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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山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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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接手

余业师丁一匏先生文华,吾庠夙学士也。嘉靖乙酉,提学进贤万公,至嘉兴考科举,余与一匏同入试,一匏仓遽中忽谓余曰:“倘坐相近,试题为我一讲。”余但唯唯,未解其意,然坐竟不相近,终日不得交一语。试毕,余问其故,一匏云:“吾甥吴恪者,昨梦汝至吾家,汝上座,吾下座,吾与汝俱变为虎,咆哮跳跃者久之,复为人。吾送汝出门,汝乘青云上升,吾翘首望之,汝引手下接,吾亦得至青云端。”意者此考,或得汝力也。及出案,余居首,一匏竟不与。余谓此梦特孟浪耳。后一匏以年资应贡,适新例超选,郁郁不得意者屡矣。比因衰年,自分永弃,无复仕进之想。后数年,余举进士,座主莆田林退斋先生云同擢余为本房首卷,甚见爱厚,因问余所从学,以一匏对。未几,退斋奉敕督学吾浙,因忆余言,一匏乃得谒选天曹,典教宜兴者三年。余第在壬辰,然乙酉之考,已为之兆,而一匏仕进,亦兆于此矣。

○读书必然贵

余尝馆于鲁约斋先生家,一日,其子默夜读,灯忽灭,即呜呜作声,既而发狂语,连呼读书必然贵,尿秽触天地。吴音尿读作诗,约斋问何诗?岂汝日间所诵“昔年曾向玉京游”之诗耶?默睁目大声云不是,是人尿。约斋云:“此先生所为耳,于我何与?”默复大声云:“先生是尔所请者,罪归家长。”约斋无以应,为之恳祷,翌日始苏。时余病脾,医用童便作粥,故云云。以此知鬼神之事,未尝无,而人生禄位,莫非前定也。

○彩凤云霄

辛酉岁,余将赴省试,吾邑潘东渊先生鹍,以肇庆府通判家居,梦有人持黄纸一幅,上书彩凤入云霄,至长安门为余报捷者。东渊因赋诗云:“喜看彩凤入云霄,万里风轻两翮飘。德抱九苞歌昔日,文披五色瑞今朝。棘闱共贺登贤俊,枫陛争夸夺锦标。”末二句未得。梦中不觉作吟哦声,其室人唤醒,急索纸笔书之,拟续前韵,沉思复寐又得句云:“老我江湖忘想念,梦惊佳兆坐中宵。”翌日为我言之,是年余领乡荐,明年举进士。

○文章卜命

士之急功名者,往往惑于命星之说,视其予夺以为欣戚。而星命者,亦遂扬扬然。执其予夺以射厚利,及其说不验,亦恬然不以为异。幸而偶验,则更相传播以为奇,其不验者何限?固不置之齿颊矣。余素不喜此术,有言及者,曰卜之文章而已。嘉靖辛卯科,提学崇阳汪白泉先生临郡,余与门人俞礼卿同试,索其卷观之,余惊喜,谓其父界泾公曰:“必首案无疑矣。”次日谢考,海盐王沂阳谓余曰:“贵庠首案,仍当属子。”余曰:“已有人矣。”王问何人?余曰:“门下俞生也。”王遂求见,预贺之。及出案,俞果首案。及省试三场毕,王柘湖问余曰:“今科谁当中者?”余屈指曰:“余与君及俞礼卿、赵子相、沈子完、俞一清其在此六人乎?”及出榜,余五人果中式,所遗者一清耳。是年沈子完病,不会试,余四人连第壬辰进士乙未科。两泉兄问今科吾县当中何人?余曰:“沈子完孙斯立。”及开榜,果然。后一清亦中甲辰进士。余尝谓卜之文章,其中者十八九,间有不中者,亦偶然耳。或曰:“然则人皆不必论命矣。”余曰:“文章好,即是命好,何莫非命?人之贫富寿夭,穷通得丧,皆命也。故曰得之不得。曰有命,命禀于有生之初,其理甚微,圣人尚罕言之,岂今术家所谓五星子平者,所能尽哉?”

