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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东坡的贬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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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说过,东坡的政治生活,无非是反覆于知遇贬谪之中。他的一生,时而入朝,时而到外面去做小官,时而被贬谪到远的地方去。细细说来,是一笔极麻烦的账。而简单的说一句,他生平是遭过两次知遇和两次贬谪。两次知遇,已在前章说过:一次是神宗时上万言书的时候,一次是被仁宣太后召对的时候。得意的事,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多话可说。所谓两次贬谪,就是一次被贬到黄州,一次被贬到岭外。这里可说的话较多了,现在分别就来如下:

黄州,在今湖北,居长江上游。在那时候,算是偏僻的地方,生活当然是不舒服。但是东坡胸襟开朗,不以迁谪为苦。初到黄州时,借住在天庆观道士堂里,预备在那里,静坐四十九天。他在此时不但不觉有得甚里苦处,反悟得修养要旨。试看他答秦太虚的信道: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并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非自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己,则心返。自不能废矣。

这几句话可以算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修养时的情形。

又寄太虚的信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这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时的经济状况。他每日至多只用一百五十文,固然是那时候的生活程度低,然看他那样的把一月的用费,预先分为三十块,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画叉挑取一块,还要贮大竹筒中,慢慢的用,如有用不完的,还要用来待宾。这样的爱惜物力,在今日看起来,就是穷措大(编者注,穷而迂腐的读书人)看了,也未免要失笑,何况是富家儿郎!

又寄太虚的信道: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绝佳,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酒监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

这是他报告在黄州交游的情形。他的四川同乡,开酒店带卖水果的老板,岐亭酒监,黄州曹官,大约都是该地方的小官,这些人都是和他往来的朋友。村店醇醪,家厨精馔,时常聚会。他把这些事零零碎碎,栗栗碌碌,随笔写来,令人读了,如读小说,如听老妪谈家常,只觉得非常有趣。而他的贬谪生活中,有这样的一段,亦可算不寂寞了。

另有寄王元直的信和答毕仲举的信,都是在黄州时自述他的谪居生活。寄元直信云:

黄州直在井底,杳不闻乡国消息。不审比日起居如何?郎孃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大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尚复有此日否?

答仲举信云: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一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前一信,充满了归思。我们读了,好像是他过不惯谪居的生活。其实不然。他所以思归,是忘不了故乡的朋友,原非过不惯谪居的生活。我们试把后一信对照一读,就可以知道他对于谪居的生活,是觉得很安适的。

大概远僻的地方,都有很好的山水;而谪居的生活,又十二分的闲散。闲散的人,遇着好的山水,自然有充分的工夫去攀藤扪葛,选胜探幽了;自然有充份的兴致去领略山水的真趣了;也自然有充分精神去做纪游的文章了。

柳子厚的永州、柳州山水小记,是千古游记中的神品。我们今日读一读他的文集,什么黄溪,什么钴鉧潭,什么袁家渴,什么仙弈山,什么石鱼山,溪光云影,恍惚都在卷帙间。谁也觉得他的游记做得好,却不知道这些游记,全是贬谪的生活逼他做成的。他被逼迫着做成这许多文章,却不料成为绝作,流传千古而不朽。这又是被贬谪者不幸中的大幸了。

三十年前,作者在蒙馆里从旧式的先生读《古文观止》,就读到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些名句,一直到现在,还深深的刻在脑子里。不过,在当时候只是瞎读罢了,哪里知道赤壁就是在黄州,哪里知道苏东坡是因贬谪到黄州去才得着游赤壁的机会。到现在才明白东坡的千古不朽的《赤壁赋》,也和柳子厚的小记一样,是贬谪的生活逼迫他做成的。东坡在黄州时的作品,除了《赤壁赋》以外,还有一首《赤壁怀古》,通称为“大江东去”的词,也是文坛上的名著。其他诗文,就及此了。这大概也是赤壁是天成生一个好题目的缘故。

