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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兵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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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前撰《中国的兵》,友人方面都说三国以下所讲的未免太简,似乎有补充的必要。这种批评著者个人也认为恰当。但二千年来的兵本质的确没有变化。若论汉以后兵的史料,正史中大半都有兵志,正续通考中也有系统的叙述,作一篇洋洋大文并非难事。但这样勉强叙述一个空洞的格架去凑篇幅,殊觉无聊。反之,若从侧面研究,推敲二千年来的历史有什么特征,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探求。

秦以上为自主、自动的历史,人民能当兵,肯当兵,对国家负责任。秦以下人民不能当兵,不肯当兵,对国家不负责任,因而一切都不能自主,完全受自然环境(如气候、饥荒等等)与人事环境(如人口多少、人才有无与外族强弱等等)的支配。

秦以上为动的历史,历代有政治社会的演化更革。秦以下为静的历史,只有治乱骚动,没有本质的变化,在固定的环境之下,轮回式的政治史一幕一幕地更迭排演,演来演去总是同一出戏,大致可说是汉史的循环发展。

这样一个完全消极的文化,主要的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说没有国民,也就是说没有政治生活。为简单起见,我们可以称它为 “无兵的文化”。无兵的文化,轮回起伏,有一定的法则,可分几方面讨论。

政治制度之凝结

历代的政治制度虽似不同,实际只是名义上的差别。官制不过是汉代的官制,由一朝初盛到一朝衰败期间,官制上所发生的变化也不能脱离汉代变化的公例。每朝盛期都有定制,宰相的权位尤其重要,是发挥皇权的合理工具,甚至可以限制皇帝的行动。但到末世,正制往往名存实亡,正官失权,天子的近臣如宦官、外戚、幸臣、小吏之类弄权专政,宰相反成虚设。专制的皇帝很自然的不愿信任重臣,因为他们是有相当资格的人,时常有自己的主张,不见得完全听命。近臣地位卑贱,任听皇帝吩咐,所以独尊的天子也情愿委命寄权,到最后甚至皇帝也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傀儡。

例如汉初高帝、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时代的丞相多为功臣,皇帝对他们也不得不敬重。他们的地位巩固,不轻易被撤换。萧何在相位十四年,张苍十五年,陈平十二年,这都是后代少见的例子。萧何、曹参、陈平、灌婴、申屠嘉五个丞相都死在任上,若不然年限或者更长。

丞相在自己权限范围以内的行动,连皇帝也不能过度干涉。例如申屠嘉为相,一日入朝,文帝的幸臣邓通在皇帝前恃宠怠慢无礼,丞相大不满意,向皇帝发牢骚:

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

文帝只得抱歉地答复:“君勿言,吾私之。”但申屠嘉不肯放松,罢朝之后回相府,正式下檄召邓通,并声明若不即刻报到就必斩首。邓通大恐,跑到皇帝前求援,文帝叫他只管前去,待危急时必设法救应。邓通到相府,免冠赤足,顿首向申屠嘉谢罪,嘉端坐自如,不肯回礼,并声色俱厉地申斥一顿:

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史今行斩之!

“大不敬”在汉律中是严重的罪名,眼看就要斩首。邓通顿首不已,满头出血,申屠嘉仍不肯宽恕。文帝计算丞相的脾气已经发作到满意的程度,于是遣使持节召邓通,并附带向丞相求情:“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回去见皇帝,一边哭,一边诉苦:“丞相几杀臣!”

这幕活现的趣剧十足地表明汉初丞相的威风,在他们行使职权的时候连皇帝也不能干涉,只得向他们求情。后来这种情形渐渐变化。武帝时的丞相已不是功臣,因为功臣已经死尽。丞相在位长久或死在任上的很少,同时有罪自杀或被戮的也很多。例如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刘屈牦都不得善终。并且武帝对丞相不肯信任,相权无形减少。丞相府原有客馆,是丞相收养人才的馆舍。武帝的丞相权小,不能多荐人,客馆荒凉,无人修理;最后只得废物利用,将客馆改为马厩、车库或奴婢室!

武帝似乎故意用平庸的人为相,以便于削夺相权。例如田千秋本是关中高帝庙的卫寝郎,无德无才,只因代卫太子诉冤,武帝感悟,于是就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之间拜相封侯。一言而取相位,这是连小说家都不敢轻易创造的奇闻。这件事不幸又传出去,贻笑外国。汉派使臣聘问匈奴,单于似乎明知故问:

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

使臣不善辞令,把实话说出,单于讥笑说:

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

这个使臣忠厚老实,回来把这话又告诉武帝。武帝大怒,认为使臣有辱君命,要把他下狱治罪。后来一想不妥当,恐怕又要贻笑大方,只得宽释不问。

丞相的权势降低,下行上奏的文件武帝多托给中书谒者令。这是皇帝左右的私人,并且是宦官。这种小人“领尚书事”,丞相反倒无事可做。武帝晚年,卫太子因巫蛊之祸自杀,昭帝立为太子,年方八岁,武帝非托孤不可。于是就以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受遗诏辅政。大司马大将军是天下最高的武职,领尚书事就等于“行丞相事”,是天下最高的政权。武帝一生要削减相权,到晚年有意无意间反把相权与军权一并交给外戚。从此西汉的政治永未再上轨道。皇帝要夺外戚的权柄就不得不引用宦官或幸臣,最后仍归失败,汉的天下终被外戚的王莽所篡。至于昭帝以下的丞相,永久无声无息,大半都是老儒生,最多不过是皇帝备顾问的师友,并且往往成为贵戚的傀儡。光武中兴,虽以恢复旧制相标榜,但丞相旧的地位永未恢复,章帝以后的天下又成了外戚、宦官交互把持的局面。

后代官制的变化,与汉代如出一辙。例如唐朝初期三省的制度十分完善。尚书省总理六部行政事宜,尚书令或尚书仆射为正宰相。门下侍中可称为副宰相,审查诏敕,并得封驳奏抄诏敕。中书令宣奉诏敕,也可说是副宰相。但高宗以下天子左右的私人渐渐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义夺取三省的正权,这与汉代的“领尚书事”完全相同。

唐以后寿命较长的朝代也有同样的发展。宋代的制度屡次改革,但总的趋势也与汉、唐一样。南渡以后,时常有临时派遣的御营使或国用使一类的名目,操持宰相的实权。明初有中书省,为宰相职。明太祖生性猜忌,不久就废宰相,以殿阁学士勉强承乏。明朝可说是始终没有宰相,所以宦官才能长期把持政治。明代的演化也与前代相同,只不过健全的宰相当权时代未免太短而已。满清以外族入主中国,制度和办法都与传统的中国不全相同,晚期又与西洋接触,不得不稍微摹仿改制。所以清制与历来的通例不甚相合。

历朝治世与乱世的制度不同,丞相的权位每有转移。其时间常发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前代末朝的乱制往往被后代承认为正制。例如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乃是汉末魏晋南北朝乱世的变态制度,但唐代就正式定它为常制。枢密院本是唐末与五代的反常制度,宋朝也定它为正制。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名义。我们研究历代的官制,不要被名称所误。两代可用同样的名称,但性质可以完全不同。每代有合乎宪法的正制,有小人用事的乱制。各朝的正制有共同点,乱制也有共同点,名称如何,却是末节。盛唐的三省等于汉初的丞相,与汉末以下演化出来的三省全不相同。以此类推,研究官制史的时候就不致被空洞的官名所迷惑了。