○入门差

嘉靖癸巳二月,余在行人司,王柘湖谓余曰:“如此闲暇,何不学诗?”余遂勉强一绝云:“帝里莺啼二月天,抛书无语对愁眠。无端窗下桃花雨,犹自纷纷点暮烟。”柘湖曰:“不好。”余问何处不好?曰:“都不好,入门差矣。此是晚唐格局,极卑弱,诗家所谓下乘禅者,公且勿作,且看古选,及盛唐人诗。”余如其教,数月不敢作。至八月十五日,司正柳公,倡中秋待月一律,余次韵云:“何人待月倚琼筵?有客悲秋忆楚天。北阙衣冠蓬海上,西风鼓吹玉楼前。江乡梦断身犹寄,淮海云横雁不传。两度都城今夜月,清光千里照人圆。”柘湖曰:“近之矣。”及余检古诗,已有“江乡梦断”一联,以此知古人诗句有相类者,未必皆是祖述。盖其情景相合,意兴偶同耳。未几余选科谪外,柘湖改刑部,亦外补,卒于滁。呜呼!良友云亡,其谁益?我对景兴怀,怆然于邑。

○飞仙骨

余自幼不习诗,中会榜后,谓同年王柘湖梅曰:“倘公入翰林,余不能诗奈何?”柘湖笑作吴语云:“天坍自有长茶子(吴人身长者谓之长茶子)。”后柘湖选庶吉士,入翰林,有旨报罢,柘湖寄余诗云:“海上黄金十二楼,紫烟缭绕碧云浮。可怜不是飞仙骨,咫尺三山隔弱流。”既而复开馆,柘湖仍与选。余谓之曰:“君今作飞仙矣。向谓天坍自有长茶子,如今却是短茶子。”柘湖身短,众为绝倒。

○移居

嘉靖癸巳,余任行人,僦居京师连子胡同,既阅岁矣。一日,夜至五鼓,忽闻床前若有人行步者,余怪之。翌早,急遣人僦屋,乃移居于细瓦厂前,先遣眷属至彼。余在旧居检发家物,抵暮,尚未尽。时七月七日,余急欲过新居为果瓜酌,遂锁门去。甫上马,旧居轰然倾仆一颓垣矣。余谓一日不迁,则先室屠孺人及吾儿敏功,俱无噍类一刻不去,则余为齑粉矣。彼床前行步者,果何人也?岂非鬼神者有以使之乎?至于求迁而即得屋,得屋而即移居,一出门而旧居即倾覆,皆不差时刻,则又若有鬼神默相于其间,而阴为之布护者。以此知死生祸福,皆所谓莫之为而为者,而人之巧为趋避,徒自苦耳。

○导驾

嘉靖乙未春,赐进士韩应龙等及第出身有差。鸿胪官宣制,余当导驾。三鼓至华盖殿,候驾出,鸿胪官及余等导驾,给事中十员,又翰林官御史叩头。礼毕,翰林官御史先步东门疾驰,循殿台而下,步中左门沿廓而上趋入奉天殿,候驾稍迟,则驾从中出,不复得入矣。惟给事中自御前导上,直至奉天殿,候升御座,分侍左右,最为密迩,天颜清莹,声咳铿然。未几,余谪外,追昔遭缝,慨然有感。故余南迁诗云:“玉殿春光龙御远,衡阳晚色雁归忙。”盖忆此也。

○乙未梦兆

嘉靖乙未,余在工科时,汪荣和为冢宰,科道交章弹劾,汪辩讦不已。余章第七上,是夕,梦逐一恶少过桥,桥为所断,余伫立良久,不得渡,有人从桥下操舟葺桥,则窗外鸡鸣矣。又同年潘十泉子正,时在刑科,上疏之夕,梦一大缸,缸内大黑鱼一,小鱼数十,大黑鱼翻身一跃,缸水皆浑,小鱼为其所吞,吞而复出,若死若生者数枚,有顷始苏,不苏者二枚,大黑鱼亦死。时汪复上疏辩讦,余章留中不出者三日矣,众虑圣意不测。时屠渐山应埈为翰林侍读,谓余曰:“昨圣上置公本于几上,连看数次,怒形于色,急召二老李邃庵时,费鹅湖宏,上大声曰:“如何不与我处?我怒不能进午膳矣。”二老进曰:“臣等待他白陈。”上大怒,连呼曰:“他肯自陈?他肯自陈?”汪不白陈,祸且不测,君自是名重天下矣。翌日旨下,汪罢去。余等科道交章者十人,受廷杖死者二人。薛宗恺、曾狮而汝弼及翁溥等八人,俱谪外,余得潜山县丞,转历县府将十年,至甲辰归田,汪亦寻卒。余尝有南迁诗云:“梦断荒桥夜未央。”盖谓此也。

