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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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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中

【补】“周武有孟津之誓。”(《左传》昭公四年)

“一月戊午,师渡於孟津。”(《书序》,见《汉书律历志》)

△辨逆流疾风之说

《淮南子》云:“武王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武王操钺秉旄而之(云云)。”余按:此亦“风折,雨洒兵”之事而传闻异词者,不可信。故不采。

【存参】“戊午,度於孟津。孟津去周九百里;师行三十里,故三十一日而度。明日己未冬至,晨星与婺女伏,历建星及牵牛,至於婺女、天鼋之首。”(《汉书律历志》)

【备览】“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武王乃作《泰誓》,告於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於天,毁坏其三正,离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史记周本纪》)

△吴或、蔡沈、顾炎武疑《泰誓》

齐、梁以来所传《泰誓》三篇,语多浅陋,先儒往往有疑之者。吴氏云:“汤、武皆以兵受命,然汤之辞裕,武王之辞迫;汤之数桀也恭,武王之数纣也傲;学者不能无憾。疑其书之晚出,或非尽当时之本文也。”蔡氏跋《牧誓篇》後云:“此篇严肃而温厚,与《汤誓》相表里,真圣人之言也。《泰誓》、《武成》,一篇之中似非尽出於一人之口。岂独此为全书乎?”顾氏云:“商之德泽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纣,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曰‘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雠。’何至於此!纣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雠之,岂非《泰誓》之文出於魏、晋间人之伪撰者邪!吴氏、蔡氏盖已见及乎此;特以注家之体,未敢直言其伪耳。”

△伪《泰誓》掇拾之谬

余按:纣之无道,《尚书》言之详矣。《牧誓》严而不怒,直而不绞,圣人之言也。《微子》意存规戒,指陈无隐,语曲而忧深,情切而意悲,忠臣义士之言也。《酒诰》、《无逸》、《立政》等篇,亦皆和平庄雅,无可议者。独此《泰誓》三篇,数纣之罪,切齿腐心,矜张夸大,全无圣人气象。圣人伐暴救民,何至於此!岂惟武王必无此言,三代以上从未有如是之言也!至其语虽皆有所本,而重复杂乱,绝无章法,即移上篇语於中篇,移中篇语於下篇,亦未见其不可。然则何所见而必分为三度言之乎!先儒之论当矣。惟是篇中所采经传之文舛谬累累,先儒尚多有未及者,略缀数则於左:

△古籍称《泰誓》者五条

“天视自我民视”二句,本之《孟子》。“我武维扬”五句,本之《孟子》而少改之。“民之所欲”二句,本之《春秋传》。“纣有亿兆夷人”四句,本之《春秋传》而少改之。“予克受”六句,本之《坊记》。原文皆称《泰誓》云云。虽於上下文义未甚融洽,然於理无大谬,不必深论。

△“虽有周亲”条之分割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四语,今见於《论语尧曰篇》,而不言其所引何书;玩之殊与誓词不类。且其文本相连,兼与上下之意相属;今割而分之,以“虽有周亲”系“同心同德”下,“百姓有过”系“自我民听”下,则於文义不属。况六句中删其中二句而但引首尾,亦非引书之体。

△“天佑下民”条之删改

《孟子》引《书》云:“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今改其文,云“惟其克相上帝”,可也;云“宠绥四方”,则不可。宠也者,尊之也,贵之也;天可以宠君师,君师安能宠四方乎!《蔡传》以宠为爱,亦强为之说耳。又删“惟我在天下”五字,而云“予曷敢有越厥志”,全失《孟子》之意,而语气亦不完。且《孟子》引《泰誓》“我武维扬”,“天视自我民视”,皆称其篇名;而此但称“《书》曰”,亦恐非《泰誓》中语也。

△“同德度义”语失苌弘意

《春秋传》苌弘对刘子云:“同德度义,《泰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则是《泰誓》之文止後四句,而“同德度义”乃苌弘之言。“同德”云者,即下“同心同德”之谓也。今采此四语而改之以入中篇,又采“同德度义”句入上篇而增“同力度德”於上,如此,则“同德”乃《孟子》“德齐”之意,而德犹不足恃,又视其义何如,不但与下“同心同德”之语不伦,失苌弘之本意,而德之与义岂容有浅深轻重之别乎?况此五句果皆出於《泰誓》,苌弘何得独掠此一句以为己言也!

