,海岸南北相距仅数百里;果去北岸五百馀里,则山当在南岸,何由复在海中!九河果自今渤海岸东北斜行以趋永平,则及其入海时已抵北岸,何由复至碣石之下!且以碣石为河入海之处,特出臣瓒之说,非《经》意也。《经》之“夹右碣石”,自记海道所经,非与“入于河”相连为文也。凡贡之入河,未有记其山者,有常地也;唯导河乃志其山,重河防也。今碣石不志之於导河,反记之於贡道,其非河口之山明矣。然则碣石即在海中尚不足为九河之证,况不在海中乎!由是言之,谓九河之尚存与九河之悉沦者皆非也。惟郑康成以为八流皆塞,说独近是;然谓齐桓塞以自广,则诬。朱子与蔡氏据《孟子》“曲防”之禁驳之,固也。然即使桓公无曲防之禁,而此八流亦非一时之所能塞,乃水势与人事积渐而为之耳。盖水之在山,势峻流急,故岸易崩,水常挟沙而下。若水盛而源远,挟沙必多,故河水一石,其泥至数斗。至平地则流缓而沙停,旁出之派停沙尤易。停久沙高,其流必梗,其势必并於一而旁皆塞,──水势然也。古者川有涯ㄛ,田有封洫,各有疆界,故民不能与水争地。自阡陌开,井田废,民尽其力之所至,以为田苟有沙涸,斯田之矣。田之既久,则突者渐夷,凹者渐满,不数百年遂成平土,──人事然也。以余耳目之所闻见,河北诸水故道之在百年前者,尚皆断续零落,十不二三;甚至有今岁畅流,明岁已为平田者。况自禹以来数千年,岁岁沙之,岁岁田之,九河之道杳不复存乃其常事。而说者俱未言及,是将天下之水势各别邪?抑说《经》者下帷之日多,未尝久处河干,躬履水ㄛ,而莫知其故邪?且水之分而为九,与其合而为一,孰大孰小,孰广孰狭,孰当先塞,孰能久存,不问而可知也。今大陆以上及逆河合流之道,其阔且大者尚皆荡然平原,无复遗迹(余乡即禹时大河所经处)。况九河之狭且小者乃欲历历求其道乎!开州城南,唐、宋时大河故道也,其地高於旁者数仞,州民谓之南罔(盖河两岸有缕水堤,日久沙与堤平,故尔),但中有微凹耳;人亦不知其为河也。此数百年前之全河已依稀如是,况数千年前之分流乃欲强求其所在,不得则曲为之说,亦可谓不达於事理矣!故今但载《汉志》许商之言以为参考之助,其馀诸家之说概无取焉。碣石见前《冀州条》下;大陆见後《夏禹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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