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非官方史书的写作者说:所谓大政治家,岂是容易讲清的啊?运筹营帐之中,指挥千里之外,这是谋士罢了,不是我所谓的大政治家。威严震慑强敌,名望满于军队,这是大将而已,不是我所谓的大政治家。至于在朝为官时忠心耿耿,辞官退隐后反省补过,这是说的纯正之臣,更非我所谓的大政治家。受命辅助幼主,忠诚坚定不变,这是说的贤能宰相,也非我所谓的大政治家。然而必须怎样才能称得上是大政治家呢?必须具有超越众人的抱负,,与众不同的主张,而又能以恒心、毅力去执行它、实施它。所以,大政治家能凭一人之身,关涉天下的安危,以一代之政,关系整个世运的兴衰。他所施行的,或许不利于当时,但对后世却十分有益;他的所作所为,或许没有顺从众意,但却真正地有利于国家。起初,他必然遵循自己的政策,全力推行之,以求改变时势;在已经推行的过程中,他又必然独持己见,力排众议,为国家的复兴奠定基础;政策得到完全贯彻后,最终也必然要依靠他的老成稳重和深思熟虑,挽回衰颓的国运,广施惠及天下的恩德。像这样的人,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中流砥柱,或造时势的英雄。其政绩的实施,英明之主可以借此奋发图强,昏庸之主可以借此免除灾祸,末代之世可以借此暂且延续,衰乱之世可以借此渐渐兴盛。所谓大政治家,难道不是这样定义的吗?
明白这些道理,也就可以谈论张居正了。张居正是明朝的名相,而明朝的名相,不只张居正一个。在他之前的,像忠靖公夏原吉、杨士奇、杨荣、杨溥,与他同时的,像文贞公徐阶、文襄公高拱,都是卓有建树、俨然具备古人风范的大臣。但他们不如张居正的地方在于,都以书生本色,担当国家重任,虽也具有忠纯之臣的操守,贤能宰相的气度,然而就其所怀抱的志向而言,一方面既拘泥于前人的规章制度,另一方面又言谈卑下,无甚高论,因此他们所推行的治国方略,也就仅仅局限于对当时有利,而一旦罢官离职其所推行的方略也会随他们的离去而消亡。换言之,他们这些人没有坚定的政治主张作为施政的目标和纲领,顶多了说,也不过仅能辅佐君主成就小康之治,使国家强盛一时而已。其所造成的影响,绝难与我所谓的大政治家相提并论。然而,以他们来对照我所谓的大政治家,我就更加不得不佩服广东新会梁启超的言论,而把张居正列为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了。张居正的业绩,如辅助君王、处理政务、经营武备、治理财政等事,固然大多也是沿袭的前人制度,与当时的贤相徐、高二人相似,骤然观之,甚至与一般人的施政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他之所以卓然出众,不同于一般的纯臣良相,且能当之无愧地巍然跻身于中国乃至世界大政治家的行列之中,其原因就在于他拥有卓尔不群的抱负,独到的主张,并能以恒心、毅力去执行它、实施它。所以,他所施行的,虽然不利于当时,虽然违背了众意,但他弥补缺漏、纠正失误、整顿吏治,正本清源等诸多措施所遗留的影响却是深远而巨大的。因此,对于他最终能转移时势,奠定基础,挽救衰颓国运,广布恩泽于天下这一问题,也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明朝自中期开始由盛渐衰,到了嘉靖、隆庆时代更是内忧外患交集,而此时的张居正,不顾人们指责他独揽大权的毁谤,背负友朋的猜忌,冒着功高震主的危险,甘受不奔父丧的非议,兢兢业业,只求改革政策的推行,大义凛然,只求时势的转变。将其与辅佐幼主、支撑危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相比,谁敢说后人不如前人;再将他与西方的大政治家,如马志尼、俾斯麦等人相比,又同他们相差几何呢?至于明代的诸位名相,如上文提到的夏原吉、杨士奇、杨荣、杨溥、徐阶、高拱等人,如果把他们也与张居正相比,那就相当于降低了张居正的水准使之“与哙(樊哙)等为伍”了。然而其生时不被愚昧的同僚谅解,死后又受到昏庸幼主的怪罪,以至于众口铄金,是非混淆,史书所载,也多是诽谤他的言论。那些愚昧的人,受世俗一孔之见的迷惑。不能洞察张居正匡扶社稷的苦心,而只是抓住他一两个小的缺陷不放,斤斤计较,在背后议论掣肘;况且昏庸的幼主,已习惯于安逸放纵、富贵荣华的生活,对于张居正的严辞劝诫早已怀恨在心,于是更加相信了小人的谗言,怨恨愤怒,对死后的张居正加以罪责,进而抹杀其功勋。这些人因昏庸愚昧而做出这些事,绝对是无损于张居正的伟大人格的。但不能不令人遗憾的是,张居正作为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竟然因此而横遭埋没,含冤千载,其命运的不幸真是与唐朝的卫国公李德裕相同。他所留给后世的是那样伟大,可他所受的回报却是这样悲惨。假使人世间真的不存在什么是非公道,那么是毁是誉。也就不值一提了。如果人世间存在真正的是非公道,那么天下的不平之事,还有能超过这个的吗?然而扫除谣言,澄清事实,另写一部较为可信的史书,从而明辨是非,警戒后世,拨开云雾,显示真相,这并非只有能力超群的人才能做,对此我又怎么能闭口不言任事实埋没呢?于是撰写了《张江陵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