△“除恶务本”为伍员语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本《春秋传》伍员谏吴王语而少改之。不但不如原文之善,而此言乃霸主之臣施之於敌国者,若王者则必无是言,况可施之於共主乎!且伍员不称“《书》云”,则非《尚书》文明矣。

△“时哉弗可失”为阖闾语

“时哉弗可失”,本《春秋传》吴公子光语而少改之。夫武王之伐纣,以救民耳,岂富天下哉!使纣改过,或纣死而嗣君贤,武王之所深幸也。今如此言,则是武王幸纣无道,惟恐过此以往,後人改纪其政而不得灭之耳,──正与楚斗伯比策随之意略同,──岂圣人之心乎!

△《史记》采《泰誓》无三篇中语

历观三篇,无非掇拾前人之语;而引用失当者十之八九,小者乖於文义,大者伤於名教。使武王光明磊落之心,忠厚和平之意不白於後世者,皆此三篇之惑之也!嗟夫,王肃之徒伪撰此书,不过欲绌郑学而伸肃说耳,而岂知其诬圣人而惑後世至於如是乎!昔司马迁亲从安国问《古文》,而《史记》所采《泰誓》文无三篇中一语,则三篇非孔壁中原书明矣。乃後儒反以《史记》所载者为伪。岂亲承其人者反得其伪,而数百馀年後绝灭失传之馀反得其真乎!余不解其为何理也!故今三篇之文概不采。至其年月之谬数,纣罪之附会,说已见前《商纣篇》中及前篇《初伐纣条》下。

【备览】“王以二月癸亥夜陈,未毕而雨。”(《周语》)

【存参】“庚申,二月朔日也。四日癸亥,至牧野,夜陈。甲子昧爽而合矣。”(《汉书律历志》)

△辨胶鬲候周师之说

《吕氏春秋》云:“殷使胶鬲候周师。武王曰:‘将之殷。’胶鬲曰:‘何至?’武王曰:‘将以甲子至殷郊。’胶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辍,果以甲子至殷郊。”余按:武王伐殷,诸侯会者八百,烽燧所及,纣岂容不知之,而待胶鬲之候!胶鬲,商之贤臣而不见用,至伐殷时非已死则去或废耳,安得尚为纣所倚任!若鬲怀禄不去,坐视殷亡,则亦不成为胶鬲矣!此皆後人妄撰,以见武王之有信耳,非实事也。故不录。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髟矛}、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於尔躬有戮!’”(《书牧誓》)

△《牧誓》与《伪泰誓》之相反

吾读《泰誓》,而知武王之必斩纣头悬诸太白,必不封武庚於商也。吾读《牧誓》,而知武王之必封武庚於商,必不忍斩纣头而悬诸太白也。何者?《牧誓》数纣之罪,不过曰“惟妇言是用”而已,“惟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而已;其暴虐百姓,奸宄商邑,虽纣主之而实大夫卿士之成之也。玩其词,揆其意,克商之後必将此暴虐奸宄者尽诛之以快人心;至於纣,即使不死,亦不过废而迁之,使不得一有所为,不得复用此暴虐奸宄之人,如越句践之居吴王於甬东者而已,非惟不肯灭其社稷,亦必不肯残其身,况於已死而尚毁其尸乎!而《泰誓》数纣之罪,则曰“淫酗肆虐”,曰“罪浮於桀”,曰“残害万姓”,曰“毒四海”,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曰“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甚至斥为“独夫”名为“世雠”,念除恶之务本,必殄歼之乃止。玩其词,揆其意,克商之後必生执纣而甘心焉,然後始泄其忿;至於武庚,不杀亦已幸矣,亦必窜之流之,其尚肯封之乎!由是言之,《牧誓》与封武庚之武王一武王,《泰誓》与悬纣头之武王又一武王也;言《牧誓》之言者必不忍言《泰誓》之言,言《泰誓》之言者必不能言《牧誓》之言也;忍悬纣头於太白者必不肯封武庚於商,肯封武庚於商者必不忍悬纣头於太白也。然则此二篇必有一真一伪,此二事亦必有一是一非,显然而可见也。犹之乎匡章不忍欺死父之必不欺生君,胡广不肯舍一猪之必不舍身命也。《牧誓》一篇,出於伏生、孔安国壁中,而先行於两汉;《泰誓》三篇,出於齐、梁之际,而晚行於隋、唐。武庚之封,与《诗鸱》、《东山》合,与《书》、《金》、《大诰》合;纣头之悬,则经传从未有一言及之者。此果孰是孰非,孰真孰伪,学者苟平心而察之,不难辨也。如《牧誓》果武王之言,封武庚果武王之事,则《伪孔氏古文》与《逸周书》所记不可信也明矣。吾与作《伪书》者无怨,顾伤古圣人之事见诬於後世,故不忍於不言。说并见前《孟津之誓》及後条下。