中央与地方

宰相权位的变化,二千年间循环反复,总演不出新的花样。变化的原动力是皇帝与皇帝左右的私人,与天下的人民全不相干。这在一个消极的社会是当然的事。

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秦、汉以下也有类似的定例。太平时代,中央政府大权在握,正如秦、汉的盛世一样。古代封建制度下的阶级到汉代早已消灭。阶级政治过去后,按理可以有民众政治出现;但实际自古至今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全民政治,并且在阶级消灭后总是产生个人独裁的皇帝政治,没有阶级的社会,无论在理论上如何美善,实际上总是一盘散沙。个人、家族以及地方的离心力非常强大,时时刻刻有使天下瓦解的危险。社会中并没有一个健全的向心力,只有专制的皇帝算是勉强沙粒结合的一个不很自然的势力。地方官必须由皇帝委任,向皇帝负责;不然天下就要分裂混乱。并且二千年来的趋势是中央集权的程度日愈加深。例如汉代地方官只有太守是直接由皇帝任命,曹掾以下都由太守随意选用本郡的人。南北朝时,渐起变化。隋就正式规定大小地方官都受命于朝廷,地方官回避乡土的制度无形成立。若把这种变化整个认为是由于皇帝或吏部愿意揽权,未免因果倒置。主要的关系恐怕还是因为一般的人公益心日衰,自私心日盛,在本乡做官弊多利少,反不如外乡人还能比较公平客观。所以与其说皇帝愿意绝对集权,不如说他不得不绝对集权。

乱世的情形正正相反。帝权失坠,个人、家族与地方由于自然的离心力又恢复了本质的散沙状态。各地豪族、土官、流氓、土匪的无理的专制代替了皇帝一人比较合理的专制。汉末三国时代与安史乱后的唐朝和五代十国都是这种地方官专擅的好例;最多只维持一个一统的名义,往往名义上也为割据。例如唐的藩镇擅自署吏,赋税不解中央,土地私相授受,甚至传与子孙。这并不是例外,以前或以后的乱世也无不如此。在这种割据时代,人民受的痛苦,由民间历来喜欢传诵的“宁作太平犬,勿作乱世民”的话,可以想见。乱世的人无不希望真龙天子出现,因为与地方小朝廷的地狱比较起来,受命王天下的政治真是天堂。

宋以下好似不大见到割据的局面,但这只是意外原因所造出的表面异态,北宋未及内部大乱,中原就被外族征服。南宋也没有得机会形成内部割据,就被蒙古人吞并。这都是外来的势力使中国内部不得割据的例证。元末汉人驱逐外族,天下大乱,临时又割据起来。明末流寇四起,眼看割据的局面就要成立,恰巧满清入关,中国又没有得内部自由捣乱。清末民初割据的局面实际已经成立,只因在外族势力的一方面威胁、一方面维持之下,中国不得不勉强摆出一个统一的面目。所以在北京政府命令不出国门的时候,中国名义上仍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华民国。最近虽略有进步,这种情形仍未完全过去。所以宋以下历史的趋势与从前并无分别;只因外族势力太大,内在的趋势不得自由活动而已。

文官与武官

文官、武官的相互消长也与治乱有直接的关系。盛世的文官重于武官,同品的文武二员,文员的地位总是高些。例如汉初中央三公中的丞相高于太尉,地方的郡守高于郡尉,全国的大权一般讲来也都操在文吏的手中。又如唐初处宰相地位的三省长官全为文吏,军权最高的兵部附属于尚书省,唐制中连一个与汉代太尉相等的武官也没有。

独裁的政治必以武力为最后的基础。盛世是皇帝一人的武力专政,最高的军权操于一手,皇帝的实力超过任何人可能调动的武力。换句话说,皇帝是大军阀,实力雄厚,各地的小军阀不敢不从命。但武力虽是最后的条件,直接治国却非用文官不可;文官若要合法地行政,必须不受皇帝以外任何其他强力的干涉支配;若要不受干涉,必须有大强力的皇帝作后盾。所以治世文胜于武,只是一般地讲;归结到最后,仍是强力操持一切。这个道理很明显,历史上的事实也很清楚,无需多赘。中国历史上最足以点破这个道理的就是宋太祖杯酒解兵权的故事:

乾德初,帝因晚朝与守信等饮酒。酒酣。

帝曰:“我非尔曹不及此,然吾为天子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安枕而卧!”

守信等顿首曰:“今天命已定,谁复敢有异心?陛下何为出此言邪?”

帝曰:“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之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守信等谢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之!”

帝曰:“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

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帝从之,皆以散官就第,赏赉甚厚。

宋初经过唐末五代的长期大乱之后,求治的心甚盛,所以杯酒之间大军阀能将小军阀的势力消灭。此前与此后的开国皇帝没有这样便宜,他们都须用残忍的诛戮手段或在战场上达到他们的目的。

乱世中央的大武力消灭,离心力必然产生许多各地的小武力。中央的军队衰弱,甚至消灭,有力的都是各地军阀的私军。这些军阀往往有法律的地位,如东汉末的州牧都是朝廷的命官,但实际却是独立的军阀。唐代的藩镇也是如此。此时地方的文官仍然存在,但都成为各地军阀的傀儡,正如盛世的文官都为大军阀(皇帝)的工具一样。名义上文官或仍与武官并列,甚或高于武官;但实情则另为一事。例如民国初年各省有省长,有督军,名义上省长高于督军;但省长的傀儡地位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并且省长常由督军兼任。更见得省长的不值钱了。

乱世军阀的来源,古今也有公例。最初的军阀本多是中央的巡察使,代中央监察地方官,本人并非地方官。汉的刺史、州牧当初是巡阅使,并非行政官。唐代节度使的前身有各种的监察使,也与汉的刺史一样。后来设节度使,兵权虽然提高,对地方官仍是处在巡阅的地位;只因兵权在握,才无形中变成地方官的上司。这种局面一经成立,各地的强豪、土匪以及外族都可趁火打劫而成军阀。如汉末山贼张燕横行河北诸郡,朝廷不能讨,封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每年并得举孝廉。唐末天下大乱,沙陀乘机发展,以致引起后日五代时期的沙陀全盛局面。这些新军阀都是巡察官的军阀制度成立后方才出现的。

士大夫与流氓

在一盘散沙的社会状态下,比较有组织的团体,无论组织如何微弱或人数如何稀少,都可操纵一般消极颓靡的堕民。中国社会自汉以下只有两种比较强大的组织,就是士大夫与流氓。

士大夫团体的萌芽,远在战国时代。古代的贵族政治破裂,封建的贵族被推翻,在政治上活动的新兴人物就是智识分子,在当时称为游说之士。但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游说之士并非一个纯一而有意识的团体。这种团体的实现是汉武帝废百家,崇儒术,五经成为做官捷径后的事。隋唐以下,更加固定的科举制度成立,愈发增厚士大夫的团结力量。儒人读同样的书,有同样的目标,对事有同样的态度,并且因为政治由他们包办,在社会上他们又多是大地主,所以他们也可说有共同的利益。虽无正式的组织,他们实际等于一个政党,并且是惟一的政党。由此点看,一党专政在中国倒算不得稀奇!皇帝利用儒人维持自己的势力,儒人也依靠皇帝维持他们的利益。这些士大夫虽不是一个世袭的贵族阶级,却是惟一有共同目标的团体,所以人数虽少,也能操纵天下的大局。

但士大夫有他们特殊的弱点,以每个分子而论,他们都是些文弱的书生,兵戎之事全不了解,绝对不肯当兵。太平盛世他们可靠皇帝与团体间无形的组织维持自己的势力。天下一乱,他们就失去自立自主的能力,大权就移到流氓的手中。士大夫最多只能守成,并无应付变局的能力。每次天下乱时士大夫无能为力的情形就暴露无遗。

乱世士大夫的行为几乎都是误国祸国的行为,古今绝少例外。他们的行为不外三种。第一,是无谓的结党误国。东汉末的党祸,宋代的新旧党争,明末的结党,是三个最明显的例子。三例都是在严重的内忧或外患之下的结党营私行为。起初的动机无论是否纯粹,到后来都成为意气与权力的竞争;大家都宁可误国,也不肯牺牲自己的意见与颜面,当然更不肯放弃自己的私利。各党各派所谈的都是些主观上并不诚恳、客观上不切实际的高调。

乱世士大夫的第二种行为就是清谈。一般的高调当然都可说是清谈,但典型的例子却是魏晋时代的清静无为主义。胡人已经把凉州、并州、幽州(略等于今日甘肃、山西、河北三省)大部殖民化,中国的内政与民生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些负政治责任的人与很多在野的人仍在谈玄,这可说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今日弄世丧志的小品幽默文字,与一知半解地抄袭西洋各国的种种主义与盲目的号呼宣传,可说是两种不同的20世纪式的清谈。

