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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欧游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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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节先生宜水东,千年又致蒋山佣。

谈兵稍带儒酸气,入世偏留狷介风。

名近士元身得老,论同景略遇终穷。

知君最是梁夫子,苦忆端州笑语融。

——章士钊挽百里

反袁运动

民初政治运动,进步党介于国民党与袁世凯之间,他们曾经站在袁的一面,帮助着袁来打击国民党的二次革命,却又在袁世凯帝政自为时,和国民党组成联合战线共同反袁。过去写民初历史的,因为同情国民党的失败,而对进步党作贬辞。到了国民党执政时,官书式的历史,对若干民初政事,又有种种不同的曲笔。我们该记得一九四一年,已经是抗战第四年,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忽然颁发褒扬梁启超的明令,一篇六四文字,几乎编者与读者都不知道是何道理。我说:“这便是表示国民党与进步党(研究系)之间的恩怨已了,当局重新承认梁启超在民初政治运动中的地位,推许他在反袁工作乃是主要的人物。也可以说:国民党方面自己承认过去多少是吞天之功以为己有的。”

我们承认反袁世凯帝政运动中,梁启超、蔡锷、戴戡是主要人物;在其幕后,便有蒋百里和李小川。李小川,在民初,也是很活跃的人物,近年来,已经很少人知道他了。他是云南人,四川武备学堂毕业,以十八岁青年为四川总督锡良所契重。光绪三十二年,彰德秋操中,李小川从四川北来,蒋百里从关外南行,相会于彰德。一夕深谈,深相契合。小川回川,百里赴日转德留学,途中,小川曾接到百里写给他的一封信,云:

“小川吾兄阁下:河梁一握手,北走南驰,正不知此日行旌行将何指,而此书之能入公目触公手者,又复不知何日?仆之作此书,则九月十四日离芜湖十里许长江轮舟中也。仆预定十五日至申,二十东渡。出汉口,乃知申甫兄(四川武备学堂教官,徐孝刚之字,百里同期同学,四川军界前辈,四川军人多出其门)已向宜昌。本有言欲由申甫转达,今无及矣。阁下以明敏之资,又复富于研究。务记扩其眼界而坚其志向,则此后功业,要非仆所能识也。仆之于君,交仅一面,遽腼颜作此等语,人或笑之;但区区之忱,固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也。到东后,公如有志再往东留学,尽以书来,一切事当为君设法任之。临风怀想,不尽依依。”〔1〕

百里巨眼识英雄,小川感恩报知己,他们两人之间,便建立了不可破灭的友谊。

反袁之役,梁启超和蔡松坡唱了双簧,蔡松坡和蒋百里也唱了双簧,等到他们脱离了虎穴,南下转往西南,起兵讨袁,百里也就离开北京。(百里从总统府出来,写了五封信留给左梅夫人,左梅当然很会意。他从东门出城,骑驴到廊坊,乘三等车到天津,即转车南下的。)而替西南军人带信给蔡松坡的,便是李小川。后来,蔡松坡督师入川,李小川以慰军使名义入川,任蔡氏的军参议。百里辗转入川,他的夫人左梅,也离京往上海回日本新潟小住。蔡松坡军中得病,情势危急,百里便伴着他同往日本诊治,药石无效,蔡氏遂在日本逝世。(那时,松坡只有三十五岁。)因此,袁帝暴卒,帝政虽已推翻,而川局一直混乱;蔡、蒋一番雄图,也就化为泡影了。在混乱局面中,戴戡、张耀亭都被川军所杀,李小川和百里看到情势已不可为,也只好离开四川了。这是百里接任保定军校的挫折后的另一逆境。

注:中国的政党一直还保留着封建社会关系。百里之于梁启超,私人友谊甚深,处于师友之间。因此,大家认为他是进步党研究系人物。据说,百里并未参加进步党。同时,他和国民党也只是朋友,并无党的关系。此说足备参考。