△高定论《牧誓》之谬

《唐国史补》云,“高定读《牧誓》,问其父曰:‘奈何以臣伐君?’父曰:‘应天顺人。’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岂是顺人?’父不能答。”余按:武王与纣原非君臣;但商纣世为天子,周乃一侯国耳。故晋韩厥及司马侯皆以周喻晋,以纣喻楚,《孟子齐人伐燕章》中亦尝以周喻齐,以纣喻燕,皆若敌国然者,至以“赏于祖,戮于社”为非顺人,语尤乖谬。行军必有赏罚,岂无赏罚始为顺人乎!《费誓》云“汝则有大刑”,“汝则有常刑”,鲁公之征徐戎亦不得谓之顺人乎!且此乃《甘誓》语,何得用之以讥武王!不知其父何以不能答,作书者又何以载之为美谈也?说并见前《文王篇》中及後条下。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汝,无贰尔心!’”(《诗大雅》)

【补】“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孟子》)

【备览】“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於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燔於火而死。”(《史记周本纪》)

【存疑】“粤若来三月既死霸,粤五日甲子,咸刘商王纣。”(《逸书武成》)

△《武成》“咸刘”之可疑

按:武王之伐纣,据《孟子》以民为“崩角稽首”,据《史记》以纣为“自燔於火”;而此文乃云“咸刘商王纣”,若大行诛杀者,语殊可疑。盖《武成》一篇本多言过其实,故孟子止取二三策,而谓“血流漂杵’之事无之。况此篇乃安国得多十六篇者,非若二十八篇以《今文》读之者可此;蝌蚪之文本不易识,亦岂能保无文字之偶误,故汉儒称为残缺不全,绝无师说,固未可尽执为实也。惟其出师月日可与他书互证,有不容尽废者。故列之於存疑。

【附录】“阙巩之甲,武所以克商也。(《左传》昭公十五年)”

