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
尚书序“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正义仅举其三。今考之古籍,则世本 居篇云:“契居蕃。”见水经注 渭水篇。通鉴地理通释引世本作“番”。疑即汉志鲁国之蕃县,观相土之都在东岳下可知。契本帝喾之子,实本居亳,今居于蕃,是一迁也。世本又云:“昭明居砥石。”书正义引。由蕃迁于砥石,是二迁也。荀子 成相篇云:“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是昭明又由砥石迁商,是三迁也。左氏 襄九年传云:“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是以商丘为昭明子相土所迁。又定(九)〔四〕年[一]传:祝鮀论周封康叔曰:“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蒐。”则相土之时曾有二都,康叔取其东都,以会王之东蒐,则当在东岳之下,盖如泰山之祊为郑有者。此为东都,则商丘乃其西都矣。疑昭明迁商后,相土又东徙泰山下,后复归商丘,是四迁、五迁也。今本竹书纪年云:“帝芬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山海经郭璞注引真本纪年,有“殷王子亥”、“殷主甲微”,称殷不称商,则今本纪年此事或可信。是六迁也。又“孔甲九年,殷侯复归于商丘”,是七迁也。至“汤始居亳,从先王居”,则为八迁。汤至盘庚五迁,书序纪其四。而前之八迁,古未有说。虽上古之事若存若亡,世本、纪年亦未可尽信,然要不失为古之经说也。梁氏玉绳史记志疑引路史 国名纪“上甲居邺”以当一迁,不知邺即殷也。
说商
商之国号,本于地名。史记 殷本纪云:“契封于商。”郑玄、皇甫谧以为上雒之商,盖非也。古之宋国,实名商丘。丘者,虚也。说文解字:“虚,大丘也。昆仑丘,谓之昆仑虚。”又云:“丘谓之虚,从丘,虍声。”宋之称商丘,犹洹水南之称殷虚,是商在宋地。左传 昭元年:“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又襄九年传:“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又昭十七年传:“宋,大辰之虚也。”大火谓之大辰,则宋之国都确为昭明、相土故地。杜预春秋释地以商丘为梁国雎阳,今河南归德府商丘县。又云:“宋、商、商丘,三名一地。”其说是也。始以地名为国号,继以为有天下之号。其后虽不常厥居,而王都所在,仍称大邑商,讫于失天下而不改。
罗参事殷虚书契考释序云:“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虽居河北,国尚号商。”其说是也。且周书 多士云:“肆予敢求尔于天邑商。”是帝辛、武庚之居,犹称商也。至微子之封,国号未改,且处之商丘,又复其先世之地,故国谓之宋,亦谓之商。
顾氏日知录引左氏传“孝、惠娶于商”、哀二十四年。“天之弃商久矣”、僖二十二年。“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哀九年。以证宋之得为商。阎百诗潜丘札记驳之,其说甚辨,然不悟周时多谓“宋”为“商”。左氏 襄九年传:士弱曰“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此答晋侯“宋知天道”之问。“商人”,谓宋人也。昭八年传:“大蒐于红,自根牟至于商、卫,革车千乘。”“商、卫”,谓宋、卫也。吴语“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谓宋、鲁之间也。乐记:师乙谓子贡:“商者,五帝之遗音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齐者,三王之遗音也,齐人识之,故谓之齐。”子贡之时,有齐人,无商人。商人,即宋人也。