○随地报恩

天之于物,生之,仁也;肃之,亦仁也。君之于臣,予之,恩也;夺之,亦恩也。余自给舍谪丞潜山,闻报诗云:“长沙自是酬恩地,何必区区吊楚闾?”盖随地皆君恩,随地皆可报恩也。东坡狱中寄子由诗云:“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知君即天地,盖罪己而不怨,可谓度越贾生矣。

○谪仙诗谶

余居京师时,同年钱海石,数乘月过余,引满高吟,余赓韵一绝云:“明月在地人在天,尘寰玉宇遥相连。高歌不问南来鹤,犹恐人知是谪仙。”未几果谪,人以为涛谶云。

○沈秋江

星士沈秋江者,尝游嘉兴,言屠渐山当入翰林,沈少泉、吕东汇俱至通显,后三人俱中进士,屠人翰林,沈在刑科,吕在吏部。嘉靖乙未,沈秋江至京,三人咸为延誉,一时缙绅神其术,争相延致。时刑科都给事中崇德周学山,循资当迁,适有京堂缺,则曰公不出二月,当升京堂矣。有荐于余者,试之,誉美备至。不数月,余谪,周落职。戊戌岁,余转常熟,沈秋江来见,余谓之曰:“向者何不言我谪官?”沈曰:“公以直补外,虽降犹升,何以言谪?”余曰:“此以理论,在儒家则可,尔术家毕竟升还是升,降还是降。”沈不能对。

○达人知命

嘉靖戊戌,余转令苏之常熟,三年,抚按保荐者,凡八上疏矣。后巡按御史晋江陈西、郭蕙至,时同官相忤者,其姻家一,其乡人二,萋菲于陈,遂被论调余干,期年转太仓。时陈以巡按河南,举劾不公,亦谪调余干,余复至苏,而陈乃代余。故人笑谓余曰:“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又曰:“余归路,君来路,天理昭昭胡不悟?”此又不特雷州户崖州户而已。甲辰入觐,相会于吏部席舍中,陈面发赤,若无所容,余欣然谈笑移时,绝口不言往事。陈谓人曰:“祐山长者。予曩时为人所误耳。”大抵荣枯得失,固自有命,所谓公伯寮,其如命何者?于彼何尤?或劝余上疏自明,余因赋诗云:“塞上老翁谁得失?篱边朝槿自枯荣。达人知命浑无事,不向江潭诉独醒。”

○童子诗对

余调官余干时,次儿敏勋,甫九岁,侍余往鄱阳,见鱼人拽网者,口:“伏羲不仁,子钓而不纲,何故作网罟以害物?”余心奇之,因指舟中笔架出对云:“笔架如山。”余即自思欲对“砚池似海”,殊不稳当。勋儿曰:“棋盘似路。”真的对矣。时予校纂苏文曰:“苏家三父子,文章可法。”即应声曰:“程门二弟兄,道德为尊。”余益奇之。年十三,读书西楼,未尝学诗。一日,忽有作云:“西楼高数仞,夜静阒人声。灯光已将灭,危坐养心灵。忽闻子规语,不觉已四更。云开月渐见,容光透厥明。”此虽童稚之作,颇有古气。其岳父钱海石,见之亦大称赏,以为近选体。天不假年,未究所就。惜哉!

○陈午江论文

余在太仓时,取王柘湖诗文遗稿,托同年陈午江编辑。午江谓余曰:“诗出一手,文则不类。”余问何篇不类?曰:“《总制三边兵部尚书行六卿送别序》,其气昌大,与诸作不同耳。”余笑曰:“兄何鉴别之精若此?此余作也。”馆中出此题,柘湖偶以他事不暇作,托余代笔。时柘湖先录稿本,然后誊真,故今在柘湖稿中,此独余与柘湖知之,虽其乃弟亦不知也。兄鉴别若此,真知文哉!”午江笑曰:“非独知文,且知人矣。”盖观文可以知人,柘湖气颇促,故中年而没,然非午江精鉴,其孰能辨?