【附论】“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

△辨苏轼、孔子罪汤、武之说

苏氏云,“孔子盖罪汤武,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於汤、武也明矣。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於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君臣之道岂不两全!而以兵取之,而杀之,可乎!”由是世之论者皆以文王不伐商,而武王伐之为非是。余独以为不然。圣人者,奉天而行者也,故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文王之不伐纣与武王之不得不伐纣,皆天也,故孟子曰:“取之而民不悦,则勿取,文王是也;取之而民悦,则取之,武王是也。”盖文王之时,诸侯新服,周化犹未大行,而纣贤臣尚多,其虐未甚,故文王可以不伐商;至武王之世,商之贤臣已尽,而纣暴虐滋甚,民困而无所告,为武王者安能晏然听其骈首而就死乎!当商之末,诸侯相吞并,西方则崇为大,东方则奄为大,中州之地,大河南北,则殷之王畿也。文王起於西陲,故先伐崇与密;至武王而克商,至成王、周公而後践奄;自西而东,化以渐及,先後之势然也。故曰“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犹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後大行。”言其三世相承以共安天下也,但武王当其中耳,不得遂以此为圣人之优劣也。“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夫禹与文王之乐未必即无高下,然必不在於追蠡,则武与文之优劣亦不在於伐商与不伐商,王与帝之升降亦不在於征诛与不征诛也。如以其迹断之,是以追蠡而论乐耳。《记》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夫子焉不学。”皆以文、武并称,从未有歧而二之者。是孔子於文、武,其尊信无以异也。且《论语》者,後人之所记,非孔子之所自著也,其论尧、舜、禹亦仅一见,则圣言之遗者尚多。今也据孔子之赞舜、禹而遂诬孔子之罪汤、武,则孔子尝称稷,即可谓之罪契,尝称周公,即可谓之罪召公矣:欲诬圣人,亦何患於无辞乎!夫可以取信者孔、孟而已,孔子未尝斥汤、武也,则曲为之说曰,孔子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也;然则孟子不必讳矣,而孟子不惟不斥,且表章之,苏氏不复能曲为说,则直曰“孟子之言不可为训”而已。孔子既未尝言,孟子之言又不可为训,则虽欲不入於杨、墨,不可得矣!至所称两全之术,尤为纰缪。何者?武王之伐纣,不过欲救民耳;以民困於水火而不能待纣之死,是以伐之,非贪其地而灭之也。若殷别立贤君,武王又何必强之事己。且夫力能靖殷,使之不至於乱,而不肯一援手,乃冀幸其自相屠戮而享其利,而脱己之恶名,此岂圣人正大光明之心也哉!详苏氏之计画,皆曹操、司马懿狐媚窃国者之所为,盖以利天下之心揣武王,故欲进之以此,而不自知其肝胆之楚、越也!至谓纣见杀於武王,则亦承《史记》之谬耳,武王岂有是事也哉!张子厚云:“一日之间,天命未绝,则为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此为武王解,似矣。然天下事未有不以渐者,天命之绝岂在一日;况君臣之分犹天泽之不可更;昨日竭忠贞而奉之矣,今日称干戈而加之,可乎!且夫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史记》文耳,武王未必不告之也。纵果诸侯自来,要亦闻武王之伐商而会之耳;武王早至孟津,则诸侯早会,迟至则迟会,如之何其可以一日之间为天命去留之界也!盖殷天命之去当在文王之世,故《书》曰“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诗文王》之篇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天命已去而久不肯伐商,是以谓之“至德”。若至孟津之会而後决,则文王之伐密伐崇,三分有二,庸得不谓之跋扈乎!盖凡论周事者皆为《史记》所误,而以文王之为西伯,专征伐,为纣之所赐,故以後世君臣之分断武王之是非。不知殷衰以来,圣贤之君不作,诸侯固以渐而叛矣;周介戎、狄之间,乃商政所不及,及其浸昌浸大,诸侯归之,又商所不能臣,自文王之世固已未尝一日臣於商矣,况武王乎!《牧誓》曰:“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夫曰“于百姓”而不曰“于万方”曰“于商邑”而不曰“于下国”,则是纣之号令止行于其畿内之明证也。故凡真古书之文,未有谓桀、纣之令行於天下者;惟伪书乃往往有之。如《汤誓》及此篇,皆马、郑相传之真《古文尚书》也,则其文但曰“率割夏邑”,“奸宄于商邑”而已;而《伪古文尚书》之《汤诰》则曰“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矣,《泰誓》则曰“残害于尔万姓”,曰“毒四海”矣。何者?《伪书》撰於东晋以後,彼固以汉、晋之事例之也。学者苟能分别观之,则不但古圣人之真可识,而古书之真伪亦可辨矣。由是言之纣与文、武原无君臣之分而但为名号正朔所存,苟非大无道则圣人亦不忍轻黜之,苟其大无道则圣人亦不敢擅庇之,文、武岂有二道也哉!是故论文、武者但当问其实为纣臣与否,而不必问其伐商与不伐商。果君臣也,则虽以曹操之不篡汉而罪与丕无殊;果非君臣也,则虽以武王之伐商而至德与文不异。惜乎世之论者皆不折衷於此,信杨、墨者则以汤、武为罪人,尊圣人者亦但以天命为解释;《六经》之晦,圣人之受诬也久矣!余既有见於此,不忍不言,然言之亦未必其有信之者也。嗟夫,自战国至秦,世道之一大升降也,杀人动数十万,民之死者十而七八,卒灭先王之法,焚《诗》、《书》,废礼乐而後已,何以至於是也?以自文、武以後八九百年,无圣人为天子者以救之也。然则使汤不放桀,武王不伐纣,将不待後世而即为战国可知也。夫果不待後世而即为战国,则当孔、孟来生而尧、舜之道久已泯没,孔、孟且无所承以传於後,人类几何而不尽,即不尽而几何不为禽兽也!呜乎,後世之人所以尚能生全而异於禽兽者,汤、武之功也;赖汤、武之功以生,而遂奋其笔以訾汤、武,以为千古之罪人,世之背本忘恩未有如是之甚者也!且夫以汤、武之放伐为罪者,黄老氏之言也;黄老氏之言,杨氏之言也。後之儒者耻言杨、墨而自以为能辟异端,然论圣人之事则皆祖述杨、墨之剩言而不自知,呜乎,吾不知其所辟者何异端也!故今於汤、武王之事特详辨之。说并见《成汤》、《王季》、《文王》、《伯夷》篇中。

