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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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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在总角时,即敏悟异常儿。八岁入小学,师事道士张易简。观其自述云: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

东坡受业于张道士之门,在此三年中间,气质之变化如何,学业之进步又如何,今虽不知其详。可是他的才气,已往往流露于无意间,甚至对于张老师,也不免要加以戏弄。只要观其在《范文正公集》中所做的一篇序文,便可知之。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入学从师

时在庆历三年,年八岁。《东坡志林》:“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者。”

所谓《庆历圣德诗》,系当时国子直讲石守道纪念庆历更化而作的。何谓庆历更化?庆历是宋仁宗的年号。原来在庆历以前,吕夷简为相,群奸满朝,贤人远飏,朝政大乱。及仁宗改元庆历,乃大振纲纪,如王素、欧阳修,余靖、蔡襄一时名流,都为谏官,杜衍为枢密使,韩琦、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于是小人远飏,朝政一新。《圣德诗》之作,即为此也。以总角的童子,即已能狎侮其师。则其幼时矜尚之气,亦可想见。

东坡幼时轶事,尚有数则,俱见于《侯鲭录》,兹不多述。后东坡年事渐长,其学殖文思,亦与年俱进,洋洋千言,倚马可待。所以子由于其所撰墓志铭上,有“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之句了。后游成都,谒名人张安道。安道一见即待以国士之礼,东坡之名声物望,因之益为人所重视。

嘉祐元年,东坡年二十一岁举进士。明年,与其父洵及弟辙同时入都,赴试礼部。此时人家对于他们父子三人,已很注目,三苏之名,啧啧人口。三月,仁宗亲召至崇政殿御试。时欧阳修权知贡举,梅圣俞参与其事,欧阳修疾恨时文诡异,凡当代之所推誉者,都被黜罢。及出榜,一般浇薄之士,俟修之晨朝也,都去和他为难。计当时发表及第出身者,共八百七十七人,东坡和其弟子由,同时在这一榜发表出来的。他曾自述云:

昔吾辈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聚而见讪,且讪公者,所在成市。

欧阳修最爱东坡之文,列入第二。观其《寄梅圣俞书》中,有几句说道: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又观东坡《上梅圣俞书》云: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足见东坡的往来于名公巨卿之间,全以文字为因缘,非一般幸进之徒,借亲戚故旧为之运动者所可比拟了。

东坡方试罢,即丁母忧。嘉祐四年除服,十二月,和其弟子由,侍父,下长江,至湖北,再遵陆北上至京。此行也,东坡有《南行前集》,专记其事。其序云:

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焉,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

在此山河千里间,既富名胜,又饶古迹,诗人俯仰其间,自然文思汩汩,有如泉水的倾泻而出了。

五年,授东坡河南福昌县主簿,未赴任。明年八月,欧阳公以东坡才学兼茂,免其应试,列其制策入三等。在宋初以制策而列入第三等的,仅东坡一人。后司马光考其所对策,亦列入第三等,将其所为之拟议,列入第四等。又在制科的那一年,适逢其弟子由病,韩魏公言于朝廷,谓今年制科,唯苏轼苏辙,最有声望。今苏辙偶病,请展期二十天,后遂成为常例。

是年十二月,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旋即到任。惟如此刀笔小吏,岂东坡真心所欲为,仅借此以行其隐居生活而已。东坡隐居终南山,在竹林中,构一茅屋,名避世堂。有诗云:

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潄。

终南山境甚幽邃,唐张乔有诗云:

带雪复御春,横天占半秦。势奇看不定,景变难写真。

洞远皆通岳,川多更有神。白云幽绝处,自古属樵人。

唐诗人李白,也在终南山隐居过,东坡的居于此,仅贪其清闲。其诗云:

