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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东坡的豪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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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写东坡闲适的生活,因为我的笔墨太拙劣,不知如何写法,说了半天,还不曾把东坡的闲适的生活,充分的写出。但是,读了这一章书,于东坡的闲适生活,也可以略见一斑了。

从来闲适的诗人,多流于沉寂,往往是淹淹无生趣。若东坡则不然。东坡于闲适中,又带着豪放,所以活泼泼地,一点也不沉寂。我们再看他的豪放生活。

一天,东坡去访宿州教授晁以道,直走到他书斋里,看见壁的许多古画,有一幅是钟隐画的“雪雁”,东坡觉得极好,满口的称赞,也不待主人的许可,就提起笔来,要题字在上面。可是那幅画挂得很高,只得用两张桌子叠起来,立在桌上去题。不知怎样,失了足,从桌子上跌下来,相与拊掌大笑。

东坡的朋友很多,朋友的品类也不一致,任便什么人,都和他谈得来,而和尚佛印,尤是他的方外好友。原来这佛印和尚,是大解脱大解脱的,喝酒食肉,毫无禁忌。一天,佛印正烹好了一条鱼,在那里吃饭。恰巧东坡去访佛印,还没入门,已嗅着香味,暗想,和尚在吃鱼了,快去分他一些尝尝,不要让他独享美味。一面想着,一面走进去。那佛印听见脚步声,知有人来,忙把一口罄拿来,翻过来盖在盛鱼的碗上。回头一看,知是东坡,虽然不必避他,却也落得把鱼藏起来,免得他要分吃,所以把鱼藏过之后,装出很镇静的样子,只拿了一碗淡饭吃。却不料这把戏已被东坡看清楚了,走了进来,故意的装着不知。佛印请他坐下,说道:“遇着吃饭时,就在这里便饭罢!可惜没有菜!”东坡道:“不要紧!不要紧!刚刚肚子饿了,就是淡饭也好。”佛印没法,只好叫小和尚另盛出一碗淡饭来,自己也陪着他吃淡饭。东坡吃了一回,忽然想起,佛印前几天曾托他写一副联语,预备送给某施主的,东坡就借题目和佛印为难。东坡道:“你前几天不是托我写一副联么?我还没有写。实在想不出适宜的句子。因为这付联是送给某善士的,一定要切到‘善’字做。”佛印道:“是啊!”东坡道:“有一句成语,叫做‘积善之家……’下面还有三字,字已忘记了,竟想不起。”佛印道:“下面三字是‘庆有余。’”佛印才说完这话,东坡便大笑道:“原来‘罄有鱼’(编者按,罄与庆同音,鱼与余同音。)何不拿出大家同吃?”佛印被他这样一说,弄得没法,只好把罄底下的鱼拿出来大家同吃了。

传称三酸

时在元符二年,年六十四岁。《东坡轶事》:“佛印与黄鲁直及先生友善。一日,苏、黄过访。佛印曰:‘吾得桃花醋,甚美。’取以共尝,皆皱其眉。时人称为三酸。”

东坡和佛印同游,每苦佛印贪吃,所有酒食,被他吃得太多。一天,东坡约了黄山谷游湖,有意不让佛印知道。免得他又来打扰。却不料佛印神通广大,他们不让他知道,他已先打听得清楚了,趁着东坡、山谷还没有下船时,他便先去躲在船舱里。东坡、山谷下船来,全不知道。把船开到了湖心,东坡道:“今天佛印不在座,我们的酒肴不怕不够吃!”佛印在舱里听见,暗暗好笑,只是不做声。东坡、山谷发起行酒令,共说四句:后二句须出于四书,(参看按语)而曰两句同样,又要末一字是“哉”字。前二句是即景。东坡先说道:“浮云拨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山谷接着说道:“浮萍拨开,游鱼出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佛印在舱里听见,再也忍不住了,一面揭着船板走出来,一面大声说道:“船板拨开,佛印出来,人焉庾哉!人焉庾哉!”东坡、山谷不觉大惊。佛印就夺了酒肴,大嚼一顿,东坡、山谷无奈他何。

按,这个故事,真可以代表豪放者的生活,也是十二分有趣的。编者当然不舍得把他去掉。但是仔细一想,故事虽然有趣,但未必真是东坡的故事。何以见得呢?因为他们行的酒令,后二句须出于“四书”云云,在东坡时没有“四书”的名称,“四书”的名称,是到朱子以后才有的,所以这个未必真是东坡的故事。也有人说:可以是东坡的故事,只不过“四书”二字,是后来记载如此说的,所以不能根本否认。我说:如此,仍有可疑。因为“天何言哉”“人焉庾哉”是出于《论语》,“得其所哉”是出于《孟子》,东坡时《孟子》还没有盛行,并非人人必读之书,更不应与《论语》并重。他们的令,限定要出于《论语》和《孟子》,似乎和当日的情形不合。所以仍是可疑。不过我们现在取他有趣,姑且把记在这里罢。

东坡的豪放生活,也有在他自述的话里可以看出的:

刘伯伦(即刘伶)常以锸自随,曰:“死便埋我。”吾谓伯伦非达者也。棺椁衣衾,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上,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是。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怎么时,已不妨就歇。

东坡的豪放的生活,在这两则短文里,已写出一二了。而在他的词里,写得更充分。《水调歌头·丙午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把酒问青天,问他几时有明月?欲乘风归去,归天到上的琼楼玉宇。这样的口吻,是旧诗家所说的“诗杂仙心”。这一点东坡和太白是相同的。人家称太白为李谪仙,又称太白是仙才,而于东坡也称坡仙,就是这个缘故。

东坡的著名的“大江东去”,固然是取着一个好题目,却是这个题目,也恰和东坡的豪放的性情相宜。同是这个题目,在他人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所谓“大江东去”,就是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词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我们读了这一首词,就可想见东坡的豪情逸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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