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告假归乡时,正值三十而立之年,也正当是英气风发、有所作为的时候,然而此时的他却悄然萌生了不如归去的思想,浩然具有了隐居林泉的情志。观看他的一首诗:
我岂是东方朔那样的隐士,隐居于朝堂的金马门?我现在正如困倦的司马相如,病卧在床上思念着梁园。我命运坎坷却仍然保持自己的志向,顺应世俗却常常招来许多烦忧。我错误地选择寄身官场,时常抚胸感叹自己像一只双角卡在围篱上的公羊而进退两难。我笨拙无用没有经世之才,只能空自缅怀家乡的山川平原。家乡幽暗潮湿的地方长着丰盛的水藻,白云飘浮的田野有无人采摘的芳荪。山中之人还未归来,花卉树木已森然繁茂。永远希望有朝一日能抛弃世俗的烦恼,回到家乡闲居度日安养心神。人生百年贵在适意,贵贱又怎值得在意呢?(《述怀》)
另一首诗:
有欲望就会因满足不了而苦恼,只有做到无欲望才能没有忧愁。羲和控制缰绳驾驶着太阳之车,时间如白驹过隙毫不停留。我的志向在于虚无寂静,以无耻方式获取禄位不是我的追求。人在这个世界上,犹如飘浮的云烟瞬间消散。荷花在清水之中洗濯挺立,江水上空飞翔着白色的鸥鸟。鲁仲连志在挽救齐国,商山四皓也是为了安定刘氏天下才入朝辅佐太子。古代的贤达之人真是伟大啊,千年之后仍然令人想念其美善之道。(《适志吟》)
这两首诗,一作于将要归隐之前,一作于归隐之后,其字里行间,皆充满佛道的虚无思想。世间评论张居正者,据此就说张居正告假归乡的动机,是由于不被重用,才渐渐萌生出消极出世的观念的。然而张居正真的是因为一时不被重用,才萌生出消极出世的思想的吗?请看一下他平日的人生观,以及归乡后的生活动态,凭此就可以证明这种论点的错误了。张居正平日的人生观究竟是什么呢?《明史》记述他的为人说:
张居正为人,勇于任事,自许为人中豪杰。(见《明史·张居正传》)
既然以“豪杰自许”,就可以知晓他的人生态度是积极向上的了;既然是“勇敢任事”,那么他必然不会因为一点挫折而灰心丧气。这如果通过他的自述来看,更能够加以证明。他的《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书》说:
二十年曾有一个宏大的心愿,愿意做一张草席,任人枕卧,任人屎尿,我绝无怨言。有想割取我的耳鼻以为己用的,我也会高兴地给他,何况一点小的诋毁呢?
《答湖广巡抚朱谨吾辞建亭书》又说:
我平生所学志在以心为师,不求人知,不只一时的毁誉,不会考虑,即使是关系身后千万年的是非,我也不会在意。
呜呼!不躲避屎尿,不考虑毁誉,不在意是非,这是怎样的一种积极态度呀?像这样的人,而说他因为一点小的挫折就灰心丧气,因为一时不被重用就萌生消极出世的观念,这谁能相信呢?因此我曾评论张居正,认为他具有积极用世的人生观。试就其一生的行事来说,他之所以能以一身关系天下的安危,是由于具有高超的抱负,独到的主张,以及做事的恒心,坚持的毅力。而所谓“恒心”,所谓“毅力”,则又全靠他有积极用世的人生观来加以支配支撑。以行舟作比喻:其抱负,其主张,是舟之本身;其恒心,其毅力,是舟的桨舵;其积极用世的人生观,是划桨操舵之人。如果没有划桨操舵之人,则虽有桨舵,船也无法前进;然而如果没有积极用世的人生观,纵使有恒心毅力,又能有什么办法使其抱负与主张最终付诸实践呢?观察张居正未入仕途之前,一方面用心于科举考试,谋求进升之道,一方面沉浸于古代典籍,以奠定志向树立的基础;及其入仕之后,更是从事于当代文物、法令、礼乐、制度的探讨和政情世务的研求。其心情急切、举止匆忙地一心钻研学问提升修养,难道不是受他积极用世的人生观所支配支撑吗?再观察他执政以后,不顾人们指责他独揽大权的毁谤,背负友朋的猜忌,冒着功高震主的危险,甘受不奔父丧的非议,兢兢业业,只求改革政策的推行,大义凛然,只求时势的转变,这些又怎能不受其积极用世的人生观所支配支撑呢?今日的张居正,是昔日的张居正造成的。将来的张居正,是今日的张居正造成的。昔日的张居正,已然具有此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将来的张居正,也仍然具有此积极用世的人生观;而说今日的张居正,突然因为一时的不被重用而萌发消极出世的观念,这相当于把他平日具备的人生观一下子全都毫不可惜地抛掉了。呜呼!发出此种论调的人,是把张居正看得多么低啊!