乱世士大夫的第三种行为就是做汉奸。做汉奸固然不必需要士大夫,但第一等的汉奸却只有士大夫才有资格去做。刘豫与张邦昌都是进士出身。洪承畴也是进士。近年的例可无需列举了。

流氓团体与士大夫同时产生。战国时代除游说之士外,还有游侠之士。他们都肯为知己的人舍身卖命,多为无赖游民出身;到汉代皇帝制度成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侠士太公开的自由行动大致铲除。但这种风气始终没有消灭,每逢乱世必定抬头。由东汉时起,流民也有了组织,就是宗教集团。最早的例子就是黄巾贼。松散的人民除对家族外,很少有团结的能力。只有利用宗教的迷信与神秘的仪式才能使民众团结。由东汉时代起,历代末世都有类似黄巾贼的团体出现。黄巾贼的宣传,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似通不通的神秘口号。唐末黄巢之乱,也倡出黄应代唐的妖言。元末白莲教盛行一时,明代(尤其明末)历批的流寇仍多假借白莲教或其他邪教的名义。满清末季的白莲教、天理教、八卦教以及义和团都是这类的流氓、愚民与饿民的团体。流氓是基本分子,少数愚民被利用,最后饿民大批入教。一直到今日,在报纸上还是时常发现光怪陆离的邪教在各地活动。但二千年来的流氓秘密组织是否有一线相传的历史,或只是每逢乱世重新产生的现象,已无从稽考了。

太平时代,流氓无论有组织与否,都没有多大的势力。但惟一能与士大夫相抗的却只有这种流氓团体。梁山泊式劫富济贫、代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虽大半是宣传与理想,但多少有点事实的根据。强盗、窃贼、扒手、赌棍以及各种各类走江湖的帮团的敲诈或侵略的主要对象就是士大夫。流氓的经济势力在平时并不甚强,但患难相助的精神在他们中间反较士大夫间发达,无形中增加不少的势力。

流氓团体也有它的弱点。内中的分子几乎都是毫无知识的人,难成大事。形式上的组织虽较士大夫为强,然而实际也甚松散。《水浒》中的义气只是理想化的浪漫故事。真正大规模的坚强组织向来未曾实现过,所以在太平时代,流氓不能与士大夫严重对抗,并且往往为士大夫所利用:大则为国家的武官或捕快,小则为士大夫个人的保镖。由流氓团体的立场来看,这是同类相残的举动,可说是士大夫“以夷制夷”政策成功的表现。

但遇到乱世,士大夫所依靠的皇帝与组织失去效用,流氓集团就可临时得势。天下大乱,大则各地割据的土皇帝一部为流氓头目出身。小则土匪遍地,官宪束手,各地人民以及士大夫都要受流氓地痞的威胁与侵凌。人民除正式为宫廷纳税外,还须法外地与土匪纳保险费,否则身家财产都难保障。士大夫为自保起见,往往被迫加入流氓集团,为匪徒奔走,正如太平时代士大夫的利用流氓一样。以上种种的情形,对民国初期的中国人都是身经、目睹或耳闻的实情,无需举例。

流氓虽然愚昧,但有时也有意外的成就。流氓多无知,流氓集团不能成大事;但一二流氓的头目因老于世故,知人善任,于大乱时期间或能成伟人,甚至创造帝业。汉高祖与明太祖是历史上有名的这类成功人物。但这到底是例外,并且他们成事最少一部分须靠士大夫的帮助,成事之后更必须靠士大夫的力量保守成业,天下的权力于是无形中又由流氓移到士大夫的手里。

朝代交替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都知道这是《三国志演义》的开场白,也可说是二千年来中国历史一针见血的口诀。一治一乱之间,并没有政治社会上真正的变化,只有易姓王天下的角色更换。我们在以上各节所讲的都是治世与乱世政治社会上各种不同的形态,但没有提到为何会有这种循环不已的单调戏剧。朝代交替的原因或者很复杂,但主要的大概不外三种,就是皇族的颓废、人口的增长与外族的迁徙。

第一种是个人的因素,恐怕不很重要;但因传统的史籍上多偏重这一点,我们不妨略为谈及。皇族的颓废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的或血统的,一是社会学的或习惯的。任何世袭的阶级,无论人数多少,早晚总要遇到一个无从飞渡的难关,就是血统上的退化。从古至今没有一个贵族阶级能维持长久,原因虽或复杂,但血统的日趋退化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法国革命前的贵族都是新贵,中古的贵族都已死净或堕落。今日英国的贵族能上溯到法国革命时代的已算是老资格的了。至于贵族中的贵族(王族或皇族)因受制度的维护,往往不至短期间就死净或丧失地位,但血统上各种不健全的现象却无从避免。百年战争时代(14与15世纪间)的法国王族血统中已有了深重的神经病苗。今日欧洲各国的王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的;只因实权大多不操在王手,所以身体上与神经上的各种缺陷无关紧要。但中国自秦、汉以下是皇帝专制的局面,皇帝个人的健全与否对于天下大局有很密切的关系。低能或愚昧的皇帝不只自己可走错步,他更容易受人包围利用。中国历代乱世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至于血统退化的原因,那是生物学与优生学的问题,本人无需离题多赘。

皇族的退化不只限于血统,在社会方面皇帝与实际的人生日愈隔离,也是一个大的弱点。创业的皇帝无论是否布衣出身,但总都是老经世故、明了社会情况的领袖,所以不至受人愚弄。后代的皇帝生长在深宫之中,从生到死往往没有见过一个平民的面孔,对人民的生活全不了解。例如晋惠帝当天下荒乱、百姓饿死的时候,曾说:“何不食肉糜?”法国革命时巴黎饿民发生面包恐慌,路易第十六世的美丽王后也曾问过:“他们为何不吃糕饼?”这样的一个皇帝,即或身心健全,动机纯粹,也难以合理地治理国家,必不免为人包围利用;若再加上血统的腐化,就更不必说了。

皇族的退化只是天下大乱的一个次要原因。由中国内部的情形来讲,人口的增长与生活的困难恐怕是主要的原因。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下面另辟一节讨论。由外部的情形来讲,气候的变化与游牧民族的内侵是中国朝代更换的主要原因。大地上的气候似乎是潮湿期与干燥期轮流当位。潮湿期农产比较丰裕,生活易于维持,世界上各民族间不致有惊人的变动。干燥期间土著地带因出产减少,民生日困。并且经过相当长的潮湿期与太平世之后,人口往往已达到饱和状态,农收丰裕已难维生,气候若再忽然干燥,各地就立刻要大闹饥荒。所以内在的因素已使土著地带趋向混乱。同时沙漠或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因气候骤变,生活更难维持;牛羊大批地饿死,寄生的人类也就随着成了饿殍。游牧民族在平时已很羡嫉土著地带的优裕生活,到了非常时期当然要大批地冲入他们心目中的乐国。自古以来中国的一部或全部被西北或东北的外族征服,几乎都在大地气候的干燥时期。这绝不是偶然的事。1 中国被外族征服是二千年来历史上的一件重大公案,下面也另节引申讨论。

