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汪韩门先生书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未故今省之)与董公常书
乙酉之秋,得於京邸晨夕过从,畅论书史者数月。岁终握别,至今十有二年。每读书有会心处,辄屈指私计可与语此者惟广平栗太初及我公常先生二人。而太初往矣,先生又无由接坐一谈。兴言及此,真令人读书之兴索然欲尽也!
往述幼时喜涉览,山经地志权谋术数之书常杂陈於几前。既澜无所归,又性善忘,过时即都不复省忆,近三十岁始渐自悔,专求之於《六经》,不敢他有所及。日积月累,似若有得,乃知秦、汉以来传注之言往往与经抵牾,不足深信。如炎帝本与黄帝同时,太皓在其後,而世以为伏羲即太皓神农即炎帝。稷、契皆在帝喾之後百数十年,而世以为高辛氏之子。周公本因戍王谅阴而摄政,而世以为成王年止十三。平王本畏楚τ而戍申、吕,而世以为私其舅家。周本三正并行,而世乃杂取传记夏正之文为周不改月之证。周本郊遂用彻,采邑用助,而世乃因孟子“虽周亦助”之言谓彻亦画为井,亦以中为公田。推此而求,下可悉举。要皆不肯细读经文,过信传注百家之言,故致舛误。不知先生以为然耶,否耶?旧尝阅一小说,载孔子陈时有采桑女及樵夫诗二首,鄙俚不可入口;且曰:“按,此即今七言绝句;而世儒谓始於《柏梁》不学之过也。”阅至此,不觉失声大笑。呜呼,今世所传战国、秦、汉之书名於圣人者岂有以异於此乎!特以其传既久学者遂不敢议。而今乃欲据《六经》以正其失,求其不掩耳而疾走不可得也。以此闭口,不敢与人谈及经史。安得与先生重聚数月而一证其十馀年来之所得哉?
今岁偶至郡城数日,行入书院中,得遇胡君名光四者,问之知为及门高弟;因询近况,乃知令郎已长,能读父书,负笈从游者甚众,先生杜门不出,日惟与门人讲诵,不觉欣然为之破颜。士不能展所学於天下,固当成就後学,作如是事。若述者,其学固无可取,而亦绝无人相问难者;少年才俊皆高视阔步,一揖犹以为浼,一问犹以为辱,安得有所谓负笈从游之怪事乎!间有一二来者,皆初学无所解;得一补诸生即都去。读书虽有所得,而环顾四壁茫然无可语者。亦可为之长太息矣!
前在京师时,先生方刻印章,文曰“四可堂主人”。问其说,云:“余有亲可养,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害可读,余何为仆仆於京师者!”今尊大人虽捐馆,其三可者固自在。而述本无祖遗田产;又值洪波毁室,先人所遗书荡然无存,至无容膝所?依人庑下。辛卯之春,先君见背;今惟家母在堂,差为康健,而禄养色养又都不能。一二年来,增患目疾,翻阅尽废。年垂四十矣,而一介子女杳然不闻消息;家贫不能畜妾。四者无一可焉。夜中就枕,怛然无生人之乐,不觉其泪之濡衾也。
久不与人通书,会此便,不觉一泻欲尽。然书写良艰,落笔时所裁割者街多,幸为心照。如遇北风惠以德音为望。率此亻布候近祉,不宣。晚弟崔述顿首。
○送栗太初赴纳任序
四川在京师西南五千里外,有剑阁、云栈之险;而自强献忠蹂躏後烟火几绝。国家涵育百年,民稍稍生殖;然惟成都称殷盛,他府州尚多旷土。民朴鲁俭啬,无珠贝珍异之饶,士大夫铨得其地者率以为苦。而叙、泸以南,地近徼外,多瘴疠,以是人尤不乐往。
广平栗太初,余同门友也,博学喜著述,读书一遍辄背诵不遗。乾隆己丑,由前进士谒选於吏部,得泸州之纳。询之蜀士大夫宦游於京师者,皆云:“县於蜀最贫;自山水幽胜外无足满意者。”於是识栗君者皆为栗君忧。而余独有以知栗君之不忧也!