犹恨溪堂浅,更穿修竹林。高人不畏虎,避世已无心。

隐几颓如病,忘言兀似瘖。茆茨追上古,冠盖谢当今。

晓梦猿呼觉,秋怀鸟伴吟。暂来聊解带,屡去欲携衾。

湖上行人绝,阶前暮雪深。应逢绿毛叟,扣户夜抽簪。

治平二年,任满归京师。是时仁宗已经晏驾,以太宗之曾孙入继,是英宗。英宗在为皇子时,即闻东坡之名,及即位,拟召之为翰林。时韩魏公为相,此事为其所知,即以东坡骤然登用为不利之说,以告英宗,劝他不如先召东坡赴秘阁一试之。英宗谓:试之者以尚未知其能否故也。如轼则众皆知其贤,又何试焉。及试,果列入第三等,得直史馆,其时东坡适为三十岁。先是,当苏洵到京师时,欧阳公见其为文有如荀子,请其编订礼书。治平三年四月,书方成而卒。东坡在前一年,已遭鼓盆之痛(妻王氏亡)。今又骤丁父忧,埋玉之恨,风木之悲,一朝齐集。东坡心境,何等悲伤!乃扶护灵柩归西蜀,直至除服。始返京,其时英宗已死。神宗即位,已是熙宁二年了。

神宗重用王安石,东坡和王安石,是始终不合作的。

原来赵宋自开国到神宗即位时,已经更代六(朝),历百年了。在这百年内,外患内忧,交迫而至。以言外患,西有西夏的叛服无常,每年虽赂以岁币,仍不能止其侵略的野心。北面又有契丹的崛起。治平中,改国号曰辽,和西夏互相联合,乘机共窥宋室。处此外患危急四郊多垒之秋,而中央政府,偏又纲纪废弛,百弊丛生,吏治偷惰,兵备不振,夫如此环境,如此政府,国是又乌能望其振作。神宗是一位年富力强英明有为之主,即位之后,他深恨国家之积弱,蓄意要想内振纲纪,外攘四夷,涤除积弊,一新面目。然而环顾朝臣,大都是因循守旧,泄泄沓沓,未足以语此。独有王安石其人,才堪任用,颇合己意,所以就重用他了。

王安石临川人,好学多闻,兼工诗文。幼时与曾子固相友善,曾因其富有才干荐于欧阳公,欧阳公擢为进士。仁宗时,召他做过度支判官,并累进至知制诰,然终未得重用。但此时王安石已隐然负有重名,一般士子,争相趋向。只有东坡父亲洵,不之赞许,曾为《辨奸论》一文,指为大奸慝。(惟此文据蔡上翔《辨奸论考证》及李绂《书辨奸论后》谓为后人所伪作,详见柯敦伯所著《王安石》一书)神宗初召他为翰林学士时,安石即隐以天下自任,有矫世变俗创建非常之志。此种思想,自然很为神宗所赞许,神宗正求其人而不得也,因之愈为神宗所倾信,继任参知政事,后来便进一步请他为宰相了。安石既专政,为实行他平生的主张起见,和吕惠卿等谋,劝帝行新法,设立三司条例司,改良制举,行青苗、保甲、募役、方田、均税等法。安石的变法,平心论之,亦未可厚非,且有许多新法,至今仍在仿行。惟当时变法之范围既广,实行起来,自不免发生流弊,因之反对之声以起。东坡之弟子由,适任条例司官属,曾言于安石曰:

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非为利。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礼费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违限。如此则恐鞭笞必用,州县之事烦矣。

安石不从。新法既行,物议甚嚣尘上。安石乃在京师设立选卒,伺察谤议新法者。东坡观此情形,岂肯默尔而息,乃上书神宗,洋洋数千言,沈德潜评论他的文章,谓有贾长沙的雄姿,有陆宣公的整饬,字字挟风霜。观其论青苗,则曰: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事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人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盈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觚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斛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

又论免役法曰:

“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予赋敛之数以立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常税之外,别出科名,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人怨讟,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

神宗是好名的,所以东坡即利用此弱点,力加攻击。东坡且进一步以国家之兴亡盛衰,在德不在法的论调,把王安石之新法,根本的掀荡以去。他说道:

“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获元气,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顾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

又驳安石“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一段道:

“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

更就制举之法而痛论之,其言曰:

“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裕德,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使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弊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人,不过如此也。矧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欲废之。”