欧游新见

进步党的政治生命,在反袁运动中露了锋芒,随着蔡锷的病逝,戴戡被暗杀,又黯淡下去。百里先生在四川不能立足,又回到北京过闲散的军职生活。他的朋友梁启超,依旧在北洋派军人屋檐下想有所作为,但在冯国璋、段祺瑞当权时,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也曾想撇开政治活动,从事大中华的言论工作。百里的京居生活,一天一天困难下来,(百里任将军府将军,月薪二千元,因为国家财政破产,开头还可月支八百,不久又减半为四百元,后来折扣愈大,每月所得不足三百元。)可是他的学问精进,在军事学研究上,开出了前无古人的新局。他不愧为战略及战术专家,却又酷爱莎士比亚戏剧,又是文学名家。(梁启超主办《庸言报》及《大中华杂志》,凡有关军事论文,都由百里执笔。)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梁启超氏以欧洲考察团团长名义访问欧洲各国。团员如刘崇杰(外交)、丁文江(工业)、徐新六(经济)、张君劢(政治)、蒋百里(军事),都是一时之选,各有所长的。他们一九一九年一月二日到了伦敦,在英国住了一星期,即赶赴巴黎,参加一月十八日启幕的和平会议。这一考察团,实际上便是中国出席和会代表团的咨询机构。三月以后,他们便从巴黎出发,泛游欧陆各地,参观欧战遗迹。在那十个月的游历中,成熟了百里的军事新见地。我们知道他曾经编集一本《欧洲文艺复兴史》(商务版),这是梁氏请了法国学人演讲,由百里笔录加以整理而成的〔2〕。当时,百里写成全稿,请梁氏写篇序文;梁氏对文艺复兴颇感兴趣,而以清代学术相比较,下笔万字,一写就是十来万字,儿子大过了娘;梁氏稍加补充,便自成一书,便是那本有名的《清代学术概论》(商务版)。又由百里替梁氏作了序,梁氏再替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写了短序,这也是一段佳话。

百里的军事知识,从日德两国而来。德国在第一次大战中失败,正予百里以最好的教训。〔3〕他们从马因河(马仑河,今译为马恩河)经凡尔登入洛、亚两州〔4〕,折而走莱因河(莱茵河)右岸联军阵地,再取道比利时循着缪司河,穿过兴登堡线,再转到巴黎来。这便是大战中相持最久的西线。正如德国军事哲学家克劳塞维尔支研究拿破仑的失败一样,百里处处留心德军战败的因素。(关于这一部分,梁启超曾写了《欧游心影录》。)

和百里先生的军事新观念相表里,鲁登道夫写他的《全民族战争》,百里先生主张寓兵于农,战斗与生活相一致,特别推许瑞士的民兵制。(关于民兵制,百里另有专译,商务本。)百里先生在鲁登道夫《全民族战争》的序文中说:“当一个民族吃了大亏之后,自然会发生一种重新估计运动。但是革新运动的人物,大都在当时失败过程中,不曾负过相当责任。群众本来是感情的,所以这时候只知道清算过去。因为破坏一切的理论很容易成立,却不能指导未来。因为改造社会的实际不是靠理论,而是靠行动。民族第一次反省的过程,总是这样,所以真正的成功,必在第二反省时代。这个时期,大约总在二十年左右。”他指出鲁登道夫,是个普鲁士军官,在第二反省时代,本其实际经验,发为革新运动之指导。这在德国民族看来,真是鸿宝。

百里指出未来战争的轮廓,他说:“未来的战争不是‘军队打仗’而是‘国民拼命’;不是一定短期间内的彼此冲突,而是长时间永久的彼此竞走。”他在一九三七年,已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只在三四年之内,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百里先生从欧洲考察归来,恰好是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大时代。那时期,领导这运动的,和国民党很少关系。梁启超有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颇想一面整理国学,一面灌输西洋新思想及新学识,融会起来,确定中国的文化路线。他们组织了三个推进新文化的机构:1读书俱乐部,后来与松坡图书馆合并。2在北京(石)达子庙欧美同学会内设立共学社,搜集政治、经济、军事、文艺各种文稿,由商务出版丛书。3由梁启超、蔡元培、汪大燮(外交家)三人共同发起讲学会。每年请一国际学者来华讲学。这三机构,都由百里先生主持,讲学社也由他任总干事(那几年,先后请了杜威、罗素、太戈尔(今译泰戈尔,下同)、杜里舒来华讲学)〔5〕。而张东荪在上海办《时事新报》、蓝介民在北京办《国民公报》、陈博生主编《北京晨报》都是策动新文化运动的力量。孙中山虽是革命先辈,对于文学革命、文化革命却是后觉者。国民党党人,比研究系人士也反应得迟慢一些。