△辨黄钺斩纣之说

《史记周本纪》云:“武王至纣死所,自射之;三发,而後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太白之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元钺,县其头小白之旗。”余按:圣人之伐暴,以救民也,非雠之而欲甘心焉者也。桀虽虐,汤放之而已;使纣不死,武王必不杀纣;况於已死而残其尸,何为也者!春秋时灭国多矣,於其君也迁之而已,尚未有杀之者;况商周之间风俗尤厚,而武王,圣人也,安有已死而残其尸者哉!观於武王之封武庚,圣人之心可以见矣,必无悬纣头於旗以示﹃者。若武王之雠纣如是,则必尽杀其子若孙;即不然,亦必囚之放之,乌有反封之者哉!《史记》之言盖本之《逸周书》,刘向所谓“孔子所论百篇之馀”者也。此本战国时人所撰,其中舛谬良多,不可为实;《史记》误采之耳。惟贾谊《新书》谓“纣死之後,民之观者皆进蹴之;武王使人帷而守之”,为仿佛於圣人之心。然古者风俗淳厚,厉王之暴,周人流之於彘而遂已,不甘心焉也;乌有纣死而商民残其尸者哉!故并不录。

△辨革殷祝之事

《本纪》又云:“叔振铎奉陈常车,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立於社南;毛叔郑奉明水,卫康叔封布兹,召公赞采,师尚父牵牲,尹佚荚祝”云云。余按:此亦采《逸周书》之文,非其事实。执剑牵牲,自有有司职之,非师傅大臣之事,观《顾命》之篇可见矣。其祝文亦依傍《牧誓》之语以成文者。故皆不录。又按:《周书》之文多与《史记》异同而皆不若《史记》之语完善:疑《史记》所采者本书而今《周书》则传写而致误者也。

○武王下

【补】“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论语尧曰篇》)

△“大赉”事实

按:《史记》称武王克商:散财发粟,所谓“大赉”盖即指此。故次之於此。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同上)

△真孔与伪孔解‘周亲”之不同

朱子《论语集注》云:“孔氏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是以“周亲”为商之亲戚也。余按《论语集解》,孔安国云:“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安国初未尝以“周亲”属商,以“仁人”属周也。盖此本承上文“大赉”二句,言周虽有亲戚,不敌善人,故赉之耳。上文之周既指武王,何为此文之周反属之纣,上下作两解乎!至以为武王所自言,而谓商亲之不如周,抑又夸矣。朱子此文本之《伪书伪传》,《伪书伪传》乃晋以後攻康成者之所伪撰,朱子乃不从真安国之《论语注》而反引伪安国之《尚书传》,且云孔氏云云,安国之诬将望何人为白之乎!然安国之所释亦尚未尽:此本记武王事,管、蔡尚未间王室,何由诛之;“仁人”兼天下之遗贤言之,亦岂得专指微、箕!细玩此文,乃圣人不私其亲而惟求天下之贤才,与共天禄,正与上章成汤之言相表里。“周亲”二句,即所谓“帝臣不蔽,简在帝心。”也。“百姓”二句,即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故孟子曰:“先圣,後圣,其揆一也。”故读此章可以见圣人贵德尊贤,大公无我之心;而约非刘氏不王,特秦、汉以後之事,未足语於唐、虞、三代圣帝哲王之度量也。以“周亲”为商亲,失其旨矣。“百姓有过”,蔡氏《书传》以为“民皆有责於我,谓我不正商罪”,亦非是。故今考而正之。此文非《泰誓》语,说已见前篇中。