夫忧,生於欲之不遂。士不能读书求古圣贤之道,欲以仕为贸易,奔走形势间以冀一遇,或弃产称贷然後得注选,其心以为一旦得官可以偿其所费,且求赢焉,若贾人权子母之利然;此其忧贫固情之常,不足异。若栗君者,读书学道人也,其富也奚以喜,其贫也奚以忧乎!且非第不忧而已。其为富也者,方面大吏皆艳而志之,需索之烦,供亿之费少不给,则不得安其位;官虽富,常不敷所出,虽廉吏至此其势不得不贫。其为贫也者,两院以下皆知人之惮而不愿为也,其不幸而值焉者,虽小忤意,辄不肯易置;或垂橐入谒,亦往往获无事;以此反得行其志,即贪吏为之亦有以廉名者。夫栗君之仕欲以行其志也明矣,其於纳溪,喜之不暇,而何忧焉!
吾又闻文章之事与名山大川相长。曩栗君与余同习业於石屏朱公之署,日以文章相砥砺。既而栗君成进士,多交游,撄世务;而余善病,且羁旅逐衣食,往往废业。今栗君奉省檄,洽百里,逾大河而西,越两崤、函谷,仰蹑三峰,吊秦、汉之都,西度大散,入汉中,观诸葛武侯之遗迹,驰驱於飞梁峭壁间,山鸟异声,秋云幻状,然後登大剑俯长江,其山水之奇秀皆足以发抒其耳目。而县又淳简,栗君游刃治之有馀,鸣琴之暇,计必陟其山,漱其泉,婆娑嘉树之下,极游观之乐,以默证其平日所读之书而悉发之於文,吾知其与曩者习业时必有异也。余方艳羡之不可得,而栗君讵反忧哉!
栗君发矣!异日余至京师,遇有自蜀中来者,必将询粟君之政与其文;且问蜀人之敬信栗君能如文翁、少陵否。栗君所得不已多乎?孰与夫横金卧内,德色妻子,穷水陆之珍,极声色之奉,以自鸣善宦者哉!遂书此,以赠栗君之发。
○赠陈履和序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末,故今省之)《武安文昌祠签簿》序
武安张子奇昌质所学於余有日矣,一旦持一册来,曰:“此武安文昌祠签簿也。日尝过之,见其毁也,因重录而易之。先生其为之序!”余固辞,而其从叔友唐复力为之请。余曰:“嗟乎,余安能序此簿哉!余少未尝为此学,不知其所由美,而心窃以为非宜。誉之,则失其本心;毁之,又非子之所以谓余序之之意也。余安能序此哉!”
且文昌,星也,在紫垣之外。《天官书》曰:“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禄。’今北斗上六星上曲者是也。而近代所祀,称为梓潼帝君者,则晋、魏间将蜀人张氏,以战殁而血食於蜀者。其後庙祝欲灵其祀,乃诈称梦神谓己‘上帝使我掌人间士子禄籍’,自是士大夫始争事之。沿之既久,遂误以为文昌。合天神人鬼为一祀,舛亦甚矣!”
夫文昌,星耶,固不得有言;若梓潼神也耶,将毋亦忠直勇决之气存於天地之间,其肯逐逐然日与斯民谋趋利避害之计,而又效唐、宋以来所谓声病俳偶之文,间杂以鄙俚之言,以示天下耶!且神止一耳,而天下府州县祠有签者无虑数百;尽应其求,力亦不给。理势皆无据而世信之,亦以惑矣!
夫利害歧於前则聪明乱於内,是以有非所信而信之者。签语之设不知其所始;然必始於人之热於利害而迷所往,而後无稽之徒得以售其伪也。若夫君子之行惟其义而已矣,进退行止自有法度,是故有知利而不取,有知害而不避。无论签之伪与其利害之必不验也,即令实且验焉,亦奚所用之哉!
余之所见如此,是岂可以为序乎哉!然使余弃此不言而谬为美言以悦子,则又非君子忠信不欺之道,《论语》‘各言尔志’之义也。且余所素命为狂澜而力不能回者,今又安能因子之故而反决其流,扬其波哉!然则余之序之无乃不如其弗序矣乎?”