可是,百里先生所说的“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弱点,正在他们那一群人留存着;他们都是“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的书生。其间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当时的众议院议长汤化龙,他手下有四位秘书:陈博生、李大钊、霍俪白和某君,都是研究系的知名之士,开明而进步的。有一回,李氏写了一篇以大家庭生活为素材的小说:说这一家有三位少爷,他们一同爱着一位婢女。那大少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二少爷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想改造家庭而缺勇气。只有三少爷,想脱离家庭实行革命,那婢女,她对大少爷早已厌恶,对二少爷虽有意而嫌其不中用,最后她跟着三少爷跑了。他所说的大少爷是北洋派,二少爷自然是研究系的书生,而三少爷是影射国民党和共产党。婢女便是代表如李氏自己这样的青年人,他终于脱离研究系,成为共产党的信徒了。(百里先生依旧是二少爷。)

“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在百里先生的论文中,大家最推许的一篇,乃是他从中国历史解释国防经济学的基本原则〔6〕。他遗留下一句名言:“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则强,相离则弱,相反则亡。”

他说:生活与战斗本是一件东西,从两方面看,但依经济及战斗的状态之演进,时时有分离之趋势。希腊罗马虽在欧洲取得文化先进美名;但今日继承希腊罗马文化的却并不是当年的希腊人、罗马人。具有伟大的文化而卒至衰亡的总原因,就是生活工具与战斗工具不一致。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有因天然的工具而不自觉的成功者,有史以来只有二种:一为蒙古人的马,一为欧洲人的船。因觅水草就利用马,因为营商业就运用船,马与船就是吃饭家伙,同时也就是打仗的家伙,因此就两度征服世界。有费尽心血用人为制度的成功者,也有两种:一为欧战时才发明,十年来才实行,西人的国家动员。一为中国三千年前已经实施的井田封建,它的真精神就是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我也是一直研究中国社会文化史的,因此,对百里先生的解释十分感到兴趣。他说:封建不是部落割据(近人指部落割据思想为封建思想者,系运用名词的误谬),是打破部落割据的一种工具,“封”就是殖民,“建”就是生活(经济)战斗(国防)一致的建设。“井田”不是讲均产(在当时也不是一件奇事),是一种又可种田吃饭、又可出兵打仗的国防制度。懂得这个道理的制度是周公,继承之的是管仲,(《左传》:“齐之境内,尽东其亩”,就可证明田制与车制国防之关系。)最后成功的是商鞅。井田制到商鞅已是八百多年,一定是同现在的鱼鳞册一样,所以开阡陌正是恢复井田。(百里的话并非是怪论。封建本是把周室的亲属分别放到各部落中去,让他们去和那些部落发生同化作用,这样,才开始了春秋战国的文化交流与发展。)百里又说:要实行此种一出两便的制度,必须有一先决条件,就是要实际与理论绝对的一致之人才。《左传》,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范战史,他叙述城濮之战时说:“晋文公作三军,谋元帅。曰郤氏可,说礼乐而敦诗书。”我们一定想到,礼乐诗书,到底是不是做元帅的唯一条件?其实当时的一群贵族,没有一个没有部属的,也没有一个不会打仗的。从这许多武士中间,寻出一位说礼乐敦诗书的人来当元帅,这自然是正当的。因为那时贵族的教育,是礼、乐、射、御、书、数,件件都是人生实用的东西。

两汉以后,士大夫阶层走入了歧途,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脱了节,乃形成了民族衰败的致命伤。从那以后,社会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不绝的暗斗。知识分子之内,又每形成两派自相残杀,一民族中的最重要的细胞,始终在暗斗状态下,因此养成了知识阶级的两件不可救药的痼疾:一就是不负责任。(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宰相不是皇帝。他说孔夫子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二就是不切实用。(自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而改为《诗》、《书》、《礼》、《乐》、《易象》、《春秋》的六种书,是一大关键。)譬如酿酒,酵素坏了,譬如爆药,雷管湿了,举天下之良法美意无上妙品,一一须经过这一道腐败幽门,而后能入于中国社会。百药罔效之总因,岂非在此?

