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于我们民族有伟大的爱,所以对于我们民族,由历史上,社会上各方面研究得极深。他在青年留学时期,就已经致力于民族性的检讨过去和追求将来这种艰巨的工作了,从此抉发病根毫无顾忌,所呼吁异常迫切,要皆出于至诚,即使遭了一部分讳疾忌医者的反感也在所不计。正惟其爱民族越加深至,故其观察越加精密,而暴露症结也越加详尽,毫不留情。他的舍弃医学,改习文艺,不做成一位诊治肉体诸病的医师,却做成了一位针砭民族性的国手。他的创作和翻译约共六百万字,便是他针砭民族性所开的方剂。
他常常劝人多看历史,尤其看野史杂记,有云: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他又云: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华盖集·〈忽然想到〉四》)
他又劝人要正视社会的各方面,勿害怕,勿遮盖,有云: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
他又指示民族性研究的多方面,旧中国特产的毛病实在不少,因之可以研究的方面也实在不少。例如评论日本安冈秀夫《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一书,结束有云:
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七月四日》)
他更坚决主张民族性必须改造,否则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口号虽新,骨子不改,革命必无成功之一日。真革命家只有前进,义无反顾的,有云:
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着自然是扫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岂不是改革么?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出了象牙之塔〉后记》)
以上是说国民性之必须经过改造。鲁迅在创作里面,暴露社会的黑暗,鞭策旧中国病态的国民性,实在很多。例如有名的《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鲁迅提炼了中国民族传统中的病态方面,创造出这个阿q典型。阿q的劣性,仿佛就代表国民性的若干面,俱足以使人反省。鲁迅对于阿q的劣性如“精神胜利法”等等,固然寄以憎恶,然而对于另外那些阿q如赵太爷之流,更加满怀敌意,毫不宽恕。他利用了阿q以诅咒旧社会,利用了阿q以衬托士大夫中的阿q,而回头看一向被赵太爷之流残害榨取,以至赤贫如洗,无复人形的阿q本身,反而起了同情。但是为整个民族的前途着想,要荡涤旧污,创造出“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从前只有两样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见《坟·灯下漫笔》),阿q的劣性必须首先铲除净尽,所以非彻底革命不可。
此外,鲁迅描写我们民族性的伟大,可以代表我们民族文化的结晶,在《故事新编》中,便有好几篇,如《铸剑》,取材于古小说《列异传》: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御览》三百四十三,《古小说钩沉》)
从这短短的几行文字,鲁迅演出了一大篇虎掷龙拏,有声有色,最富于复仇战斗精神的小说,使人们读了,看到英姿活跃,恍如亲接其人。
又如《理水》、《非攻》,鲁迅在描写大禹、墨子伟大的精神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有他自己的面影和性格反映于其中。……鲁迅生平真真是一个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人,不愧为中国的脊梁!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