既不获辞,遂书此以贻之。
○《曹氏家谱》序
世近则所闻详;学深则所记多。此必然之理而无可疑者也。然吾尝读《尚书》,孔子之所序也,乃仅断自《尧》典以下。其後五百馀年,有司马迁,其学不逮孔子远甚,而所作《史记》乃始於黄帝。至司马贞,又後於迁者近千年,其学亦益不逮,乃为迁补《本纪》又始於伏羲氏,前於黄帝者千数百年。下至於明,世益晚,其人如王世贞、锺惺辈,学亦益陋,而其所作《纲鉴捷录》等书乃反始於开辟之初,盘古氏之时。是何世益远,其所闻宜略而反益详;学益浅,其所记宜少而反益多哉?盖世近则其考之也易,而学深则其辨之也精,夫是故伪者不能以乱正,而其书自不能不略且少。世益远则伪者益多而亦益难辨,学益浅则益不能辨其为正与伪,而视《六经》、《三传》、诸子百家、齐东野语、汉人小说,均之为可信矣;如是,而欲其书之不详且多,其势固不能也。嗟夫,史降而有州县之志,志降而有士大夫之家谱,大小虽殊,其为记事则一。修史者数百年而一人,犹且如是,况志与谱盈海内,作者肩摩趾接,聘者不择人,修者不度己,是恶得不舛哉!
吾乡松岩曹先生,前辈中盛德君子也,与吾先君交游。其子叔文、阿周亦与余相善也。先生卒数年,阿周持其《家谱》示余而嘱为序,盖先生之所作而阿周续之者也。余览之,乃始於先生之曾祖;自曾祖以上非不尽知,而所传异词,恐紊世代先後之次,则竟略而不书,且为《辨疑说》以明之,盖恐後人之妄补之也。先生原籍武清,尝往求其疏族,得其远祖之墓,其访之也必周矣;然而终缺之者,盖惟其访之也周,故知其可信者之少。凡轻於纪载而不自疑者,皆其访之不周者也。昔者炎帝、太皆在黄帝之後,传记之文甚明也;自班固误以炎帝为神农氏,太为伏羲氏,而後之作史者耻言不知,务求胜於孔子司马迁,遂列之於黄帝之前,世代颠倒而不自悟。见先生之谱,亦可以少愧矣!
余又尝观《通志》、《新唐书表》,其所载得姓之始及其世系皆历历可指;及考之於传记,有一氏而出於数国者,有一国而不止一家者,然则其馀将尽无子孙乎?是皆考之不详,辨之不精,见其一而不知其有十。而後之人作家谱者乃引之为权与,甘於自诬其祖而无所惜,良可叹也!曹之姓,见於《春秋》者,邾与小邾二国;而文王子振铎封於曹,其後亦以国为氏。曹之始未能决知其所出也。不能决知而遂不言,非有识者曷能如是!至於谱中所载先世族人事迹皆纪实无虚美,瑕瑜不相掩,尤为今世所难。然则虽古直笔之史,何以加诸!
去岁吾县明府张公修《县志》,开馆延文学士:先生而在,宿学故老无出其右者,必首膺其任无疑也。苟先生以其为谱者移之志,则於旧志之舛误必考订更改之而不肯苟为同,於自汉以来沿革建置必缺其所不知,於县人士之传必无所缘饰避忌以徇人情而伤直道,岂不盛欤!若之何其仅以此谱著也!