最后,百里先生对于知识分子表示绝望以后,曾说了一句牢骚的话:商店的学徒,工匠的艺徒,要是夜间能读上一点钟的书(就是在实际事物中过生活的人而能习取知识),恐怕倒可以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而每天坐汽车包车,在中大学上六时以上的功课的,恐怕将来只能做学理上的教授罢了。在我们眼前,他的遗言不正是先知的启示吗?我是信仰百里先生军政理论的人,我对于人民公社的伟大前程,以及对学生劳动教养的绝对赞同,便是从百里先生的“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相一致”的论点而来的。

百里先生又曾说:“从古创业帝王,大多出身草莽,而以书生统治天下者,只有两人:一为王莽,一为曹操。宋代以后,书生气质愈趋委靡,充其极只求为相,不求为王,故国家气势薄弱,汉族不振,常为外寇所侵。”假使他现在还活着,我相信他对于当前政情的评价,一定在前贤之上的。

附一:《欧洲文艺复兴史》序

梁启超

余与百里游欧偕归,百里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及成索余序。余曰:“文艺复兴者,由复古得解放也。果尔,吾前清一代,亦庶类之。吾试言吾国之文艺复兴而校其所以不如人之故,可乎?”百里曰:“善。”余本此意为序,下笔不能自休,及成,则篇幅与原书埒。天下固无此序体,不得已宣告独立,名曰“清学概论”,别索百里为余序。然对于百里之诺责,不可不践也,故更为今序。

序曰:吾侪欧游中,百里常昌言于俦侣曰:“吾此行将求曙光。”俦侣时辄戏诘之:“曙光已得乎?”曰:“未也。”如是者数四。及将归,复有诘者。百里正色言曰:“得之矣。”至所得为何等,则未尝言,吾侪亦殊无以测其浅深。及读此书,见其论欧洲文艺复兴所得之结果二:“一曰人之发现,二曰世界之发现。”意者百里之得“曙光”,其亦新有所发现于此二者耶?夫“世界”则自有世界以来而即存在者也,“人”则自有人以来而即存在者也。而人乃以为欧人于文艺复兴后始发现之。则前乎此未尝发现也;而他族之未经“文艺复兴的”之磨炼解放者,皆其未尝发现者也。吾民族其已有此发现耶?否耶?吾甚难言之。虽然,亦在乎求之而已矣。吾侪处漫漫长夜中垂二千年,今之人皇皇然追求曙光饥渴等于百里者,不知凡几也。不求而得,未之前闻;求而不得,亦未之前闻。欧洲之文艺复兴,则追求之念最热烈之时代也。追求相续,如波斯荡,光华烂缦,迄今日而未有止。吾国人诚欲求之,则彼之前躅,在在可师已。然则此书者,吾不敢径指为百里所得之曙光,然吾有以窥其求曙光所由之路也。百里自言此书根据法人白黎许氏讲演。此讲演吾实与百里同听受,本书不过取材于彼云尔。至于论断,则皆百里自摅其心得。吾证其为极有价值之作,盖述而有创作之精神者也。

民国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附二:《清代学术概论》序

蒋百里

方震编《欧洲文艺复兴史》既竣,乃征序于新会,而新会之序,量与原书埒,则别为清学概论,而复征序于震。震惟由复古而得解放,由主观之演绎进而为客观之归纳,清学之精神,与欧洲之文艺复兴,实有同调者焉。虽然,物质之进步,迟迟至今日虽当世士夫大声以倡科学,而迄今乃未有成者,何也?

且吾于清学发达之历史中亦有数疑问:

一、耶稣会挟其科学东来,适当明清之际,其注意尤在君主及上流人,明之后,清之帝皆是也,清祖康熙,尤喜其算,测地量天,浸浸乎用之实地矣。循是以发达,则欧学自能逐渐输入,顾何以康熙以后,截然中辍,仅余天算,以维残垒?

二、致用之学,自亭林以迄颜李,当时几成学者风尚。夫致用云者,实际于民生有利之谓也,循是以往,亦物质发达之门,顾何以方向转入于经典考据者,则大盛,而其余独不发达,至高者,勉为附庸而已?

三、东原理欲之说震古铄今,此真文艺复兴时代个人享乐之精神也。“遏欲之害,甚于防川”,兹言而在中国,岂非奇创。顾此说独为当时所略视,不惟无赞成者,且并反对之声而不扬,又何故?

四、迨至近世,震于船坚炮利,乃设制造局,译西书,送学生,振振乎有发达之势矣。顾今文学之运动,距制造局之创设,后二十余年,何以通西文者,无一人能参加此运动。而变法,维新,立宪,革命之说起则天下翕然从之,夺格致化学之席;而纯正科学,卒不扬?