余疑“宋”与“商”声相近,初本名“商”,后人欲以别于有天下之“商”,故谓之“宋”耳。然则“商”之名起于昭明,讫于宋国,盖于宋地终始矣。
说亳
古地以亳名者甚多,周书 立政云:“三亳阪尹。”郑玄谓:“汤旧都之民服文王者,分为三邑,其长居险,故名阪尹。盖东成皋、南辕、西降谷也。”书正义引。皇甫谧则云:“三处之地,皆名为亳:蒙为北亳,谷熟为南亳,偃师为西亳。”同上。括地志申之曰:“宋州谷熟县西南三十五里南亳故城即南亳,汤都也。宋州北五十里大蒙城为景亳,汤所盟地,因景山为名。偃师为西亳,帝喾及汤所都。”史记 殷本纪正义引。二说不同。然立政说文王事,时周但长西土,不得有汤旧都之民与南、北、西三亳之地。此三亳者,自为西夷,与左氏传之肃慎、燕、亳,说文京兆杜陵亭之亳,皆与汤都无与者也。又春秋 襄十一年:“同盟于亳城北。”公、谷作“京城北”,公羊疏谓:“服氏经亦作‘京’,今左氏经传作‘亳’,殆字之误也。”则为郑地之亳;史记 五帝本纪集解引皇览云“帝喾冢在东郡濮阳顿丘城南亳阴野中”[二],则为卫地之亳;左氏传“公子御说奔亳”,则为宋地之亳。与皇甫谧所举三亳,以亳名者八九。然则汤之所都,果安在乎?史记 六国表言:“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徐广以京兆杜陵之亳亭当之,盖探史公之意以为说。班固于汉 地理志则云:“偃师尸乡,殷汤所都。”郑玄亦以为汤都偃师。皇甫谧以为汤居南亳。尚书正义引。括地志兼采二说,以为汤始居南亳谷熟,后居西亳偃师。而汉书 地理志山阳郡之薄县,臣瓒曰:“汤所都。”是汤所都之亳,亦有四说。
余案:瓒说是也。山阳之薄,即皇甫谧所谓北亳。后汉以薄县属梁国,至魏、晋并罢薄县,以其地属梁国之蒙县。故谧云“蒙为北亳”者,浑言之;杜预于庄十(一)年[三]传注云“蒙县西北有亳城”,则析言之。蒙之西北,即汉山阳郡薄县地也。今山东曹州府曹县南二十余里。其为汤都,盖有三证:一、以春秋时宋之亳证之。左氏 庄十(一)〔二〕年[四]传:“宋万弑闵公于蒙泽,立子游。群公子奔萧,公子御说奔亳。南宫牛、猛获帅师围亳。冬十月,萧叔大心及戴、武、宣、穆、庄之族以曹师伐之,杀南宫牛于师,杀子游于宋,立桓公。猛获奔卫,南宫万奔陈。”杜注以亳在蒙县西北。如杜说,则亳与曹接境。曹师之伐,先亳后宋。猛获在亳,故北奔卫;南宫万在宋,故南走陈。是宋之亳,即汉之薄县。又哀十四年传:桓魋“请以鞌易薄。景公曰:‘不可。薄,宗邑也。’乃益鞌七邑。”鞌,桓魋之邑,地虽无考,当与薄近。是岁,魋入于曹以叛。时曹地新入于宋,虽未必为魋采邑,亦必与魋邑相近,则其所欲易之薄,亦必与曹相近,殆即前汉山阳郡之薄县。而此薄为宋宗邑,尤足证其为汤所都。然则此北亳者,于春秋时为亳、为薄,于两汉为薄县,晋时县治虽废,而尚有亳城。若南亳、西亳,不独古籍无征,即汉以后亦不见有亳名。其证一也。二、以汤之邻国证之。孟子言:“汤居亳,与葛为邻。”皇甫谧、孟康、司马彪、杜预、郦道元均以宁陵县前汉属陈留郡,后汉属梁国。之葛乡为葛伯国。谧且谓偃师去宁陵八百余里,不能使民为之耕,以证汤之所都当为谷熟之南亳。然谷熟之去宁陵,虽较之偃师为近,中间尚隔二百余里。若蒙县西北之薄,与宁陵东北之葛乡,地正相接,汤之所都,自当在此。其证二也。三、以汤之经略北方证之。汤所伐国,韦、顾、昆吾、夏桀,皆在北方。昆吾之墟,地在卫国,汉东郡濮阳城内。左传、世本说当可据。而韦国,郑笺以为豕韦。按续汉书 地理志,东郡白马县有韦乡。杜预亦云:“白马县东南有韦城,古豕韦氏之国。”又白马之津,史记 曹相国世家亦谓之“围津”。