虽然,使阿周有求胜前人之志,如《索隐》之於《史记》,《前编》之於《通鉴纲目》,先生且奈之何?今兹之续之也,但於其後有所增,而不於其前有所补,先生之视龙门、紫阳不厚幸乎!存此谱以为作志作史者之式,可也。
○《雾树诗》序
北方寒厉之时,晨起往往见庭树若悬冰雪,日出则消。俗谓之“树稼”。然莫能名其故,或云雪为之;或云霜为之;不知此皆雾之所凝。吾先君与群从兄弟言云尔。余每验之,夜有雾则晓必如是,未尝爽焉。然尝举以示人,人未有韪之者。
乾隆三十八年,余馆於御河之阳,十一月十六日归省,大雾隐空,亲见雾为风,凝於物杪,人须马鬣裘毛之末未有免者;又其为物甚粘,愈凝愈粘,至倒悬寸许不能坠。如是三日,雾敛目开,则远村近圃编珠贯玉,弥望无际矣。载阴载哉,阴暗相间,丽景幻态殆不可状。於是益信向说之不诬。
盖地液之初升而後降者有三:曰雨、曰露、曰雾。雨露之升也高,其凝之时犹未成乎水也,故霜最轻,雪次之。雾之升也卑,其凝之时成乎水矣,但其点滴微细,故轻於冰而重於雪。其不同一也。雪霜平地为多,枝上虽有雪,然易落不能厚。雾则专凝枝杪及一切纤芥物,虽系缕庭中无不著者;而平广处反泯然无迹。其不同二也。雪霜皆覆物上,不能集其旁下。雾则随风所,栖於枝旁。故自上风视之则如缟带琼丝,下风则枯枝而已;无风处则四面皆著而不盈,或系於下,亦不坠落。其不同三也。
按:唐人谚云:“凌树稼,达官怕。”说者谓即《春秋》所书之“雨木冰”;树稼之名疑出於此。然雨木冰者,雨也,非雾也;空中不寒而地上寒,故雨至木乃凝为冰。余尝一见之,其冰与常冰同,不如是之轻白而雕锼也;冰皆附木,如衣然,如甲然,不如是之但悬於枝杪,累累然如缀而如积也。由是言之,树稼固非木冰;说者未见木冰,故臆度之而误以为一也。
余妻云:“古人咏雪之章如林;此殆过之,而反寂寂。以意度之,於古必希,不如今之繁也。”余闻吾乡老人云:“六七十年前,间数岁乃一有是。”然则古今异同容或有之矣。不然,博物君子何得无辨其名而详其状者耶?乃为诗以志之。
明年冬,余罢馆归漳上。是岁,大雪尺许,既止而雪上蒸,无日不雾,无雾不凝,子悬午坠,日以为常;遇阴寒则经日不落。其物象之妍,镂嵌之巧,晶莹,玲珑,细碎,曲折,较之往年殆逾十倍,似雾之故为此奇以报知己者然。然近县之士非惟不屑和余之诗,亦竟未闻有赏此奇观,顾盼而低徊之者,则乌知古人之不亦如是,而余之所好之独不可解也!崔述序。
○《知非集》自序
(旧本阙)
○《段垣诗订》後序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家学渊源》中,故今省之)
○礼贤台新居记
礼贤台者,魏之故老相传以为文侯馆段干木之故墟也。南倚郭;北望城。其前则漳水环郭而东折,岸狭流驶,林木蓊蔚。其上则敞亭三楹,矗塔数丈,左右房序庖氵之处悉具。後则湖水回环,周十馀里;城处其中若岛屿然。湖中植荷数顷,夏秋花发,香满亭内。雨後启轩,则太行诸峰蜿蜒起伏,毕列槛外;柴门烟井,历落於芦洲蓼渚间。亦可谓魏城之巨观矣!
乾隆丁丑,城没於漳,官舍民庐椽薪壁砾,而台亦就荒。又八年,予始卜居来此,亭榭轩槛已无复有存者,惟孤塔岿然插云及柏下断碑数片而已。若乃清秋雨霁,倚篱极目,则平沙远浦,禾黍上下,昔日之佳花芳树所敷披也。颓垣废屋,荒榛平楚,昔日之楼台廛市所错绣也。牧童樵叟,悲吟呕哑,昔日之游人士女,兰桨桂棹,所歌舞而喧阗也。呜呼,物之盛衰代谢岂非天哉!犹记曩为童子时,从父兄乡先生游憩於此,倚树下瞰,平波万顷,菡苕扬华,红素间映;北望迎宾门,隐隐如洞,行人往来,蠕蠕然若蚁之出入於穴中,悸心骇目,栗栗欲坠;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而盛迹已尽矣!