此其原因有原于政治之趋势者,清以异族,入主中夏,致用之学,必遭时忌,故藉朴学以自保,此其一也。康熙末年,诸王相竞,耶稣会党太子,喇吗党雍正(此言夏穗卿先生为我言之),既失败于外,又遭谗于罗马。而传教一事乃竟为西学输入之一障害。此其二也。有原于社会之风尚者,民族富于调和性,故欧洲之复古为冲突的,而清代之复古,虽抨击宋学,而凭圣经以自保,则一变为继承的,而转入于调和,轮廓不明了此科学之大障也。此其三。民族尚谈玄,艺术一途社会上等诸匠人,而谈空说有者,转足以自尊。此其四。今时局机运稍稍变矣,天下方竞言文化事业,而社会之风尚犹有足以为学术之大障者则受外界经济之影响,实利主义兴,多金为上,位尊次之,而对于学者之态度,则含有迂远不适用之意味,而一方则谈玄之风犹未变,民治也社会也与变法维新立宪革命等是一名词耳有以异乎?无以异乎?此则愿当世君子有以力矫之矣。

民国十年正月二日

附三:德国战败之诸因

蒋百里

一 总说

可胜则战,不可胜则不战。三尺童子识其义,而实行也则虽大智有未能焉。战与不战,政略之事也。胜与不胜,兵略之事也。有可胜而不可战者(如日本时中国山东问题下哀的美敦之时),有可战而不可胜者(如开战时之比利时),故政略与兵略之间,有微妙之联络。此之所谓可战可胜者,即彼之所谓不可胜不可战者也。而彼之可胜可战,即此之不可胜不可战。故敌与我之间,有对抗之作用。胜败不可以预测,和战不可以强求。是故有以不能不战之国家,而处于万不可战之地位,乃不得已侥幸于一战以求成功者,则一九一四年秋德国之形势是也。

所谓不能不战者何也,兵之为物也有极端性,未有不求战而其兵可强者,亦未有兵既强而不求战者。且以军事之优势而立国,一旦迄于彼我之间,强弱之势得其均衡,则后此之危益可知。自兵略言,千九百十四年时,为德计亦一机也,为奥战则同盟固,一也。英疲于内政,而俄、法之军政改革未竣,二也。自此以后,将或并此侥幸之一胜而不可得矣。虽然,此可胜之机,而非可战之机。此不能不胜之消极原因,而非可战之积极原因也。而不能不战之根本,则实由于其国家之状态不自然。

所谓万不可战之地位者何也?则政略上包围之形势已成也。包围之形势孰致之?德人实自致之。而德人自言曰:是原于德之存在与发展也。存在故见忌于法,发展故见忌于英,令有病食伤者,执不食则死之例以自解,而归咎于食物之消化不良,岂通论乎?存在与发展,自然之势也。所贵乎政略者,则人为调剂也。故自致于万不可战之地位,其原因当归于政略之失败。

不能不战而万不可战,此两极端之间必有一进路。而德人则过信其度,求解决于侥幸之一胜。以兵略上一胜之效,而转移政略之形势者,史庸有之。虽然,可幸得不可强求也。所谓不能使敌必可胜也,过信其可胜之度,欲以一时优势之兵略,转移数十年来失败之政略,此不可得之数也。姑勿论马仑之战败焉,纵得巴黎,苟法军之主力得退以自保者,则最后之形势终不可易。而此退以自保之权,则操诸法不操诸德,此则战略之失败也。要之,以政略之失败,而致自陷于进退两难之地位,不思变其政略而思以兵略济政略之穷,则败战之主因在焉。得取上之说而推论之。

二 国家之状态不自然(时时在不能不战之地位)

扩充战备即所以维持平和,此片面之真理,凡以证一国之状态日处于不安之地位是已。十九世纪日耳曼民族之统一运动本有二派:其一派欲依国民之发动而成,其一派欲藉普国之武力而成。自“弗兰格福村”国民大会之失败,而俾斯麦相普,遂战奥败法而德帝国以成。成则成矣,而内外形势皆处于不自然之趋势。法人建国,根本不利东邻之有强国,而亚、洛二州之割,几等于文身之耻,每饭不忘。而欧洲战云,时隐时现,一也。个人自由之伏流其来源极远,以军事建国势必趋于武断。不发于此,则伸于彼。而社会党承产业发达之结果,其勃兴较他国为尤甚,二也。逆其势而镇之,厥维军备,然国民皆兵之秘钥,已公开于世界。子能之,人亦能之。互竞极其度,必有一日能发不能收者,故毛奇有和平无永久之言,而俾斯麦有二重保险之策。凡自知其国步之艰难,不能不苦心以求自济也。