人口与治乱

食料的增加有限,人口的增加无穷,这在今日已是常识。一切生物都自然地趋向于无限的繁殖,中国传统的大家族制度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香火主义使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加提高。一家数十口,靠父祖的遗产坐吃山空,都比赛着娶妻生子。甚至没有遗产或遗产甚少,但数十口中若有一二人能够生产,全家就都靠这一二人生活繁殖。所以在小家庭的社会被淘汰的废人游民,在中国也都积极地参加人口制造的工作。并且按人类生殖的一般趋势,人愈无用生殖愈多,低能儿之生儿育女的能力远超常人,生殖似乎是废人唯一的用处与长处。所以中国不只人口增加得特别快,并且人口中的不健全分子的比例恐怕也历代增加。这大概是二千年来中国民族的实力与文化日愈退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国到底能养多少人口,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人口的统计向来不甚精确。先秦时代可以不论,由汉至明的人口,按官家的统计,最盛时也不过六千万左右,大乱后可以减到一二千万。但这个数目恐怕太低。中国自古以来的人丁税与徭役制度使人民都不肯实报户口;若说明以上中国的人口向来没有达到过七千万,这是很难置信的。由满清时代的人口统计,可以看出前代的记载绝不可靠。2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的人口为二千四百万。五十一年,颁“盛世滋生人丁”的诏书,从此以后,人丁赋以康熙五十年为准,这实际等于废人丁税。雍正时代田租与丁赋合并,可说是正式废除人丁税。从此户口实报已无危险,人口的统计不致像前代的虚妄。十年以后,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增到二千七百万。此后增加的速率渐渐达到好像不可信的惊人程度。二十八年后,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人口忽然加到前古未有1.77亿的高度,较前增加了六倍半。二十八年也不过是一世的期间,中国生殖率虽然高,也绝无高到这种程度的道理;显然是前此许多隐瞒的人口现在都出头露面了。再过十年,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就有1.94亿。再过二十四年,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就有2.84亿,将近三万万的人口高潮了。3 此时社会不安的现象渐渐抬头,高宗逊位之后就发生川、楚教匪的乱事,可见饭又不够吃的了。自此以后,至今一百四十年间社会总未安定,大小的乱事不断地发生。所以就拿中国传统极低的生活程度为标准,三万万的人口是中国土地的生产能力所能养的最高限度。历代最高六千万的统计,大概是大打折扣的结果,平均每五人只肯报一人。

至于今日四万万以至五万万的估计,大致也离实情不远。这个超过饱和状态的人口是靠外国粮食维持的。近年来每年六万万元的入超中,总有二万万元属于米麦进口。都市中的人几乎全靠外国粮食喂养,乡间也有人吃洋饭。这在以农立国的中华是生民未有的变态现象。今日的中国好比一个坐吃山空的大破落户,可吃的东西早已吃净,现在专靠卖房卖田以至卖衣冠鞋袜去糊口,将来终有一天产业吃光,全家老小眼看饿死。4

历代人口过剩时的淘汰方法,大概不出三种,就是饥荒、瘟疫与流寇的屠杀。人口过多,丰收时已只能勉强维持;收成略减,就要大闹饥荒。饥荒实际有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广大的区域中连年不雨或大雨河决,这是绝对的饥荒,人口不负责任。但中国每逢乱世必有的饥荒不见得完全属于这一类,最少一部分是人口过剩时,收成稍微减少,人民就成千累万地饿死。

瘟疫与饥荒往往有连带的关系。食料缺乏,大多数人日常的营养不足,与病菌相逢都无抵抗的能力,因而容易演成大规模的传播性瘟疫。试看历代正史的《本纪》中,每逢末世饥荒与瘟疫总是相并而行,这也绝非偶然的事。

饥荒与瘟疫可说是自然的淘汰因素,人为的因素就是流寇。流寇在二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甚至可说是一种必需的势力。民不聊生,流寇四起,全体饿民都起来夺食,因而互相残杀。赤眉贼、黄巾贼、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是最出名的例子。但流寇不见得都是汉人,西晋末的五胡乱华也可看作外族饿民的流寇之祸。

在民乱初起时,受影响的只限于乡间,但到大崩溃时城市与乡间一同遭殃。例如西晋永嘉之乱时:

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藁棘成林。朝廷无车马章服,唯桑版署号而已。众惟一旅,公私有车四乘。

长安城中的人民或死亡,或流散。至于乡间的情形,据永嘉间的并州刺史刘琨的报告: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返,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

后来刘琨转战到达晋阳(今太原),只见:

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léi)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

城乡人口一并大减。历史中所谓“人民十不存一二”或许说得过火,但大多数人民都死于刀兵水火或饥饿,是无可怀疑的。

民间历代都有“劫”的观念,认为天下大乱是天命降劫收人。这种民间迷信实际含有至理。黄巢的杀人如麻,至今还影射在民族心理的戏剧中。黄巢前生本为目连,因往地狱救母,无意中放出八百万饿鬼;所以他须托生为收人的劫星,把饿鬼全部收回。凡该被收的人,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也逃不了一刀。这就是所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种神秘说法实际代表一个惨痛的至理。那八百万人(黄巢直接与间接所杀的恐怕还不只此数),无论当初是否饿鬼,但实际恐怕大多数是饿民或候补的饿民,屠杀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5

历代人口的增减有一个公式,可称为大增大减律。增加时就增到饱和点甚至超饱和点,减少时就减到有地无人种、有饭无人吃的状态。人口增多到无办法时,由上到下都感到生活困难;官吏受了生活恐慌心理的影响,日愈贪污,苛捐杂税纷至沓来。民间的壮健分子在饥寒与贪污的双层压迫下,多弃地为匪,或入城市经营小本工商,或变成无业的流民与乞丐。弃地日多,当初的良田一部成为荒地,生产愈少,饥荒愈多。盗匪遍地之后,凡不愿死于饥荒或匪杀的农民,也多放弃田地,或入城市,或为盗匪。荒地愈多,生产愈少,生产愈少,饥荒愈甚;饥荒愈甚,盗匪愈多,盗匪愈多,荒地愈广。这个恶圈最后一定发展到良民与盗匪无从辨别的阶段,这就是流寇的阶段。

长期的酝酿之后,人口已经减少,再加最后阶段的流寇屠杀,当初“粥少僧多”的情形必一变而成“有饭无人吃”的局面。至此天下当然太平,真龙天子也就当然出现。大乱之后,土地食料供过于求,在相当限度以内,人口可再增加而无饥荒的危险。所以历史上才有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的太平盛世: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东汉初期的中兴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清代康熙乾隆间的百年太平,都是大屠杀的代价所换来的短期黄金境界。生活安逸,社会上争夺较少,好弄词藻的文人就作一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文章来点缀这种近于梦幻的境界。

但这种局面难以持久。数十年或百年后,人口又过剩,旧的惨剧就须再演一遍。

中国与外族

二千年来外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在原则上,中国盛强就征服四夷,边境无事,中国衰弱时或气候骤变时游牧民族就入侵扰乱,甚或创立朝代。但实际二千年来中国一部或全部大半都在外祸之下呻吟。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中原是外族的地盘。后来隋唐统一,中国算又自主。但隋与盛唐前后尚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由肃宗到五代的二百年间,中原又见胡蹄时常出没,五代大部是外族扰攘的时期。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间,中国又算自主,但国防要地的燕云终属于契丹,同等重要的河西之地又属西夏。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间,北方又成了女真的天下。等到女真已经汉化之后,宋、金同归于尽,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这是全部中国的初次被征服。明朝是盛唐以后汉族惟一的强大时代,不只中国本部完全统一,并且东北与西北两方面的外族也都能相当的控制。这种局面勉强维持了约有二百年,明末中国又渐不能自保,最后整个的中国又第二次被外族征服。二百年后,满人已经完全汉化,海洋上又出现了后来居上的西洋民族。鸦片一战以后,中国渐渐成为西洋人的势力,一直到今天。

中国虽屡次被征服,但始终未曾消灭,因为游牧民族的文化程度低于中国,入主中国后大都汉化。只有蒙古人不肯汉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驱逐。游牧民族原都尚武,但汉化之后,附带地也染上汉族的文弱习气,不能振作,引得新的外族又来内侵。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但文弱的习气却已染上,所以汉人不很费力就把他们赶回沙漠。

鸦片战争以下,完全是一个新的局面。新外族是一个高等文化民族,不只不肯汉化,并且要同化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曾遭遇过的紧急关头,惟一略为相似的前例就是汉末魏晋的大破裂时代。政治瓦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而长期受外族的侵略与统治。旧文化也衰弱僵化,因而引起外来文化势力的入侵,中国临时完全被佛教征服,南北朝时代的中国几乎成了印度中亚文化的附庸。但汉末以下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是分开的,武力属于五胡,文化属于印度。最近一百年来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属于同一的西洋民族,并且武力与组织远胜于五胡,文化也远较佛教为积极。两种强力并于一身而向中国进攻,中国是否能够支持,很成问题。并且五胡与佛教入侵时,中国民族的自信力并未丧失,所以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五胡为汉族所同化,佛教为旧文化所吸收。今日民族的自信力已经丧失殆尽,对传统中国的一切都根本发生怀疑。这在理论上可算为民族自觉的表现,可说是好现象。但实际的影响有非常恶劣的一方面:多数的人心因受过度的打击都变为麻木不仁,甚至完全死去,神经比较敏捷的人又大多盲目地崇拜外人,捉风捕影,力求时髦,外来的任何主义或理论都有它的学舌的鹦鹉。这样说来,魏晋南北朝的局面远不如今日的严重,我们若要找可作比较的例证,还须请教别的民族的历史。