昔粱庾信善赋,其居乃宋玉故宅,形之於文,自以为荣;世亦传以为美。余不肖,乃幸得居贤人之台,其荣与美奚止如信!然今城既墟,台亦童,十馀年间,目之所击,其迁变倚伏已不可知若此,更数百年,吾又安知高者之不忽而为泉,而下者之不忽而为陵也!然则後之人之居此者,且未必知为段干君之台,况能知余之栖息於是乎!因为记,以贻後之居者。
○直隶水道记
畿内,西北倚山,东滨渤海。倚山则源众,滨海则地卑,是故其利在通,其患在悍与积。悍者由於倚山;积者因乎滨海。积者蓄而有常;悍者迁而无定。是以治积常易,治悍常难。通者凡二:曰御,曰白。悍者凡三:曰永定,曰滹沱,曰漳。积者凡四:曰东西两淀;曰南北二泊。以次条列如左:
御河,即南运河,本古淇水,源出河南淇县西山。东会於卫,世遂呼为卫河。又东北会於汤、洹。又东北过大名府城东南。又东北至馆陶,会於漳。又东北至临清,会於会通河。又东北过德州城西。又北过沧州城西。又东北至天津府城北三岔口,会於白。东入於海河。
漳河,源出山西。自潞安府长子县而东者为浊漳,自平定州乐平县而南者为清漳,至涉县而合。逾山而东,出磁州南境。东北过大名府西北境。又东北至馆陶,会於御。
南泊,古大陆泽,在顺德府东境。西南受沙、蔡、七里、百泉诸水。东北至赵、冀二州境;入於北泊。水自临关城北,滏水自磁州城南,皆东北来会之。又东北会於滹沱。
滹沱,源出山西繁峙。逾山而东,出灵寿境。又东过正定府城南。又东会於泊水。又东北为子牙河。又东北会於淀。
西淀,在保定府东境。西南受唐、沙(在新乐,定州境)、曹、雹、一亩、依城(俱在保定府境)诸水。易水自雄县城南,东南来会之;至顺天府南境,入於东淀。子牙河自南来会之;东北会於永定。
永定河,即芦沟河,古桑乾水,一名浑河,源出山西马邑。逾山而东,出京城西南拱极城下(即芦构桥)。又东南会於淀水。又东会於白。
白河,即北运河,一名潞河,源出宣化府独石口。逾山而南,出密云县境。又南会於潮。又南至通州,会於玉泉河。又东南会於永定;又东南至天津府城北三岔口,会於御。东入於海河。
海河,在天津府城东;上承御、白二河。东至大沽口,入於海。海潮逆上,故名。
右川泽十。御最南;白最北,漳与滹沱、永定分流其中,而淀与泊又界居三水间。故凡滹沱以南之水皆入泊;以北皆入淀。自泊而滹沱,而淀,而永定,皆以次北入於白;惟漳南入於御,然後与白会於海河而入於海。
此直隶水道之大略也。
○鸡腿蘑菇蕈记
蘑菇蕈,魏之土产也。其茎长大肥泽而冠小者尤良,名曰鸡腿蘑菇;烹以为羹,鲜美异常品。惟漳之两岸有之。
他县缙绅之士耳其名,常苦不能得;偶有得之者,如获拱璧。每岁春秋时,有远方贾人来就市之,摘其冠而食之;独取其茎,载之以如江南,人争贸之,获利常数倍,虽宣化所产号为口蘑者名最噪,犹莫能比焉。
然是物在魏人殊不贵重。余幼时,见城中人尚有食之者;县既废,旧族皆零落,遂不复知此味,视之与藜藿等。或鬻之於市,竟日不售。尔後遂无鬻者。贾人之市之也,先以钱假负贩者,货纸、线、针、烟草,担荷之入村墟中;有妇人童子於田间拾得鸡腿蘑菇者,则与之交易所有,小者仅易纸一叶,或线一二缕,乃不值一钱。
呜乎!物之美能见贵重於数百千里之外,而居其乡乃无售者,即售或不值一钱,何战?
今以他县之贵且重语於魏之人,魏之人必不信;即以魏之轻且贱语於他县之士大夫,他县之士大夫亦必不信也。彼安知己之所谓珍奇有如是之见轻贱於人者哉;必以为过言焉已耳。设使他县之士久居於魏之村市间,亲见其轻且贱,其惋惜而不平,咨嗟而太息,扶持保护而力争之,必也。然世之人徇耳者多,信心者少。今魏俗既轻且贱之矣,吾乌知他县之士至此不始而贵重之,久而饫闻魏人之言亦从而疑之乎?魏人有游江南者,归谓余曰:“鸡腿蘑菇渡江而後味美。”此无他,彼见江南之贵之也,故从而为之辞。然则易地以观亦如是而已矣!吾又乌知江南之人至此见魏之贱之也之下亦从而为之辞,谓是物之在其乡本亦有不美者乎?