此种不自然之形势,乃随国家强盛之状而益增其度。其在外,则德、法之世仇,而重以德、英之冲突,而三国协商日进于成。其在内,则政治之自由,加以贫富之阶级,而社会主义日趋于盛,扩充军备一之不已,至于再,至于三,凡以求平和及以求战也。夫一国而至于求战以自保,此可暂不可久之势,必有一日至于败者也。维廉二世之失败,特速其时耳。以包围启败战之端,以革命结败战之局,莫或致之,若或使之,呜呼!谓维廉一世即位之日,即伏五十年后败战之基,固属过言,而原始要终,于政略之由来,固不能不就其建国之本源一下深沉之观察也。质而言之,不能不战者,德国国家之历史性使然也。

三 政略上之失败(自陷于不可战)

凡俾斯麦之所谓同盟条约者,中间无不有战之一义,盖以求于国际间自立于可战之地位也。惟我可战则人不可战,和战之主动在我,而和平可得,此则政略兵略间之微妙作用也。自威廉二世,而此间之作用失。当普之初盛,奥忌之,法讵欲之?同一不欲也。而使之发不同时,此外交之成功也。自威廉二世,而是中之要领亦失,于是法之复仇,俄之南下,英之海外政策,三者汇于一流,包围之势成,而和战根本之主动不复在德手矣。请言英、德军阀视英、德之冲突,一若既定之运命不可逃者然。以为纵无南阿之争,纵无摩洛哥之干涉,海军即不扩张,比之中立即不侵犯,苟德之商工业一日存在,则英必有一日参战,果也必有一日也。拿破仑之世,必有一日与普战也,而究何当于奥之败、普之兴也?请言俄,俄、德之交败于奥。然战事之证明,则知联奥之得,不足以补拒俄之失。夫奥之为国,不适于民族国家之大势,援奥则逆势而从井救人也。俄之南下,非英之利,拒俄则何为者也?是则三十年来左周右旋,以自陷于万不可战之地位者,德人自取之也。

四 兵略上之失败

兵略上失败之原因,则过信其度之失,到处发见。马仑役之前,法军之退也,其目的在自全而待机。自由退,非败退也。而贸然减西力以东援,且大胆绕巴黎要塞之前,遂遭败战。其过信一也。凡尔登之役,竭其所有人员材料以攻坚,自以为可胜,则狃于盎威斯要塞之易下也,牺牲数十万,而卒为法人所龁。于兵略上且无丝毫影响,遑论政略?其过信二也。最后之攻击,及五次之多,倾其东力以西,亦自以为必胜。胜诚胜矣,略地多而卒无补于大势,又粘守其线,不肯速退,遂为人所攻,至一退而不可复支。其过信三也。且惟其过信也,故动作反变为不彻底,开战之初,壮丁之未受教育者百万之多,国民皆兵之义云何?一也。东普要塞之不坚,急则救之,而忘菲烈德牺牲柏林之坚忍,以致西方之失败,二也。瓦萨之役,俄军几不能退,而苟安于正面攻击,三也。罗马尼亚既亡,不乘时以定希腊,逗留国境,以致布加利亚之脱盟,四也。乃至过信飞船长炮可以胁巴黎、伦敦,过信潜艇作战,而引入美人之参战,则尤众目所共见者矣。

五 结论(军阀之祸)

吾今综其败战之诸因而为抽象之结论,则有一义焉,曰:军阀之为政,以刚强自喜,而结果也必陷于优柔而自亡。外强而中干,上刚而下柔,是其征也。“将来之在海上也”,“力即真理也”,德帝所以惊世之言也。夫其声洪者,其中空也。世界之日醒,而自己被动之运命定,故凡今日军阀所自辩其不得已者,皆足以自证其强之失也。俾斯麦性格刚毅之人也,不能容而去之太早;兴登堡亦性格刚毅之人也,不能容而用之太迟。奉令承教之人多,所谓才者则局部之人物,能见其小不能见其大,能见其一部不能见其全体。夫英之初战,八万人耳。自德军人视之,诚不足道,而不知卒以自疲也。故军阀派以军事上种种不彻底之处置为败战之源,而不知此不彻底之根本实原于自身之阙点。夫必众皆强而己始能强,然众之强有时适足为己之弱者,此古之英雄所以终于失败者多也。