这一段文章,仿佛似《韩非》。又曰: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臣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兴废。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谓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辨?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今所欲改变,不过数端。或欲乡举德行,而略文词;或欲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变经生贴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大者,此数者皆非也,区区之法可预焉。”

读完这篇文章,东坡的面目,已跃然生动于纸上。盖东坡系一豪放浪漫者,对于一切,咸主听其自然,不喜平地起风波,扰扰自劳,所以他说:“风俗之变,法制随之,强而复之难为力。”以主张万事不受绳墨规矩之苏东坡,而与固执不能容人的王安石,并立于朝,宜乎要各不相容,背道而驰了。试将此二人一比较之,则安石致密,东坡粗放。惟其致密,故度量偏狭,动辄猜忌,不能容人;惟其粗放,故胸襟豁大如海,清浊都能容纳。安石峭刻,东坡傲岸。唯其峭刻,故不苟言,不苟行;唯其傲岸,故逞志妄情,不加检束。安石立言,必以尧舜三代为准则;东坡所言,仅较量汉唐。安石自信心笃,失之执拗;东坡则与时推移,适应环境。东坡似长江汪洋,浑然雄厚;安石如孤峰兀立,峭然廉洁。性情既不同,见之于诗文,亦迥然异其趣:

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

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

这是安石的咏史诗。

平生不识高将军,何事却来污我足。

这是东坡赞李白的诗句。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这是安石咏谢公墩(谢安字安石)的诗。

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

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

这是东坡《濠州观鱼台》的诗句。他们两人的性情,看了以上几首小诗,也就不言而喻了。

司马光在当时是一个能直言极谏的巨公,于是东坡得到同志了。二人便不顾忌讳,痛诋安石的坏处。安石性本偏激,何能堪此?为报复计,也就吹毛求疵的来说东坡坏话了。原来东坡有个外弟,与东坡不合。安石即利用此弱点,召之来,探刺东坡的过失。其外弟对于东坡,果大加攻讦,说什么当其丁忧时,有贩私盐等等不端行为。安石闻之大喜,即命其姻戚谢景温,上书于帝,弹劾东坡。神宗有一天谓司马光曰:“谁谓东坡佳士?卿其误矣!”说罢即以谢景温弹劾之事见告。司马光曰:“凡责人当责其情。贩私盐之事,岂东坡所愿为?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之?谢景温为其姻戚,是以乐于承安石之意,来攻击东坡了。”帝终不信。东坡因此不安于朝,不得不请知杭州通判,以求自免,时在熙宁四年十一月。东坡去后,在朝名士,如司马光、欧阳修、富弼及其弟子由,都先后相继,或自求去官,或自请致仕,一时在朝的,乃全是安石的党羽了。所谓:

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

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

圣明宽大许全身,衰病摧颓自畏人。

莫上冈头苦相望,吾方祭灶请比邻。

又云:

近来愈觉世路隘,每到觉处差安便。

东坡在杭州,因法便民,民赖以安。留杭三年,于熙宁七年五月,上书请调密州,因为其弟子由,其时在济南,想借此和他接近些。案子由《超然台序》云:

子瞻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乃有移知密州之命。

十一月,东坡到任,呼其居曰超然台,盖从其弟子由所命也。并为文以记之: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以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哉!

此等思想,全是从庄子胎息而来,盖东坡的性情,和其境遇,既不相容,自不得不俯就现实,顺性安适,超然物外了。

是年天下大旱,岁饥,东北各地流民,大都展转入京,络绎不绝。当时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目击饥民流离困顿,妻啼子哭,惨不忍睹,因绘成流民图一幅,献呈皇上,并上书曰: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今春不雨,麦苗干枯,黍粟麻豆,皆不及种,五谷涌贵,民情忧惶,什九惧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方春斩伐,竭泽而渔,大营官钱,小营升米,草木鱼鳖,亦莫生遂,夷狄轻肆,敢侮中国,皆由大臣辅佐陛下不以道,以至于此。臣愿陛下开仓廪以振贫乏,诸有司所行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庶几早召和气,上应天心,以延苍生垂死之命。臣又见南征北伐,皆以其盛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上者多矣。今天下忧苦,质妻卖女,父子不保,迁徙逃窜,困顿蓝缕,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皇皇不给之状,绘为一图。此臣安上门日所见百不及一,已可咨嗟涕泣,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即乞斩臣,以正欺罔之罪。”