谚曰:“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余之意独谓不然。魏之粉皮鬻於外县而价反廉,外县之至魏者亦然,是何故哉?盖凡物之不足珍者,其乡人阿而好之;非其乡人必不阿而好之也:夫是故离乡而遂贱。物之异常品者,流俗之人不能识也,而又以习见之故轻之,以其不於己而訾之;即有一二知好之者,而不能胜夫轻之訾之者之众;夫是故离乡而後贵。
故曰:“无恩无怨,公论乃见。”虽人,亦若是而已矣!夫人岂与物有殊理也哉!
○冉氏烹狗记
县人冉氏有狗而猛,遇行人辄搏噬之;往往为所伤。伤,则主人躬诣谢罪,出财救疗之。如是者数矣。冉氏以是颇患苦狗;然以其猛也,末忍杀,姑置之。
刘位东谓余曰:“余尝夜归,去家门里许,群狗狺狺吠,冉氏狗亦迎而吠焉。余以柳枝横扫之,群狗皆远立,独冉氏狗竟前欲相搏;几伤者数矣。余且斗且行,过冉氏门而东,且数十武,狗乃止。当是时身惫甚;幸狗渐远,憩道傍良久始去;狗犹望而吠也。既归,念此良狗也,藉令有仇盗夜往劫之,狗拒门而噬,虽数人能入咫尺地哉!闻冉氏颇思患苦此狗,旦若遇之於市,必嘱之使勿杀;此狗累千金不可得也。”
“居数日,冉氏之邻至。问其狗,曰:‘烹之矣!’惊而诘其故,曰:‘日者冉氏有盗,主人觉之,呼二子起操械,共逐之;盗惊而遁主人疑狗之不吠也,呼之不应,偏索之无有也。将寝,闻卧床下若有微息者。烛之,则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主人曰:‘嘻,吾向之隐忍而不之杀者为其有仓卒一旦之用也,恶知其搏行人则勇而见盗则怯乎哉!’一以是故遂烹之也。”
嗟乎,天下之勇於搏人而怯於见贼者,岂独此狗也哉!今夫市井无赖之徒,平居使气,暴横闾里间,或窜名县胥,或寄身营卒,侮文弱,陵良懦,行於市,人皆遥避之;怒则呼其群,持械圆斫之,一方莫敢谁何,若壮士然。一旦有小劫盗,使之持兵仗入府廨防守,不下百数十人,忽厩马夜惊,以为贼至,手颤颤,拔刀不能出鞘;幸而出,犹震震相击有声;发火器,再四皆不然;闻将出戍地,去贼尚数百里,距家仅一二舍,辄号泣别父母妻子,恐不复相见;其震惧如此,故曰“勇於私斗而怯於公战”。又奚独怪於狗而烹之?嘻,过矣!
虽然,畜猫者欲其捕鼠也,畜狗者欲其防盗也,苟其职之不举,斯固无所用矣;况益之以噬人;庸可留乎!石勒欲杀石虎,其母曰:“快牛为犊多能破车,汝小忍之!”其後石氏之宗卒灭於虎。贪牛之快而不顾车之破尚不可,况徒破车而牛实不快乎!然而妇人之仁今古同然。由是言之,冉氏之智过人远矣。
人之材,有所长则必有所短;惟君子则不然。钟毓与参佐射,魏舒常为画筹;後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发无不中,举坐愕然。俞大献与人言,恂恂若儒生;及提桴鼓立军门,勇气百倍,战无不克者。若此者固不可多得也。其次,醇谨而不足有为者。其次,斥弛而可以集事者。若但能害人而不足济事,则狗而已矣!
虽然,吾又尝闻某氏有狗竞夜不吠,吠则主人知有盗至;是狗亦有过人者。然则搏噬行人而不御贼,虽在狗亦下焉者矣!