附四:从中国历史解释国防经济学的基本原则〔7〕

蒋百里

国家士气消沉到如此地位,要不指出真正一条路线,一件法宝,谁还能取得一种自信力。唯心耶?东方文化耶?禅家的心性,宋儒的理气,移植于东邻以养成所谓武士道,而出产地之中国则无役不失败;唯物耶?西方文化耶?瓦德之机器,爱迪生之电气,在他人以之殖国富,扬国威,以建设所谓资本主义,五十年前之日本亦一半殖民地耳,而较日本输入西洋文化更早之中国,则农村宣告破产,工厂要求救济。人之无良,百药罔效耶?果尔则华族一名词,早应消灭于数百年以前,而何以时至今日犹有此一大群众生息于大陆?我们且检讨过去,找出华族的真实本领是什么?

我于民族之兴衰,自世界有史以来以迄今日,发现一根本原则,曰“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则强,相离则弱,相反则亡”。生活与战斗本是一件东西从两方面看,但依经济及战斗的状态之演进,时时有分离之趋势。希腊、罗马虽在欧洲取得文化先进美名,但今日继承希腊罗马文化的却并不是当年的希腊人、罗马人,具有伟大的文化而卒至衰亡的总原因,就是生活工具与战斗工具的不一致。

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有因天然的工具而不自觉的成功者,有史以来只有二种,一为蒙古人的马,一为欧洲人的船。因觅水草就利用马,因为营商业就运用船,马与船就是吃饭家伙,同时也就是打仗的家伙,因此就两度征服世界。有费尽心血用人为制度而成功者,也有两种,一为欧战时才发明,十年来才实行,西人的国家动员。一为中国三千年前已经实施的井田封建,他的真精神就是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一致。

封建不是部落割据(近人指割据部落思想为封建思想者,系用名词的误谬),是打破部落割据的一种工具,“封”就是殖民,“建”就是生活(经济)战斗(国防)一致的建设,“井田”不是讲均产(在当时也不是一件奇事),是一种又可种田吃饭、又可出兵打仗(在当时就是全国总动员)的国防制度。懂得这个道理的创制的是周公,继承的是管仲,(《左传》:“齐之境内,尽东其亩”,就可证明田制与军制国防之关系。)最后成功的是商鞅。井田制到商鞅已是八百多年,一定是同现在的鱼鳞册一样,所以开阡陌正是恢复井田。这是我发见出来的华族的真本领,诸公若能系统的叙述,出来使青年感觉到我华族固有的本领之伟大,从前可以统一亚洲大陆,将来何尝不可以统一世界,或许于现代销沉的士气有点补救。

但是要实行此种一出两便的制度,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实际与理论绝对的一致之人才。《左传》,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范战史,他叙述城濮之战时说,“晋文公作三军,谋元帅。曰郤氏可,说礼乐而敦诗书”。像现在的想象,礼、乐、诗、书到底是不是做元帅的唯一条件?其实当时的一群贵族,没有一个没有部属的,也没有一个不会打仗的,从这许多武士中间,寻出一位说礼乐敦诗书的人来当元帅,这自然是正当。因为那时贵族的教育,是礼、乐、射、御、书、数,件件都是人生实用的东西。

陶希圣先生在游侠研究里,指出了两种不同的团体,我见了欢喜的了不得,这是历史上的大发明。

而我以为就是这一点是三千年来民族衰败的致命伤,项羽的士族团体既失败,而韩信死,张良逃,萧何辱,自此以后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不绝的暗斗(莽操之篡与历代的文字狱),知识分子之内又每形成两派自相残杀(历代的党争),一民族中的最重要的细胞,始终在暗斗的状态下,因此养成了知识阶级的两件不可救药的痼疾。一、就是不负责任。(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宰相不是皇帝。)二、就是不切事实。(自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而改为《诗》、《书》、《礼》、《乐》、《易象》、《春秋》的六本书,是一大关键。)譬如酿酒,酵素坏了,譬如爆药,雷管湿了,举天下之良法美意无上妙品,一一须经过这一道腐败幽门,而后能入于中国社会。百药罔效之总因,岂非在此?