神宗阅后,颇为担忧,下诏求直言,言者皆归咎新法之不善。安石乃不安于位,自求罢免,荐韩绛为代理,吕惠卿参知政事。二人守其成规,不少失,时号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当时惠卿以为免役出钱的不平均,由于簿书奉行手实法之未善,乃重定户籍,其中有不实者,得准人民随时告发,一时风行雷厉,有不奉行惟谨者,以违制论。只有东坡以其令非朝廷之所出,不去理会,未几朝廷罢手实法,以故密州人民,未蒙其害,乃东坡所赐也。

九年十二月,受命移知徐州,十年五月到任。明年,改元元丰。又明年二月,移至湖州。将动身的时候,他作诗戏赠莘老云:

余杭自是山水窟,久闻吴兴更清绝。

湖中橘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顾渚茶牙白于齿,梅溪木瓜红胜颊。

吴儿鲙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

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

鬓丝只好封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

岂知到任后,席未及暖,山水秀丽之色未及餐,木瓜鲙缕未及饱尝,而东坡的命运,又受一大挫打。

先是惠卿得势的时候,恐安石复入为相,百方构陷,又屡和韩绛反对,绛白于帝,请仍起用安石。于是安石罢未及一年,复入为相,韩绛惠卿,相继罢免。安石自入相后,又及二载,新法功效未见,国未加富,而天下已骚然,兵未变强,而边事日亟。交趾王李乾德且大举攻宋,声言中国青苗助役之病民,此次出兵,全在救民。因之安石终不能安于位,复出判江宁府,以王珪、吴充同平章事。是年七月二日,御史李定、舒亶等告于上,谓东坡诗文中,颇有怨恨君父之言。盖东坡前后共试过三次,皆名列前茅,自谓可得志行道。岂知神宗即位,重用王安石,因意见与安石相左,终被排除。东坡于失望之余,自不免要借诗文来一吐胸中不平之气,而且东坡心既直,口又快,宜乎要触犯忌讳了。所以当他通判杭州时,其族人及与东坡有旧者,即预先警戒他,并于送别诗中有云:

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然而东坡终在杭州纪事诗上贾祸了。御史奏言,谓东坡愚弄朝廷,讥切时事,如陛下发钱给贫民复本业,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忘解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如此讥谤,实属大不敬,虽万死不足以赎罪,请陛下明付有司,以正典刑。于是东坡遂下台狱了。东坡居狱久,自知不免,作诗寄其弟子由。当时叶梦得记其事云:

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与之期,送食唯药与肉;不测,撤二物,而送以鱼,使伺外间以为候。迈谨守逾月,而粮尽,出谋于陈留,委其一亲戚代送,而忘语其约。亲戚偶得鲜送之,不兼他物。子瞻大骇,知不免,以祈哀于上,而无以自达,乃作二诗寄子由,神宗见之心动。

其诗云: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是时子由在应天府做判官,上书乞以现任官职,赎子瞻之罪。而神宗亦以东坡犯的是无意罪,尝乘间问直舍人王安礼。安礼曰:“东坡系一文人,彼以为如我之才,功名可以立致。顾郁郁不得志到如此地步,所以要不平了,不平则鸣,亦人情之常。今一旦致之于法,恐非陛下容纳人才之道。”神宗以为然,因赦免之,使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时在元丰二年十二月。

此时子由也因营救东坡,坐贬筠州,其他被累及者,有司马光、曾子固、钱世雄、黄庭坚等以下二十余人。盖自熙宁以来,朝廷上只有王安石和司马光两党,互相对峙。此时安石虽不在朝,不过如王珪之流,亦系安石余党,所以便借东坡之触犯忌讳,来实行其扑灭敌党之阴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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