○杨村捕盗记
内黄故多盗。盗皆以吏胥为窟宅,炀於官,弹压於乡里,然後得横行无所忌。
有刑房吏陈某者,居杨村,以卖棉花为名,窟群盗。乾隆乙酉,盗五人将劫於御河之阳,过楚王镇,食於县隶司声家;声送之渡水。入大名境陈生家,杀生,巷衣出。复至声家,至亭午然後去。
陈生子术雷以状白县;县出批严缉。术复广求所识访之,十馀月而贼不得。陈生故所善刘五者,居近於杨村,侦知内有刑房吏之族陈二,今在杨村花房,密以告术。时县中捕役四人在术家,术逐约与同往掩捕之。役欲入城白官,专批往索贼;术不可曰:“今出伊不意,庶贼可得;若待白官始往,贼闻风窜矣,乌能得!”役不得已,从之。
术雷复邀其族人陈生霆及卖药人四郎同往;使刘五为导,推车载钱,伪为贩棉花者,憩车杨村外。霆虽文诸生,然素娴武技。乃使霆与五先入,以视棉花为名,默识二状貌。霆议价定,请出召商侣共视之。既出,五以二衣冠状告霆,即径去。时日已将暮,霆乃与其众推车至门,留一役守之;而己先,三役随其後。未毕入,而二已觉,奔而出。县役与二摩肩行,不识二,行且过,霆惶遽恐失贼,自後大呼追之。时术与二顺逆奔,方交臂,闻呼,即以手抱持二。二出刀格之,疾跃出门。而四即手药算刂奔入,二跃急,不及避,着於额而仆。方转侧欲起,雷连斫其项;术亦出,又连斫之:始伏不动。
初,霆之呼而追也,刑房吏已鸣铳聚村人;至是,械而集者且百。役向众自白:“我大名县役,奉官命捕贼,非私斗。”众不听,斫击如雨。霆等且斗且逃;夜暗迷罔不辨径,众遂擒二役,送内黄,诬为劫棉花贼。役以捕贼故自申理。县官索其批,顾四役共一批,批已为逃者持去;官遂不听役言,掠之,役备受梏械,卒不承。
逃役既归,以实禀於大名县,大名遂行关索陈二。刑房吏为之营救至四五。不发。然二亦以伤重故不能逃。时知大名县事者为秦公学薄,素有风厉名,乃札内黄县,具言其详;且云“若必不肯发,将申於直隶制宪,事且大,勿悔也!”内黄不得已,使二往。霆、雷虑贼党羽多,於路复篡去,乃卫之行;因以刀胁之。二具吐实,供同盗人姓名及典衣处。雷即驰赴典所,脱所著衣为质,请其衣,持至县。由是二不刑而服,而二役亦得释。
大名既得二招,即更关四盗及刑房吏。四盗皆陆续就获。惟刑房吏素为县官所信爱,事发,以重赂县仆,卒不至。
呜呼,兄弟同心,报雠杀贼,此可以风世之亲所疏而疏所亲者矣!独是盗赋横行,乡里屏息,其故皆由於吏胥,而为州县者尚曲庇之,何也?闻刑房吏既擒二役时,将沈之水,其党以馀人未获难之,乃送之官;又切齿刘五,且尽杀其家,五乘夜率妻子遁去,数年不敢归。吏之横一至於此!然则百姓含冤无所告诉者不可胜言矣!彼吏胥盗贼同类相庇,固无足怪,吾独不知为民上者何以恬然听其所为而不之问乎?余故备记其事以为世鉴焉。
内黄之盗,自余十馀岁即有之;至陈生被劫而猖獗益甚。大名屡关内黄索贼而内黄不发,秦公亦尝向余言之,然尚未悉其祥。乾隆癸巳,余馆於胡村店,主人赵生向余言其首尾甚悉;余因笔而记之。赵生所言被劫,捕贼,及刘五事尤详;以无关於大要,故从简也。秦公办此案後,复办来二一案,自是盗风戢者十有馀年。其後为县者多不事事,或规避处分,抑强为窃,由是盗复大炽,环内黄数百里间横行无所顾忌。至六十年,魏城四面每夜火光烛天,居民夜不敢寐。自是盗日益盛。不数年,劫至近京之长新店至廑圣虑,然後方面大员始行捕盗。内黄县官与其门丁度事不可中止,乃劝盗首张标自裁以灭口,而献其尸;大名彰德之民始得安枕而卧。向使为县官者皆如秦公,人岂复敢为盗!故凡治盗者,贵弭其源而不在遏其流。苟非有护盗而分其利者,盗何由炽!惜乎贤令长之不可多得也!此篇於订集时已删去;今二十馀年矣,偶一阅之,以其有关於地方利弊也,因复存之,并志其始末如右。嘉庆壬申,崔述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