历史上也曾发见几次沉痛的呼声,如清初顾亭林之提倡朴学,就是对于不切事实的反抗,但这种运动因为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暗斗之结果,事实派的颜元、李刚主终归失败,而一变成为考据,考据派的精神果然是科学的,但实际上还是几句死话。太平天国时代胡文忠的包揽把持,曾文正的《挺经》第一章,就是对于不负责任的反抗,但仅仅能做到一部分的成功,而从暗斗出身之李鸿章,仍为这不负责任不切事实的大潮流所打倒,以演成今日刻骨伤心的外交局面。

活动分子即主权阶级的性格,就是根本与知识分子相反,他的长处:(1)是肯负责任,但是容易流为武断,(2)能切事实,但是容易流为投机,武断则不能集众人之长,投机则不能定久长之计,这两件事于近代式国家发展是不相宜的。

知识分子道德上也有他的特长:(1)他能自持廉洁,(2)能爱护后进。惟其自持廉洁,对于物质的欲望较淡,精神上有自己娱乐之处,所以当君国危难的时候,牺牲区区生命,不算一回事。历代殉国诸人的真精神,我以为根据于此而来的。惟其爱护后进,故传授学徒,著书立说,使几千年的历史有继续不断的成绩。王夫之、顾亭林于国亡家破之后,犹拼命著书,所谓“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养成了华族悠长的气概。

汉高祖自己说,“我所以得天下之故,有三不如”,这是三千年历史上成败之标准,就是主权阶级(即活动分子)与知识分子合作,则其事业成,不合作则其事业败,所以中国治世时代,必以圣君贤相并称,乃至做坏事,也必须土豪劣绅互相勾结,这中间出身于知识阶级而肯负责任能切事实的人,只有诸葛亮、王安石、张江陵(张居正)、曾国藩诸人,在三千年中占极少数。

秦汉以后,政权武力知识分裂了(从前集中于贵族阶级),所以政治上有不断的竞争,而华族就渐趋于衰弱,但是我华族在这种压迫之下(竭力奋斗继续了三千年),还做一件惊人的大事,就是对于物的工作,就其奋斗的精神言,似乎蒸气(汽)机关的发明,未必算这么一回大事,从造纸、印刷、陶瓷、漆、建筑、雕刻乃至水车、机织,件件有独到的发明,不过为知识阶级所瞧不起,故不能有文字的记载,而学术的积聚性不能发扬罢了。

近五十年来,社会受环境之影响,发生了大变化,但其政治的演进可以分作几步说,第一步是知识与武力的合作(一、知识分子投身为军人,二、军人入学取得知识,三、社会中知识分子与活动分子的合作),这中间的聚散成败,有事实的证明,不必详述;第二步,当然是政权、武力、知识的一致,但应当切实注意者,就是知识分子还是不能切实的统制物质,所以民族的生活上根本发生了问题,而其所以不能统制物质的原因,也仍是因不负责任不切事实的两大弱点而来。

从顾颜的朴学精神,曾胡的负责态度,或许可以在酵素、电管中,加入一点新生命罢。但是新式的社会,更有一样要素名曰“组织”的,这组织两字的意义,就是说一件事,不是一个人,一个机关负责任,而是各最小单位(个人)各负各的特别责任,而运用上得到一种互助的成功,这就是新经济的要点,也就是国防的元素。我们还有一句俗话“行行生意出状元”,这是中产阶级的反抗呼声,也就是将来物质建设的基础。我们现在可以说有强兵而国不富者矣,未有富国而兵不强者也。

说一句牢骚的话,商店的学生,工匠的艺徒,要是夜间能读上一点钟的书(就是在实际的事物中过生活的人而能习取知识),恐怕倒可以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而每天坐汽车包车,在中大学上六时以上的功课的,恐怕将来只能做学理上的教授罢了。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稿

注释

〔1〕曹著引此函有缺失处,编者参照陶菊隐之《蒋百里先生传》略作校正。

〔2〕梁启超在蒋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序言中如此写道:“百里自言此书根据法人白黎许氏讲演。此讲演吾实与百里同听受,本书不过取材于彼云尔。至于论断,则皆百里自摅其心得。吾证其为极有价值之作,盖述而有创作之精神者也。”

〔3〕蒋百里对德国之失败有一抽象的结论:“军阀之为政,以刚强自喜,而结果必陷于优柔而自亡。”本书将百里《德国战败之诸因》一文作为附录,以供参考。

〔4〕即为洛林、阿尔萨斯两州。

〔5〕所延名人杜威是由胡适之任翻译,罗素是由赵元任任翻译,泰戈尔是由徐志摩任翻译,杜里舒是由张君劢任翻译。

〔6〕此为蒋著《国防论》中之一节,本书收录附于本章后。

〔7〕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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