【备览】“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疑与氓同)隶。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一作宝)玉。命闳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享祠于军。”(《史记周本纪》)

△辨咨询周公而散财发粟之说

《尚书大传》云:“纣死,武王召太公而问焉。太公曰:‘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余。’召公曰:‘有罪者杀,无罪者活;咸刘厥敌,毋使有馀。’周公曰:‘各安其宅,各田其田;毋故毋新,惟仁之亲。’武王於是乃封墓,表闾,发粟,散财(云云)。”《吕氏春秋》云:“武王命周公进殷之遗老而问众之所说,民之所欲,乃发钜桥之粟(云云)。”余按散财、发粟、表闾、封墓诸大政,皆武王未克商时心所欲为而不能者,一旦克商,自当即时举行,不待访之於人;而太公、召公皆圣贤之臣,何容见不及此,而但以杀戮导武王乎!此皆後人附会之言。故并不录。

【备览】“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柴于上帝,祈于社,设奠于牧室,遂率天下诸侯执豆笾,逡奔走,追王太王父、王季历、文王昌。”(《大传》)

△三王追尊当在牧野时

追王之说凡三。《史记》以为文王受命称王,而追尊古公、公季皆为王。文王称王,先儒固多驳之;苟文王未尝称王,则二王亦非文王之所追尊明矣。《中庸》以为周公追王大王、王季,而无文王。然《书金篇》文大王、王季於武王之世已皆称王,则《中庸》所称亦不然矣。唯《大传》以为武王在牧野时,三王同时追尊,於理为近,与《尚书》文亦合。故今从之。说详见前《文王》及後《周公》篇中。

按:《本纪》之散财发粟,即《论语》大赉之典;《大传》之设奠追王,即《史记》享祠之事。故连类而次之。

【备览】“封商纣子禄父殷之馀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史记周本纪》)

△封殷当在散财後

《史记》此文在散财发粟之前。按:散财发粟与释囚表闾皆如救焚拯溺,不可旦夕缓者;若封殷立监,似当从容议之。故移置於此。监殷止管、蔡二叔,无霍叔说见《周公相成王篇管蔡商条》下。

【备览】“乃罢兵西归,行狩记政事,作《武成》。”(同上)

△《伪武成》不必改定

《伪尚书》中有《武成篇》,乃缀辑经传《孟子》、《戴记》之语而采《汉书律历志》所引《武成》原文以冠之者。虽无大谬於理,而亦毫无所发明。且既为诰体,而通篇皆叙事,殊不相称;其文亦杂乱无章。《蔡传》疑之,是也;顾不肯纠其伪而为改定其文,岂知改定更不免於杂乱乎!况既叙伐商之文於诰前,则所谓诰者仅寥寥数语,而亦仍是叙事,初无所白於诸侯者:《尚书》宁有此诰体邪!故今不采其文而但载《汉志》所引之原文。

【备览】“济河而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用;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名之曰建。”(《乐记》)

【备览】“散军而郊射,左射《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乐记》)

【附论】“楚子曰:‘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左传》宣公十二年)

△楚庄论武王之可信

余按:春秋之时,周室微弱,楚地方千馀里,僭王问鼎,其目中固已无周矣,且距武王仅四百年,文献具存,藉使武王有一二端未满人意,《诗》、《书》所言之有虚美,楚子必无不知,必不代为之讳,乃其颂武王如是,则是武王原无可议,《诗》、《书》所言皆实事也。春秋时诸侯,自桓、文以降,莫如楚庄贤者:县陈而复封之,克郑而复舍之,虽汉高、光及宋祖、唐宗能之乎!是其才识盖有大过人者;是以士会称其“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盖深贤之也。乃其称武王,若於己有天渊之限,泥之隔者,虽自谦之词,然何至於是!然则武王实大圣人,非後世贤君所能及;虽贤君莫不心折於武王,未有敢致不满於武王者也。盖当其时,汤、武之世未远,杨、墨之说未起,故知之真而服之笃。自战国以後,异端横行,非尧、舜,薄汤、武,学者习闻其说而不能辨其是非真伪,以故从风而靡;不但刘知几、苏子瞻之属以为可议,以为非圣,即笃信好古之儒亦往往於武王有憾词焉;岂非邪说之易惑,特识之难遇哉!吾愿世之学者以三代以上论武王者论武王,而毋以战国以後之论武王者论武王也。