这只是就其平日的人生观来推论。如果进一步观察其归乡后的动态又是如何呢,《行实》有如下记述:
张太师身体素来虚弱,又厌倦游宦生涯,嘉靖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告假还乡。请求得到批准后,归至乡中,选定了小湖山作为隐居之处,命僮仆挖土编茅,筑成一间仅有四五根椽子的小室,周围种竹半亩,养一只瘦鹤,整日闭门不出,外人很难见到他的面。只留几个小童侍奉洒扫,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修养元神练习胎息,入静守意自我反省。久而久之,精气神日益强壮,于是更加闭门苦读,博览群书,贯穿百家,专心研究当世事务。大概那时的他只认为作为儒者就应该这样,其心就应该与泉石为伴,所以愈加地追求洒脱自由没有了用世之意。
此处所说的“栖神胎息,内视返观”“其心固谓与泉石益宜,翛然无当世意矣”数语,正可与上面所引的张居正的两首诗对照观看,这也大概正是有些人推测张居正萌生消极出世念头的依据。但这时的张居正果真是一心与泉石为伴,洒脱自由,没有用世之意了吗?看他同时自己又努力地“博极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却是为何?世人哪有已然萌生出世念头,又积极为用世做准备的呢?这种说法是不通的。然而,显而易见,《行实》里面的论述,并未说中张居正这个时候的心事。接着,姑且再引张居正的一段自述,来一探究竟。张居正有《学农园记》一文,其中说道:
我少年之时苦于贫穷,家中没有多余的存粮,成年以后进入仕途,才有了数十亩田地。嘉靖三十三年甲寅,自己感觉身染重病,不能上朝议事,侍奉圣明的皇帝陛下,于是借病辞职,如果回乡后,还是继续来往于城市府衙,与宾客们应酬,只会增加病症的恶劣程度。于是就谢绝一切亲戚朋友,在自家田地中开辟出数亩,植竹种树,除草盖房,在其中睡卧休息。有时绕行于田间小路,与农父佣叟察看土壤的燥湿,比较各种谷物成熟的先后,观望云气,以预测一年收成的好坏。时常看见他们冒着风露,顶着烈日,一年到头的在田间忙碌,也仅是免于饥饿而已。一旦年成歉收,就可能卖儿卖妻使妻儿不得相见,而官吏催税,又急于救火,经常是逼得寡妇夜泣,流民潜逃,见到此我常常感到既哀怜又悲伤,既忧虑又心惊。或侥幸年成顺利粮食丰收,成熟的稻麦布满田野,每逢伏、腊等节令,村中老者高兴欢呼,相聚在一起感谢上天赐予的恩泽,这时的他们倒也是欣然喜悦,闲适快乐的。他们虽没有郄缺躬耕冀野时那么辛勤,也没有长沮、桀溺两人并耕时那么劳苦,但他们一年的吟咏歌颂、欢乐悲戚,全都维系在这农事之上。自己既然才能拙劣,缺乏宽宏的气量,只有勤力耕田,种出一些瓜果蔬菜,奉养父母,或许才能不致招来灾祸。况且种地这件事虽然低贱,但如果不去学习也无由知晓。于是在园门上挂一块写有“学农”的匾额,以申明知止知足之意。有人说:“农事,是民生之本,周朝以农业建国,及其治理天下国家时,也自然应该以农为本,加强生产,节约费用,重农抑商,之后对人民的教化才能推行、兴盛。您同意这样的说法吗?”君子志向远大关注的是远者大者,小人志向浅近关注的是浅者近者。我辈小人,每天只忧虑一日两餐是否充足,又怎么还敢有其他的想法呢?我将来只想营建一处隐居之所安度余生而已。《诗经》上说:“难得悠闲和自在啊,就这样了此一生吧!”