古代的埃及开化后,经过一千余年的酝酿,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全国统一,并向外发展,建设了一个大帝国,正如中国的秦汉时代一样。这个帝国后来破裂,时兴时衰,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每次外族总为埃及所同化。这与中国由晋至清的局面相同。最后于公元前525年埃及被已经开化的波斯人征服,埃及文化初次感到威胁。但波斯帝国不能持久,二百年后埃及又为猛进的希腊人所征服。从此埃及文化渐渐消灭,亚历山大利亚后来成为雅典以外最重要的希腊文化城。从此经过罗马帝国时代,埃及将近千年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最后在公元639年—643年间,埃及又为回教徒的阿拉伯人所征服,就又很快地阿拉伯化,一直到今天埃及仍是阿拉伯文化的一部分。今日在尼罗河流域只剩有许多金字塔与石像还属于古埃及文化。宗教以及风俗习惯都已阿拉伯化,古文字也早已被希腊文与阿拉伯文前后消灭,直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人解读明白,古埃及的光荣历史才又被人发现。

古代的巴比伦与埃及的历史几乎同时,步骤也几乎完全一致,也是在统一与盛强后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外族终被同化。后来被波斯征服,就渐渐波斯化,最后被阿拉伯人征服同化。今日在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地已经找不到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的文字也是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的考古学家解读明白的。

中国是否也要遭遇古代埃及与巴比伦的命运?我们四千年来的一切是否渐渐都要被人忘记?我们的文字是否也要等一二千年后的异族天才来解读?但只怕汉文一旦失传,不是任何的天才所能解读的!这都是将来的事,难以武断地肯定或否定。但中国有两个特点,最后或有救命的效能,使它不至遭遇万劫不复的悲运。中国的地面广大,人口众多,与古埃及、巴比伦的一隅之地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此广大的特殊文化完全消灭,似非易事。但现代战争利器的酷烈也为前古所未有,西洋各国宣传同化的能力也是空前可怕,今日中国人自信力的薄弱也达到了极点,地大人多似乎不是十分可靠的保障。

另外一个可能的解救中国文化的势力就是中国的语言文字。汉文与其他语文的系统都不相合,似乎不是西洋任何的语文所能同化的。民族文化创造语言文字,同时语言文字又为民族文化所寄托,两者有难以分离的关系,语言文字若不失掉,民族必不至全亡,文化也不至消灭。阿拉伯人所同化的古民族中,只有波斯人没有失去自己的语言文字,所以今日巴比伦人与埃及人已经绝迹于天地间,但波斯地方居住的仍是波斯人,他们除信回教之外,其他都与阿拉伯人不同。并且他们所信的回教是阿拉伯人所认为异端的派别,这也是波斯人抵抗阿拉伯文化侵略的表现。这种抵抗能力最少一部分是由于语言文字未被同化。西洋文化中国不妨尽量吸收,实际也不得不吸收,只要语言文字不贸然废弃,将来或者终有消化新养料而复兴的一天。

1 关于气候变化与游牧民族迁徙的问题,可参考ellsworth·huntington教授的各种著作,最重要的是civilization and climate,the pulseof asia;character of races。

2 汉代人口最盛时五千九百万(《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下》)。这数目或者还大致可靠。一、因当时的农业方法尚甚幼稚。二、因今日广东、广西、福建、云南、贵州与四川一部的广大区域方才征服,尚未开发。三、因长江流域一带也没有发展到后日的程度。大概汉时承继古代法治的余风,政治比较上轨道,人民也比较地肯负责,大致准确的人口统计还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事。至于唐代人口最盛时只有五千万的记载,绝不可信;此后历代的统计就更不值一顾了。

3 关于历代人口的统计,除散见于正史《地理志》或《食货志》诸篇外,最方便的参考书就是《文献通考》卷一〇至十一《户口考》,《续文献通考》卷十二至十四《户口考》,《清朝文献通考》卷十九至二〇《户口考》。

4 “兵在精,不在多”,谁都承认。一讲到人口,一般的见解总以为是多多益善。这是不思的毛病。南京中国地理学会出版的《地理学报》第二卷第二期[民国二十四年六月]中有胡焕庸教授《中国人口之分布》一文,可代表多数人的开明见解,注意中国人口的问题的人都当一读。

5 《新唐书》卷二二五《黄巢传》。黄巢的八百万饿鬼中还有不少的洋鬼!见张星烺教授《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三册第二十九节。

中国的元首

中国历史上四千年间国君的称号甚为简单。当初称王,王下有诸侯。其后诸侯完全独立,各自称王。最后其中一王盛强,吞并列国,统一天下,改称皇帝,直至最近的过去并无变更。称号的演化虽甚简单,内涵的意义却极重要。专就皇帝成立的事实经过而论,可分下列诸步骤:

(一)列国称王

(二)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三)帝秦议

(四)秦始皇帝

(五)汉之统一与皇帝之神化

(六)废庙议与皇帝之制度之完全成立

(七)后言

参错在这个史实的演化中,还有各种相反与相成的帝王论。本篇专以事实为主,帝王论与当时或后世史实有关系者也附带论及。

列国称王

战国以前,列国除化外的吴楚诸国外,最少在名义上都尊周室为共主。春秋时代周王虽早已失去实权,然而列国无论大小,对周室的天子地位没有否认的。春秋时代国际政治的中心问题是“争盟”或“争霸”,用近代语,就是争国际均势。国际均势是当时列强的最后目的,并非达到其他目的的二种手段。以周室为护符——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达到这个目的最便利的方法。因为列强都想利用周室,所以它的地位反倒非常稳固,虽然它并无实力可言。

到春秋末期战国初期这种情形大变。各国经过政治的篡弑与我们今日可惜所知太少的社会激变,统治阶级已非旧目的世族,而是新起的智识分子。旧的世族有西周封建时代所遗留的传统势力与尊王心理,列国国君多少要受他们的牵制。所以春秋时代的列国与其说是由诸侯统治,毋宁说是诸侯与世族合治。列国的诸侯甚至也可说是世族之一,不过是其中地位最高的而已。争盟就是这个封建残余的世族的政策。他们认为这个政策最足以维持他们的利益,因为列国并立势力均衡,世族在各本国中就可继续享受他们的特殊权利。任何一国或任何一国的世族并没有独吞天下的野心。

战国时代世族或被推倒,或势力削弱。这时统治者是一般无世族传统与世族心理的出身贵贱不齐的文人。国君当初曾利用这般人推翻世族的势力;现在这般人也成为国君最忠心的拥护者。他们没有传统的势力与法定世袭的地位,他们的权势荣位来自国君,国君也可随时夺回。到这时,列国可说是真正统一的国家了,全国的权柄都归一人一家,一般臣下都要仰给于君上,不像春秋时代世族的足以左右国家以至天下的政策与大局。国君在血统上虽仍是古代的贵族,但在性质上他现在已不代表任何阶级的势力,而只知谋求他一人或一家的利益。所以战国时代二百五十年间国际均势虽然仍是二个主要的问题,但现在它只是一种工具,不是最后的目的。最后的目的是统一天下。列强都想独吞中国,同时又都不想为他人所吞。在这种矛盾的局面下,临时只得仍然维持均势;自己虽然不能独吞,最少可防止其他一国过强而有独吞的能力。但一旦有机可乘,任何一国必想推翻均势局面,而谋独强以至独吞。战国时代的大战都是这种防止一国独强或一国图谋推翻均势所引起的战争。列国称王也是这种心理的最好象征。列国称王可说有两种意义。第一是各国向周室完全宣布独立;第二是各国都暗示想吞并天下,因为“王”是自古所公认为天子的称号。