【补】“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於周庙。翌日辛亥,祀於天位。粤五日乙卯,乃以庶国祀馘於周庙。”(《逸书武成》)

【存参】“大寒,在周二月(即夏正十二月)己丑晦。明日,闰月庚寅朔。三月二日庚申,惊蛰(古本正月中气,近世误为雨水)。四月己丑朔;甲辰望;乙巳旁之。”(《汉书律历志》)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论语尧曰篇》)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同上)

△《尧曰篇》纪武王新政

《论语》之记此两节,何也?所以纪武王之新政也。圣人之征不道也,非利天下也,以正天下也。权量法度,古圣人之所以定民志而正风俗者也。权量不谨,则巧伪日滋,奸民得其利而良民受其害;法度不审,则奸吏得以上下其手,而民无所措手足,虞、舜所以“同律度量衡”也。古之圣帝名臣皆有大功於世,其子孙皆当世守其祀而不改。当商之季,贤圣之君不作,诸侯惟以力争,强吞弱,众暴寡,圣帝名臣之裔殄灭者盖亦不少矣。至於任官用人,尤经世之大政:官废则民事无由理;不得其人则虽有官而事不治,反以病民者有之矣。观於伯夷之居北海,太公之居东海,天下之大老且犹如是,则贤才之伏处於草茅者固不可以枚举,但无由尽归於周耳。贤才不用,百姓何由得安,是以武王起而伐商以正之也。使武王不伐商,则圣帝名臣之祀遂听其灭绝乎?奸民乱俗,奸吏害民,遂听其纵恣乎?职废而不举,贤才隐居而不任职,遂听其自然任斯民之重困乎?吾知上帝之心必有所不忍,而圣人敬事上帝之心亦必有所不安也。故曰圣人非利天下也,以正天下也。兴灭继绝即《史记》所称封蓟、祝、陈、杞之事。举逸民即上文“周亲不如仁人”,《周颂》“求懿德,肆时夏”之意,即成汤所云“帝臣不蔽”也。後世学者习见汉、晋以後之事,遂以为三代亦复如是,而以利天下之心度古圣人,甚至有以汤、武之征诛为得罪於名教者;而岂知圣人光明正大之心不若是哉!故今表而出之。

【备览】“武王既胜殷,邦诸侯,班宗彝,作《分器》。”(《书序》)

△“邦诸侯”

按:诸侯之封当在归自商以後。故次之於此。

【附论】“孟子曰:‘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孟子》)

△“不泄迩”

按:此文似指克商後诸大政而言。故次之於此。

“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诗大雅》)

“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同上)

△宅镐

武王宅镐,未知的在何时,《史记周本纪》亦无之。然此似不可缺。故因“无思不服”之文次之於此。

△辨武王营洛之说

《本纪》云:“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武王至於周,自夜不寐。周公旦曰:‘曷为不寐?’王曰(云云)又云:‘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瞻洛、伊,毋远天室。’营周居於洛邑而後去。”余按:此本《逸周书》之文,其意浅而晦,其词烦而涩,与《尚书》大不类。且周公之宅洛,以殷民之迁也;是时不惟未迁,兼亦未畔,宅洛何所取焉?将以为朝会道里均也,则又无一言及之。盖後世之人闻周公之宅洛而不得其故,揣度之而以为武王之所命耳。而商邑、豳阜相距千里馀,亦非能望见者。故不录。

“绥万邦,屡丰年。”(《诗周颂》)

【存疑】“周饥,克殷而年丰。”(《左传》僖公十九年)

△克殷年丰之可疑

按:《诗》但谓克殷之後年丰耳,非必谓克殷之前而饥也。饥以兴师,圣人恐不如是。甯子但欲赞文公以伐邢,遂不觉其言之过当,将使後世好战而不恤民者以是藉口。故列之於存疑。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单;为坛於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壁秉,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壁与,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壁与。’乃卜三龟,一习吉。启龠见书,乃并是吉。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公归,乃纳册金之匮中。王翼日乃瘳。”(《书金》)