这是张居正刚退隐家乡后的作品。以张居正的卓越才智和奋发有为,却只能身居闲职,乃至无补于国家,称病退隐,这样其满腹牢骚,就不能不有所发泄。观看他在文章中所说的“才能拙劣,缺乏宽宏的气量”“我辈小人,每天只忧虑一日两餐是否充足,又怎么还敢有其他的想法呢”等语,其一腔孤高愤慨之情,已经在辞章中显露了。但仍谨慎地关注于加强农业、节约费用、重农抑商等事,可见他虽然置身乡野,其心中仍未曾忘记要为治理国家规划方略。这篇《学农园记》以及上面所引述的两首诗里的话,只是他一时的愤激之词,并非是他放弃了平日积极用世的人生观,而突然萌发出消极出世的念头。至于他所说的“哀怜悲伤”“忧虑心惊”“欣然喜悦”“闲适快乐”,固然与大禹、后稷心念天下牵怀民生的心怀相去甚远,倘若与陶渊明先生登上东皋放声长啸的心情相比,也是迥然不同的。
如此,其自述就足以证明我的话了,张居正的其它文章里也有类似的表述,姑且再抄录一二段来阐明我的观点:
张子登上衡山后数日,心神忧愁,意念伤感,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有所醒悟。说:嗟乎!人的心态是多么容易变迁啊?我上次来时经过长江,沿着汉口而往西,登赤壁矶,游览孙、曹交战之处,慷慨悲歌,感觉古今只在一俯一仰的瞬间。向北眺望乌林,为曹操的雄心壮志突然遭到挫败而伤心;向东远望夏口,为周瑜、诸葛亮的生而逢时而心生羡慕。遥想徘徊之际,不觉洒脱之气已自胸中流露。继而路过岳阳,见到洞庭湖的长涛巨浪,惊心动魄,胸怀之中从各处沾染的混浊之气,在此一瞬之间变得空净,从而生出网罗宇宙、物我齐观,吞吐万象、容纳八方的豪迈情怀。等到登上衡山,游览完幽深的洞壑,曲折的林泉后,忧虑减少,烦恼变轻,心境开阔,精神愉快,又觉得修身养性、悠闲自乐、远行游览、寻景探幽,也不是很难的事。……我今天所游历的各处风景名胜,与以往一样,但我的感情有时惊愕有时爱怜有时难以取舍,这该如何操控呢?于是知道以往那些愁苦的感情,全是虚妄,是我的心不能转化万物,反而被万物转化所致。过去了的仍要挽留它,与追逐某物而被某物改变了心志,是同样的谬误。世间必有某种不随外物而悲喜,能以混沌的感情无差别地对待万物的事物或方法,我怎样才能掌握它呢!(《游衡岳后记》)
此文当是告假归乡后病愈出游时所写。此外还有一篇《游衡岳记》的文章,记述了他出游的动机,说:“我打算趁着现在身体健壮出去远游。即使不与汗漫相会于九天之外,也要遍游世间的各处名胜,纵目四望,开阔心胸,以完成平生的愿望。”张居正三十岁告假归乡,正是身体健壮的时候,而且除去这段时间外,他再也无暇四处远游,所以这篇文章的写作日期,应该就是这段时间。观察他游历赤壁矶、洞庭湖、衡山各处名胜,而生出种种不同的感触,这些各种不同的感触,在内心相互交织,最后忽然顿生出“不随外物而悲喜,以混沌的感情无差别地对待万物”的感悟。我个人以为这正是张居正对于人生获得的更深一层的认识,而他平日之积极用世的人生观,也因此而取得更进一步的发展。为什么这样说呢?请各位让我把话说完。张居正才智卓越,奋发有为,却一直没有获得一展抱负的机会,完成其治理天下使万民都蒙受恩惠的夙愿,因此才暂时归隐,独自修养身心,这件事从张居正积极用世的观点来说,他必然会认为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其牢骚满腹,一腔愤慨,应该是他遭受打击后心理上的正常反应;况且此时的他精神修养还未能达到“以心转化万物”的境界,也就难怪他会感到胸中愁闷,气愤难平了。若非经历这一场远游,开拓了他的感悟,扩展了他的胸襟,那么他在精神懊恼、灰心丧气之际,即使不沉沦于“修养元神练习胎息,入静守意自我反省”的消极生活,走上清静无为、放荡不羁的道路,但他一时的愤慨,也必然会深深影响其他平日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减退他积极有为的兴致,这样他若还想保持心怀万民的情怀,用心研究当世的事务,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了。然而在他游览名山大川以后,心灵竟然一下开阔了许多,而且顿生出“不随外物而悲喜,以混沌的感情无差别地对待万物”的感悟,于是这种感悟和以往的难免于“心被外物转化”,一同升华为“万物随心转化”。观看他在《七贤咏》的序文中所说的,就可以知道到自从经历这次开悟以后,其心已不受外物束缚,对事物而能作超然物外的观察分析了。其文说:
我常感叹地以为精深玄妙之人,很看重自我的适意,行事但求清白质朴,不求与人相同;所以纵然是一生都受到毁谤和猜忌,对于独行其道的人来说他也不会感到后悔,纵然其才能和智慧一千年也得不到展露,对于洁身自好的人来说也不会感到苦闷;他们都是身心惬意,无拘无束,而超然世外的人。
从他心理变化的方面来看,这自然不是消极出世的感想,而是超然物外的胸襟。必当具有这样的胸襟,然后才能不以加官进爵为喜,斧钺加身为惧,才能打破得失毁誉的关头,养成特立独行、百折不挠的人格,也只有这样才能与诸葛武侯所说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与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相十分接近。至此他的精神修养,才算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而他平日积极用世的人生观,经过这精神修养的洗礼,也才算更加地趋向积极。所以,在此情况下,一经其父的激励鼓动,他就幡然醒悟,再次决定出山,重新进入仕途,乃至以后重新受到明穆宗的赏识厚待,享受三公的特殊荣誉,自此更是一心为公而忘却私事,为了国事不顾家庭,凭着超然物外的胸襟,造就匡正时局、辅助君主的事业。
张居正自归隐到复出这段时间,其人生观不为环境所转移的情形大致如此。将他与那些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就萌生消极出世的思想而自甘废弃的轻薄少年相比,又怎可同等看待呢?日后他最终能卓越地有所树立,跻身于大政治家的行列,是有原因的,有原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