说到赤壁,又少不了有几句枯燥无味的考证话来了。本来曹操和周瑜打仗的赤壁,在今湖北省嘉鱼县,而黄州也有一个赤壁。两个赤壁,是各管各,不相干的。苏东坡所游的,是黄州的赤壁。不过,他的赋里,把它认为曹操打仗的赤壁。累得后来注《古文观止》的先生们,说东坡所游的是嘉鱼的赤壁,以致和事实不符。而眼力精锐的校勘家,又说苏东坡没有地理历史的常识,以至于缠不清。其实,东坡也知道黄州的赤壁,不是曹操打仗的赤壁。至少,对于这个地方,也有些怀疑。只看他寄范子丰的一封信,就可以知道。那信道: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舟,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这封信,是东坡刚游了赤壁以后写的。他说: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他又说:或曰非也。这可见东坡认他为曹操败所,不过是根据传说,自己实在也有些怀疑。不过曹操的赤壁大战,确是作文的好材料,东坡要利用这材料,所以就根据似是而非的传说,在《赤壁赋》里,把他认为是曹操的败所。说他完全弄错,同是不可;说他有意欺人,也未必。他只不过欲利用曹操的战争,点缀他的文章罢了。真的!倘然把曹操的故事除掉,那《赤壁赋》和“大江东去”的词,要减色不少。

东坡在黄州时的生活,除了上文所述的而外,再有在那边躬耕的事,在前面“政治生活”里已说过,今不再说。还有一件应该说的事,就是《后赤壁赋》中所说的“步自雪堂”。

这一所雪堂,在黄州的东门,就是在他躬耕的地方,因为在雪中筑成,所以就题名雪堂。并在四壁画了雪景。《赤壁赋》中所谓“步自雪堂”,就是这所房舍了。只不知现在可有遗迹没有?

柳子厚因贬谪而得遍游永州和柳州的山水,东坡因贬谪而得饱看黄州的江山,这是他们二人相同的。不过,子厚的胸襟太窄狭,谪居的生活是郁郁无聊,东坡的胸怀阔达,随时随地,都作乐观,这是他们二人不同之点。“忧郁能伤身”,这句话是不错的。但看柳子厚只活到四十七岁,苏东坡却活到六十六岁,相差约二十年,虽然也有旁的关系,但是达观不达观,不能说不是许多关系中之一种。

东坡谪居在黄州时的生活,已如上文所述,他谪居在岭外时,是怎样呢?岭外是今广东地方,东坡被谪到广东的惠州和琼州。这二州在北宋时还算是蛮荒之地,天气又很炎热,在那边的生活,自然不及黄州舒服了。琼州更是一个荒岛,是古代所谓儋耳人所住的地方。因为是岛,要航海去,所以当时称为“海外”。

我们要知道东坡在那边的生活是怎样,请看他的自述:

岭南天气卑陋,气蒸溽,而海南尤甚。秋夏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以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往往皆是,八九十岁,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已,顾视帷帐间有蝼蚁,帐已腐烂,感叹不已。信乎!书此时戊寅岁也。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为一笑。

这两篇短文,描写潮湿炎热的天气,和说明他对付这种环境的达观,是很详细的很明白的。我们读了,不但是能了解他在那时候的生活,而且彻底了解人生的意义。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说一说两个和东坡相似的人了。一个是韩退之,他曾被贬谪到潮州。潮州在广东,那地方的气候风俗人情等,正和惠州相同。韩退之的《驱鳄鱼文》,就是在那个时候做的。再有一个是柳子厚,他曾被贬到柳州。柳州在广西,一切的情形,也和广东差不多。这两位所谓“逐客”,被贬谪的地方,恰和东坡一样。但是他们对于环境,就不及东坡旷达了。

韩退之有诗道:“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柳子厚有诗道:“海上群山若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退之的诗还没有什么,子厚的诗就满纸都是伤心语。却不料东坡就用他们的现成语,做成一联云:“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芒山。”不但是善于运用成语,十分巧妙,而且把柳诗原意翻转来说,就把伤心语一变而为旷达语。这一点就是东坡和退之、子厚不同处。

东坡贬谪到惠州时,有他的如夫人朝云同去,后来朝云就死在惠州。这也是更足伤心的事,但东坡却也看得很平常。关于这一件事,在下面“恋爱的生活”一章里面说得很详细,这里不多说了。

东坡在琼州,因为消息不灵通,有人误传东坡死了。后来东坡回来,才证明他没有死。因此,这一件事便成了文坛上的一个典故。我们现在当然不必拿他当典故用,但是,于此可看得出两件事情:其一,琼州的消息阻隔,可见他的荒远。其二,后人拿他当典故用,可见他们怎样的钦佩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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