△《金》祝代当在访范前

按:此事在《书金篇》,乃因成王之迎周公而追记此,非谓其必在《洪范》、《旅獒》後也。《史记》以为十三年事,故记之於“访范”之後。然余观三代以上皆以逾年为二年,恐当在访范之前一年。故次之於此。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书洪范》)

△《洪范》称“祀”

此篇据《春秋传》以为《商书》,故称“十有三祀”,用商制也。今篇在《周书》中。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陆洪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ル。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同上)

“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同上)

【备览】“武王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为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武王因其朝而问鸿范。”(《尚书大传》)

△访箕之年

箕子之访,据《尚书大传》及《史记》皆当在克商後二年;而刘歆《三统历》独据《书洪范序》,以为即在克商之岁,因移克商事於武王之十三年。余按:《洪范》云:“惟十有三祀,王访於箕子。”《序》云:“武王克殷,以箕子归,作《洪范》。”(见《汉书》,今《序》与此小异)此但追叙箕子至周之由,为作《洪范》张本,非谓作《范》必在克商年也。奄之践在成王之初,《武》之章称武王之谥,然詹伯、楚子皆蒙“武王克商”之文言之,盖特原其事之所始,与《传》文之先《经》以首事,後《经》以终义者同,不必其事定在此一时也。刘歆不达其意,遂误以为武王克殷在十三年,是犹《史记阙里志》见《春秋传》孟懿子学礼之文载於昭公七年而遂以为孔子十七岁时事也,亦凿之至矣!惟《大传》以为封朝鲜而後陈《洪范》,《史记》以为陈《洪范》而後封朝鲜,其说较为小异;然亦无大关於得失。要之,皆在克商之後二年;陈范在十三祀,则克商固当在十一年也。嗟夫,自《汉书》载刘歆之说,以克商为在十三年,《伪古文经传》因之,遂分《书序》四言为两年事,《蔡传》驳之,又并归之於十三年,而武王之事遂杂乱不可考;一语之误解,其所关岂小事哉!故今载《大传》之文以正《三统》之误,使其源清而後其流可得而渐也。说并详前卷中《观兵》、《伐殷》两条下;汇而考之,事理自晓然矣。

△《伪书》经传多本刘歆、王肃

大抵《伪古文经传》多本之刘歆、王肃,岂孔安国所传,司马迁、赵岐、郑康成、杜预诸家皆不之见而独歆与肃二人见之乎!借令歆与肃独见之,又何故不明言其出於《书》之某篇而窃之为己说以欺人乎!然则其书出於歆、肃之後明甚。奈何世儒皆不之察也!

【存参】“武王封箕子於朝鲜。箕子教以礼义田蚕,又置八条之教。其人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饮食以笾豆。”(《後汉书》)

△辨《麦秀》诗

《史记宋世家》云:“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乃作《麦秀》之诗曰:(《尚书大传》作微子事)‘麦秀渐渐(《大传》作“蕲蕲”)兮,禾黍油油。(《大传》作“蝇蝇”)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大传》作“不我好仇”)余按:此歌有怨君之心,无伤旧之意,其词亦大不敬,必後人所拟作,非微、箕所为。故不载。

【存疑】“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左传》宣公十二年)

【备览】“《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於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於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乐记》)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子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篇》)

△辨武王作《大武》之说

《吕氏春秋》云:“武王伐殷,荐俘馘於太室,乃命周公作为《大武》。”《纲监大全》因之,於武王十四年书“作乐曰《大武》。”余按:楚子所引《武》乐三章中,有“於皇武王”。“桓桓武王”之语,则断非武王所自作矣。故郑、孔及《朱传》皆以为武王崩後,周公作此以象武王之功。然则“载戢干戈”之颂亦未必即武王所作,《传》但本武王之克商而言之耳。不但此也,禹之《夏》,汤之《》,文王之《南龠》,亦未必皆其人所自作。但乐以象德,季札所赞者其乐也,即其人也,故并附於其人之篇後。遂皆以为其人所自作,则误矣。

“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史记周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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