最早称王的是齐、魏两国。但这种革命的举动也不是骤然间发生的;发生时的经过曲折颇多。战国初年三晋独立仍须周室承认(公元前403年)。田齐篡位也须由周天子取得宪法上的地位(公元前386年)。可见历史的本质虽已改变,传统的心理不是一时可以消灭的。后来秦国于商鞅变法之后,势力大盛,屡次打败战国初期最强的魏国。这时秦国仍要用春秋时代旧的方法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就极力与周天子拉拢,而受封为伯(公元前343年),与从前的齐桓、晋文一样。次年(公元前342年)秦又召列国于逢泽(今河南开封东南),朝天子。这是一种不合时代性的举动,在当时人眼光中未免有点滑稽。虽然如此,别国必须想一个抵抗的方法,使秦国以周为护符的政策失去效用。于是失败的魏国就联络东方大国的齐国,两国会于徐州,互相承认为王(公元前334年)。这样一来,秦国永不能再假周室为号召,周室的一点残余地位也就完全消灭了。秦为与齐魏对抗起见,也只得称王(公元前325年)。其他各国二年后(公元前323年)也都称王。只有赵国唱高调称“君”;现成的“公侯”不用而称“君”,也正足证明周室的封号无人承认,一切称号都由自定。但赵国终逆不过时代潮流,最后也称王(公元前315年)。1 至此恐怕各国方才觉悟,时代已经变换,旧的把戏不能再玩,新的把戏非常严重痛苦——就最是列国间的拼命死战。这种激烈战争,除各国的奖励战杀与秦国的以首级定爵外,由国界的变化最可看出。春秋时代各国的疆界极其模糊。当时所谓“国”就是首都。两国交界的地方只有大概的划分,并无清楚的界限。到战国时各国在疆界上都修长城,重兵驻守,可见当时国际空气的严重。在人类史上可与二十世纪欧洲各国疆界上铜墙铁壁的炮垒相比的,恐怕只有战国时代这些长城。2

合纵连横与东帝西帝

列国称王以后百年间,直至秦并六国,是普通所谓合纵连横的时期。连横是秦国的统一政策,合纵是齐楚的统一政策。其他四国比较弱小,不敢想去把别人统一,只望自己不被人吞并就够了。所以这一百年间可说是秦、齐、楚三强争天下的时期。这时不只政治家的政策是以统一为目标,一般思想家也无不以统一为理想。由现存的先秦诸子中,任择一种,我们都可发现许多“王天下”“五帝三王云云”花样繁多而目的一致的帝王论或统一论。所以统一可说是当时上下一致的目标,人心一致的要求。这些帝王论中,除各提倡自己一派的理想,当初有否为某一国宣传的成分,我们现在已不容易考知。其中一种有丰富的宣传色彩,似乎大致可信——就是驺衍(公元前350年—前250年)一派的五德终始说。对后代皇帝制度成立,也属这派的影响最深。可惜驺衍的著作全失。后代凌乱的材料中,只有《史记.封禅书》中所记录的可以给我们一个比较完备的概念:

自齐威宣之时,驺衍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所以这当初是齐国人的说法,秦始皇统一后才采用。五德的说法据《封禅书》是: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鸟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

这是一个极端的历史定命论,也可见当时一般的心理认为天下统一是不成问题的,并且据驺衍一派的说法,统一必由按理当兴的水德。

这个说法本来是为齐国宣传的。驺衍是齐国人,受齐王优遇,有意无意中替齐国宣传也无足怪。宣传的证据是与五德终始说有连带关系的封禅说。所谓封禅是历代受命帝王于受命后在泰山上祭祀天地的一种隆重典礼。在先秦时代列国分立,各地有各地的圣山,并无天下公认的惟一圣山。由《周礼.夏官.职方氏》可知泰山不过是齐鲁(兖州)的圣山,并非天下的圣山;其他各州各有自己的圣山。只因儒家发生盛行于齐鲁及东方诸小国,儒书中常提泰山,又因封禅说的高抬泰山,所以后代才认泰山为惟一圣山。驺衍一派当初说帝王都须到泰山封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闻。这等于说,齐国是天命攸归的帝王,不久必要统一天下。假设封禅的说法为楚人所倡,必定要高抬衡山;若为秦人所创,必说非封禅华山不可。现存的《管子.封禅篇》与《史记.封禅书》都讲到齐桓公要封禅而未得。这恐怕是同样的驺衍一派的宣传,暗示春秋时代的齐国几乎王天下,战国时代的新齐国必可达到目的。

空宣传无益。当时齐国的确有可能统一天下的实力。驺衍或其他一派的人创造这个学说,一定是认清这个实力所致,并非一味地吹嘘。齐国是东方的大国,到宣王时(公元前319年—前301年)尤强,乘燕王哙让位子之大演尧舜禅让的悲喜剧的机会,攻破燕国(公元前314年),占领三年。后来(公元前312年)虽然退出,齐国的国威由此大振。同时(公元前312年—前311年)楚国上了张仪的当,冒然攻秦,为秦所破,将国防要地的汉中割与秦国。所以至此可说秦齐二国东西并立,并无第二国可与抗衡。至于两国竞争,最后胜利谁属尚在不可知之数。在这种情形下,齐国人为齐国创造一种有利的宣传学说,是很自然的。于是产出这个以泰山为中心的封禅主义。

这个秦齐并立的局面维持了约有二十五年。两国各对邻国侵略,但互相之间无可如何。天下统一不只是政治家的政策,不只是思想家的理想,恐怕连一般人民也希望早日统一,以便脱离终年战争的苦痛。“王天下”的人为“帝”现在也已由理想的概念成为一般的流行语。当初的“王”现在已不响亮,作动词用(王天下)还可以,作名词用大家只认“帝”为统一的君主。秦齐既两不相下,所以它们就先时发动,于公元前288年两国约定平分天下,秦昭襄王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除楚国外,天下由二帝分治。根本讲来,这是一个矛盾的现象,因为“帝”的主要条件就是“王天下”,所以两帝并立是一个不通的名词,在当时的局势之下也是一个必难持久的办法。可惜关于这个重大的事件,我们所知甚少。据《战国策》似乎是秦国提议。秦先称西帝,齐取观望的态度,后来也称帝。但因列国不服或其他原因,两国都把帝号取消,仍只称王。但后来齐湣王在国亡家破的时候(公元前284年)仍要邹、鲁以天子之礼相待,结果是遭两国的闭门羹,可见取消帝号是一种缓和空气的作用,实际上齐国仍以帝自居。荆柯刺秦王的时候(公元前227年)称秦王为“天子”,可见秦也未曾把帝号完全取消。两国大概都是随机应变,取模棱两可的态度。

帝秦议

齐国称帝不久就一败涂地。三晋本是秦的势力范围,齐湣王野心勃勃,要推翻秦的势力,以便独自为帝。齐攻三晋(公元前286年)的结果是秦国合同三晋,并联络燕国,大举围齐。齐国大败,临时亡国。燕国现在报复三十年前的旧恨,把齐国几乎完全占领(公元前284年)。楚国也趁火打劫,由南进攻。后来五国退兵,燕独不退。五六年间(公元前284年—前279年)除莒与即墨二城外,整个齐国都变成燕的属地。后来齐虽复国(公元前279年),但自此之后元气大亏,丧失强国的地位,永远不能再与秦国对抗。后来秦并天下,齐是六国中惟一不抵抗而亡的。所以燕灭齐可说是决定秦并天下的最后因素。

公元前284年前一切皆在不可知之数,公元前284年后秦灭六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二十年后(公元前258年)秦攻赵,围邯郸。赵求救于魏,魏援军畏秦,不敢进兵。邯郸一破,三晋必全为秦所吞并,因为现在中原只有赵还有点抗秦的能力。但其他各国连援兵都不敢派出,可见当时畏秦的心理已发展到何等的程度。这时遂有人提议放弃无谓的抵抗,正式向秦投降,由赵领衔,三晋自动尊秦为帝。此举如果成功,秦并六国的事业或可提早实现。所幸(或不幸)当时出来一个齐国人鲁仲连,帝秦议方才中止。3 大概此时齐国虽已衰弱,齐国志士尚未忘记秦齐并立的光荣时期。所以对强秦最愤恨的是齐人,对帝秦议极力破坏的也是齐人。后来赵魏居然联合败秦,拼死的血战又延长了四十年。