是韦与昆吾实为邻国,与亳相距不过二百里。顾地无考,汉书 古今人表作“鼓”。案殷虚卜辞云:“王步于。”“”,当即“鼓”字。卜辞所载地名,大抵在大河南、北数百里内,知亦距韦与昆吾不远。且顾与昆吾,郑语均以为己姓之国,故卫之帝丘城外有戎州己氏,而梁国蒙薄之北,汉亦置己氏县。疑古顾国当在昆吾之南,蒙薄之北。然则亳于汤之世居国之北境,故汤自商丘徙此,以疆理北方。逮北伐韦、顾,遂及昆吾,于是商境始北抵河。王业之成,基于此矣。汤之时,方有事北方,决无自商丘南徙谷熟之理。至偃师之地,更与诸国风马牛不相及。其证三也。自来说汤都者纷歧无定说,故举此三证质之。
说耿
尚书序:“祖乙迁于耿。”史记 殷本纪作“邢”,索隐以为“河东皮氏县之耿乡”。然仲丁迁隞,河亶甲居相,其地皆在河南、北数百里内,祖乙所居,不得远在河东。且河东之地,自古未闻河患。耿乡距河稍远,亦未至遽圮也。段氏古文尚书撰异引说文:“,郑地,有亭。”疑祖乙所迁,当是此地。然说文“邢”字下云:“邢,周公子所封,地近河内怀。”其云“周公子所封”,则指邢、茅、胙、祭之邢。杜注:“在广平襄国县。”然又云“地近河内怀”,则又指左传、宣六年。战国策 魏策:“秦固有怀地刑丘。”史记 魏世家作“怀地邢丘”。之邢丘杜注:“在河内平皋县。”也。邢丘,即邢虚,犹言商丘、殷虚,祖乙所迁当即此地。其地正滨大河,故祖乙圮于此也。
说殷
殷之为洹水南之殷虚,盖不待言。然自史记以降,皆以殷为亳。其误始于今文尚书书序讹字,而太史公仍之。书序:“盘庚五迁,将治亳殷。”马、郑本古文同。束皙谓:“孔子壁中尚书作‘将始宅殷’。”孔疏谓:“‘亳’字摩灭,容或为‘宅’。壁内之书,安国先得,‘治’皆作‘乱’。其字与‘始’不类,无缘误作‘始’字。”段氏古文尚书撰异谓:“‘治’之作‘乱’,乃伪古文。”束广微当晋初,未经永嘉之乱,或孔壁原文尚存秘府,所说殆不虚。按隋书 经籍志:“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束皙所见,自当不诬。且“亳殷”二字,未见古籍。商颂言“宅殷土茫茫”,周书 召诰言“宅新邑”,“宅殷”连言,于义为长。且殷之于亳,截然二地。书疏引汲冢古文云:“盘庚自奄迁于殷,在邺南三十里。”史记索隐引汲郡古文:“盘庚自奄迁于北蒙,曰殷虚,去邺三十里。”今本纪年作“自奄迁于北蒙,曰殷”,无“在邺南三十里”六字。束皙以汉书 项羽传之“洹水南殷虚”释之。见书孔疏。今龟甲、兽骨出土皆在此地,盖即盘庚以来殷之旧都。楚语白公子张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盖用逸书 说命之文。今伪古文说命袭其语。书 无逸称高宗“旧劳于外”,当指此事。然则小乙之时,必都河北之殷,故武丁徂亳,必先入河,此其证也。
校勘记
[一]底本及遗书本俱作“九年”,据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左传改作“四年”。
[二]史记 五帝本纪注引皇览作“顿丘城南台阴野中”。
[三]底本及遗书本俱作“十一年”,据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左传当为“十年”。
[四]底本及遗书本俱作“十一年”,据十三经注疏本春秋左传改为“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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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部分收录的文章选自王国维《观堂集林》(卷第十二·史林四),此标题为编者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