由于思想家的一致提倡统一,由于列强的极力蚕食邻国,由于当时人的帝秦议,我们都可看出天下统一是时代的必然趋势,没有人能想象另一种出路。最后于公元前221年秦王政合并六国,创了前古未有的大一统局面。

秦始皇帝

秦始皇对于他自己的新地位的见解很值得玩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公元前221年令丞相御史议称号: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成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其议帝号”一句话很可注意。当时秦尚未正式称帝,然而正式的令文中居然有这种语气,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帝本是公认为“王天下者”的称号;现在秦并六国,当然是帝。第二种解释就是七十年前秦称西帝,始终未正式取消,所以“帝号”一词并无足怪。现在秦王为帝已由理想变成事实,只剩正式规定帝的称号。

始皇与臣下计议的结果,名号制度焕然一新。君称“皇帝”,自称“联”,普遍地行郡县制与流官制,划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缴天下械,治驰道,徙富豪于咸阳。凡此种种,可归纳为两条原则。一、天下现在已经统一,一切制度文物都归一律。二、政权完全统一,并且操于皇帝一人之手。从此以后,皇帝就是国家,国家就是皇帝。这种政治的独裁在战国时已很明显。只因那时列国并立,诸王不得不对文人政客有相当的敬礼与牢笼。现在皇帝不只不再需要敬畏政客文人,并且极需避免他们的操纵捣乱。当初大家虽都“五帝三王”“王天下”不离口,但他们并没有梦想到天下真正统一后的情势到底如何。现在他们的理想一旦实现,他们反倒大失所望,认为还是列国并立的局面对他们有利。同时六国的王孙遗臣也很自然地希望推翻秦帝,恢复旧目的地方自由。所以文人政客个人自由的欲望与六国遗人地方独立的欲望两相混合,可说是亡秦的主要势力。焚书坑儒就是秦始皇对付反动的文人政客的方法。张良与高渐离4 可代表六国遗人力谋恢复的企图。在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伟人或朝代似乎总是敌不过旧势力的反动,总是失败的。统一地中海世界的凯撒为旧党所刺杀,西方的天下又经过十几年的大乱才又统一。统一中国的秦朝也遭同样的命运。一度大乱之后,汉朝出现,天下才最后真正统一。

秦亡的代价非常重大。秦朝代表有传统政治经验与政治习惯的古国,方才一统的天下极需善政,正需要有政治经验习惯的统治者。并且秦国的政治在七国中最为优美,是战国时的人已经承认的。反动的势力把秦推翻,结果而有布衣天子的汉室出现。汉高祖是大流氓,一般佐命的人多为无政治经验的流氓小吏出身。所以天下又经过六十年的混乱方才真正安定下去。到汉武帝时(公元前141年—前87年)政治才略具规模,汉室的政治训练才算成熟。

汉之统一与皇帝之神化

汉室的成立是天下统一必然性的又一明证。楚汉竞争的时期形式上是又恢复了战国时代列国并立的局面;义帝只是昙花一现的傀儡。项羽灭后,在理论上除汉以外还有许多别的国,不过是汉的与国而己,并非都是属国。但列国居然与汉王上表劝进: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5

细想起来,这个劝进表殊不可解。这是一群王自动公认另一王为帝,正与五十年前鲁仲连所反对的帝秦议性质相同。我们即或承认这是诸王受汉王暗示所上的表,事情仍属奇异。各人起兵时本是以恢复六国推翻秦帝为口号。现在秦帝已经推翻,六国也可说已经恢复,问题已经解决,天下从此可以太平无事;最少列国相互间可以再随意战争,自由捣乱,不受任何外力的拘束。谁料一帝方倒,他们就又另外自立一帝。即或有汉王的暗示,当时汉王绝无实力勉强诸王接受他的暗示。所以无论内幕如何,我们仍可说这个劝进表是出于自动的;最少不是与诸王的意见相反的。这最足以证明当时的人都感觉到一统是解决天下问题的惟一方法,除此之外,并无第二条出路。第二条路是死路,就是无止期的战乱。从此以后,中国的历史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可说不是民不聊生的战国,就是一人独裁的秦汉,永远一治一乱循环不已。

汉室虽是平民出身,皇帝的尊严并不因之减少,反而日趋神秘。秦汉都采用当初齐国人的宣传,行封禅,并按五德终始说自定受命之德。皇帝的地位日愈崇高,日愈神秘,到汉代皇帝不只是政治的独裁元首,并且天下公然变成他个人的私产。未央宫造成之后(公元前198年):

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尾,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6

由此可见皇帝视天下为私产,臣民亦承认天下为其私产而不以为怪,反呼万岁,大笑为乐。这与战国时代孟子所倡的民贵、社稷次、君轻的思想,及春秋时代以君为守社稷的人而非社稷的私有者的见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空气。

哀帝(公元前6年—前1年)宠董贤,酒醉后(公元前1年):

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中常侍王阂反对:

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7

皇帝看天下为自己的私产,可私相授受。臣下认天下为皇室的家产,不可当作儿戏。两种观点虽不完全相同,性质却一样:没有人认为一般臣民或臣民中任何一部分对天下的命运有支配的权力。

天下为皇帝的私产,寄生于皇帝私产上的人民当然就都是他的奴婢臣妾。奴婢虽或有高低,但都是奴婢;由尊贵无比的皇帝看来,奴婢间的等级分别可说是不存在的。最贵的丞相与无立锥之地的小民在皇帝前是同样的卑微,并无高下之分。当时的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新的现象。贾谊对此有极沉痛的陈述: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险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论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辜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豫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辜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骂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失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长小吏骂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尔,贱人安宜得此而顿辱之哉? 8

当时因为丞相绛侯周勃被告谋反,收狱严治,最后证明为诬告,方才释出。这件事(公元前176年)是贾谊发牢骚的引线。贾谊对于这种事实认得很清楚,但对它的意义并未明了。他所用的比喻也不妥当。皇帝的堂并不因没有陛级而降低,他的堂实在是一座万丈高台,臣民都俯伏在台下。皇帝的地位较前提高,臣民的地位较前降低,贾谊所说的古代与汉代的分别,实在就是阶级政治与个人政治的分别。先秦君主对于大臣的尊敬是因为大臣属于特殊的权利阶级。阶级有相当的势力,不是君主所能随意支配。到秦汉时代真正的特权阶级已完全消灭,人民虽富贵贫贱不同,但没有一个人是属于一个有法律或政治保障的固定权利阶级的。由此点看,战国时代可说是一个过渡时代。在性质上,战国时代已演化到君国独裁的个人政治的阶段。但一方面因为春秋时代的传统残余,一方面因为列国竞争下人才的居奇,所以君主对臣下仍有相当的敬意。但这种尊敬只能说是手段,并不是分所当然的事。秦汉统一,情势大变,君主无需再存客气,天下万民的生命财产在皇帝前都无保障。由人类开化以来,古有阶级分明的权利政治与全民平等的独裁政治。此外,除于理想家的想象中人类并未发现第三种可能的政治。一切宪法的歧异与政体的花样不过都是门面与装饰品而已。换句话说,政治社会生活总逃不出多数(平民)为少数(特权阶级)所统治或全体人民为一人所统治的两种方式。至于孰好孰坏,只能让理想家去解决。

皇帝既然如此崇高,臣民既然如此卑微,两者几乎可说不属于同一物类。臣民若属人类,皇帝就必属神类。汉代的皇帝以至后妃都立庙祭祀。高帝时令诸侯王国京都皆立太上皇庙。高帝死后惠帝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惠帝尊高祖庙为太祖庙,景帝尊文帝庙为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宣帝又尊武帝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皆立世宗庙。至西汉末年,祖宗庙在六十八郡国中共一百六十七所。长安自高祖至宣帝以及太上皇悼皇考(宣帝父)各自居陵立庙旁,与郡国庙合为一百七十六所。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每日上食四次。庙,每年祭祀二十五次。便殿,每年祠四次。此外又有皇后太子庙三十所。总计每岁的祭祀,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份,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一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皇帝皇室的神化可谓达于极点!

不只已死的皇帝为神,皇帝生时已经成神,各自立庙,使人崇拜。文帝自立庙,称顾成庙。景帝自立庙,为德阳。武帝生庙为龙渊,昭帝生庙为徘徊,宣帝生庙为乐游,元帝生庙为长寿,成帝生庙为阳池。

皇帝皇室的庙不只多,并且祭祀的礼节也非常繁重,连专司宗庙的官往往也弄不清,因而获罪。繁重的详情已不可考,但由上列的统计数目也可想见一个大概。这种神化政策,当时很遭反对。详情我们虽然不知,反对的人大概不是儒家根据古礼而反对,就是一般人不愿拿人当神看待而反对。所以“高后时患臣下妄,非议先帝宗庙寝园宫,故定著令,敢有擅议者弃市”。9 这种严厉的禁令直到元帝毁庙时方才取消。

这种生时遍地立庙的现象,当然是一种政策,与宗教本身关系甚少。古代的政治社会完全崩溃,皇帝是新局面下惟一维系天下的势力。没有真正阶级分别的民众必定是一盘散沙,团结力日渐减少以至于消灭。命定论变成人心普遍的信仰,富贵贫贱都听天命,算命看相升到哲学的地位。这样的民族是最自私自利最不进取的。别人的痛苦与自己无关,团体的利害更无人顾及,一切都由命去摆布。像墨子那样极力非命的积极人生观已经消灭,现在只有消极怠惰的放任主义。汉代兵制之由半征兵制而募兵制,由募兵以至于无兵而专靠羌胡兵,是人民日渐散漫,自私自利心发达,命定论胜利的铁证。现在只剩皇帝一人为民众间的惟一连锁,并且民众间是离心力日盛向心力日衰的,所以连锁必须非常坚强才能胜任。以皇帝为神,甚至生时即为神,就是加强他的维系力的方法。天下如此之大,而皇帝只有一人,所以皇帝皇室的庙布满各地是震慑人心的一个巧妙办法。经过西汉二百年的训练,一般人民对于皇帝的态度真与敬鬼神的心理相同。皇帝的崇拜根深蒂固,经过长期的锻炼,单一的连锁已成纯钢,内在的势力绝无把它折断的可能。若无外力的强烈压迫,这种皇帝政治是永久不变的。

不过这种制度不是皇帝一人所能建立,多数人民如果反对,他必难成功。但这些消极的人民即或不拥护,最少也都默认。五德终始说与封禅主义是一种历史定命论。到汉代这种信仰的势力愈大,大家也都感觉到别无办法,只有拥戴一个独裁的皇帝是无办法中的办法。他们可说都自愿地认皇帝为天命的统治者。后代真龙天子与《推背图》的信仰由汉代的谶纬都可看出。所以皇帝的制度可说是由皇帝的积极建设与人民的消极拥护所造成的。

废庙议与皇帝制度之完全成立

到西汉末年,繁重不堪的立庙制度已无存在的必要,因为它的目的已经达到。况且儒家对于宗庙本有定制,虽有汉初的严厉禁令,儒家对这完全不合古礼的庙制终究必提出抗议。所以元帝时(公元前49年—前33年)贡禹就提议:

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 10

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元帝下诏,先议罢郡国庙:

朕闻明王之御世也,遭时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今赖天地之灵,宗庙之福,四方同轨,蛮貊贡职;久遵而不定,令疏远卑贱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惧焉!传不云乎“吾不与祭,如不祭”。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 11

由这道诏命我们可见当初的广建宗庙是一种提高巩固帝权的方策,并且这种方策到公元前40年左右大致已经成功,已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诸臣计议,大多主张废除,遂罢郡国庙及皇后太子庙。同年又下诏议京师亲庙制。大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此事遂暂停顿。此后二年间(公元前39年—前38年)经过往返论议,宗庙大事整理,一部分废罢,大致遵古代儒家所倡的宗庙昭穆制。

毁庙之后,元帝又怕祖宗震怒,后来(公元前34年)果然生病,“梦祖宗谴罢郡国庙”,并且皇弟楚孝王所梦相同。丞相匡衡虽向祖宗哀祷,并愿独负一切毁庙的责任,元帝仍是不见痊可。结果二年间(公元前34年—前33年)把所废的庙又大多恢复,只有郡国庙废罢仍旧。元帝一病不起(公元前33年),所恢复的庙又毁。自此以后,或罢或复,至西汉末不定。但郡国庙总未恢复。

光武中兴,因为中间经过王莽的新朝,一切汉制多无形消灭。东汉时代,除西京原有之高祖庙外,在东京另立高庙。此外别无他庙,西汉诸帝都合祭于高庙。光武崩后,明帝为在东京立庙,号为世祖庙。此后东汉诸帝未另立庙,只藏神主于世祖庙。所以东汉宗庙制可说较儒家所传的古礼尚为简单。

这种简单的庙制,正如上面所说,证明当初的政策已经成功,皇帝的地位已无摇撼的危险。在一般人心理中皇帝真与神明无异,所以繁复的祭祀反倒不再需要。因为皇帝的制度已经确定稳固,所以皇帝本人的智愚或皇朝地位的强弱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事。和帝(公元89年—105年)并非英明的皇帝,当时外戚宦官已开始活跃,汉室以至中国的大崩溃也见萌芽,适逢外戚窦宪利用羌胡兵击破北匈奴,为大将军,威震天下。当时一般官僚自尚书以下“议欲拜之,伏称万岁”,只有尚书令韩棱正色反对:

“夫上交不谄,下交不黩。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议者皆惭而止。 12

这虽是小掌故,最可指出皇帝的地位已经崇高到如何的程度。“万岁”或“万寿”本是古代任人可用的敬祝词,《诗经》中极为普通。汉代对于与皇帝有关的事物,虽有种种的专名,一如秦始皇所定的“联”之类,但从未定“万岁”为对皇帝的专用颂词。所以韩棱所谓“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实在没有根据,然而“议者皆惭而止”,可见当时一般的心理以为凡是过于崇高的名词只能适用于皇帝,他人不得借妄擅用。礼制有否明文并无关系。

后言

此后二千年间皇帝个人或各朝的命运与盛衰虽各不同,然而皇帝的制度始终未变。汉末魏晋南北朝时代皇帝实权削弱,隋唐复盛,宋以下皇帝的地位更为尊崇。到明代以下人民与皇帝真可说是两种物类了,不只皇帝自己是神,通俗小说中甚至认为皇帝有封奇人或妖物为神的能力。这虽是平民的迷信,却是由秦汉所建立的神化皇帝制度产生出来的,并非偶然。这也或者是人民散漫的程度逐代加深的证据。不过这些都是程度深浅的身外问题,皇帝制度本身到西汉末年可说已经完全成立,制度的奉质与特性永未变更。

这个制度,正如我们上面所说,根深蒂固,由内在的力量方面讲,可说是永久不变的,只有非常强烈的外来压力才能将它摇撼。二千年间,变动虽多,皇帝的制度始终稳固如山。但近百年来的西洋政治经济文化的势力与前不同,是足以使中国传统文化根本动摇的一种强力。所以辛亥革命,由清室一纸轻描淡写的退位诏书,就把这个战国诸子所预想,秦始皇所创立,西汉所完成,曾经维系中国二千余年的皇帝制度,以及三四千年来曾笼罩中国的天子理想,一股结束。废旧容易,建新困难。在未来中国的建设中,新的元首制度也是一个不能避免的大问题。

1 《史记》卷五《秦本纪》、卷四三《赵世家》、卷四四《魏世家》、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

2 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一《长城》 。

3 《战国策》卷二十赵三。

4 《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卷八六《刺客列传》。

5 《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

6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7 《汉书》卷十一《哀帝纪》,卷九三《董贤传》。

8 《汉书》卷四八《贾谊传》。

9 《汉书》卷七三《韦玄成传》。

10 《汉书》卷七三《韦玄成传》。

11 《汉书》卷七三《韦玄成传》。

12 《后汉书》卷四五《韩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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