○钟仆

嘉靖辛丑,提学张蒙溪案临嘉兴,余儿敏功,年十六,候试于院门,背坐檐下,众拥入院,张命赶出,众争拥出门,功儿被蹂踏不能起,偶有钟仆在傍,拽起得脱。功儿诣钟仆谢之,问其仆,仆曰:“不知也。”然则院门前拽起者,殆鬼神默相之与。

○剿寇拆字

嘉靖癸丑四月,倭寇寇平湖,官兵失利,典史乔登死之。五月,寇复至,汤参将克宽,领兵格战,邑人汹汹。余与儿辈,夜宿东园候报,因拆二字作口号云:“曲川地可耕,长刀砍低树。元来腹有文,军口三十去。”令儿辈合之,季儿敏效,年十五,曰:“得之矣,‘剿寇’二字也。明日得报,汤大克捷,斩首三十级。”

○斋堂梦

先君居易公,化在嘉靖己亥,距今庚申三十四年矣。本县学举先君居官之遗爱,居乡之晚节,申允当道,奉入乡贤祠,择在今十月二日前一日。余斋宿山园之聚乐堂,梦先君席地卧堂之西隅,余亦卧侧,闻有呻吟声,以手扪之,则肤肉温然如生,问之亦微应。余喜曰:“阿爷活矣。”意若先母胡孺人卧西耳房者,遥谓之曰:“阿爷活矣。”先母亦喜应曰:“果活矣。”余意先君平生德业,沉沦既久,一旦学校公举,当道阐扬,血肉无穷,名传不朽,英灵入梦,殆昔人所谓生死而肉骨者耶!

○汉楼灵梦

嘉靖乙卯八月二十五日,吾邑大尹刘汉楼先生,顾余于嘉兴舟次,谓余曰:“恭喜令郎中魁矣。”余曰:“何以知之?”曰:“以梦知之。”且自言其平生梦极灵。岁丙午乡试,梦本府应太守乘轿出府,命吏检名望生员卷,少顷,应回问吏吏云止有刘某有卷,应云便将刘某解去。及赴试,谓其父乐岘公曰:“父可预备酒席,儿决中矣。县学俱无,府学止儿一人耳。”及开榜,果然,父甚奇之。梦观会试榜第四十六名,乃涿州吏,心甚不悦,谓我乃举人不中,吏反中耶?庚戌会试,梦人谓曰:“汝命甚好,只少一牛耳。”以此预知其年下第,第在癸丑矣。时以亲老就教,适选涿州,涿州学吏姓名又适与汉楼同,汉楼亦自喜其梦之应也。又梦同年中者四人,内一人甚矮,比会试中式,名又适符前梦,同年果中四人,内一人甚矮者,广济孙乔也。又梦廷试中三甲六十三名。黄榜开,有报中二甲六十三名者,先生曰非也,乃三甲六十三名耳,观榜果然。余因作《汉楼灵梦记》以遗之。汉楼曰:“何不入令郎中魁事。”余笑曰:“待开榜后,补入之耳。”越三日得报,吾儿敏功果中第三名春秋魁也。汉楼举酒贺余曰:“今可补入灵梦记矣。”遂并书之。(汉楼名存义,湖广襄阳卫人)

○甲辰荒变

嘉靖十七年,至二十二年,嘉兴各县荒。二十三年甲辰,大荒,平湖海盐尤甚。乡民力田之外,恒以纺织为生。是岁木棉旱槁,杼柚为空,民皆束手待毙,水上浮尸。及途中饥殍,为鸢狗所食者,不可胜数。又官粮逋负,苦于催科,田无所售,则拆屋货之苏湖各邑,不足即鬻妻女于宁绍,宁绍人每以此为业,官府知而不禁也。盖鬻之则妻女去,而父与夫获生,否则均为杖下鬼耳。有就食于野者,草根芰蔓,采撷无遗。或行乞于市,遇货食者,辄抢而奔,比追及,已入口矣。又有数十为群,至人家求食者,或不与,即相凌夺。其无赖者,伏草野中,遇人持布入市,即掩击夺之,谓之“打布贼”。数人为伙,即行劫于路及村落间,日未没,即不敢出,相结防御,通宵不得就寝。时平湖未有城,余居县市西,佃户及邻居将百人,椎牛飨之,白于县,书牌备器为守望计。至除日,忽惊传乍浦军人自东湖抢入县市矣。县市人仓遽惶惑,披靡失措,居者争收店铺,行者尽气狂奔,虽县中兵皂,亦各星散。尹丞簿尉,相聚泣下而已。惟余所飨百人者,相率备御,既而寂然无闻,始知其为讹言矣。盖饥馑流离之际,民心易摇,变起仓卒,虽智者亦无如之何矣。故当此时蠲免之令,赈济之事,备御之策,皆不可不之讲也。

○应变操纵

甲辰凶荒之后,邑人行乞者什之三,逋负者什之九。明年,本府赵通判临县催征,命选竹板重七斤者,检拶长三寸者,邑人大恐,或诳行乞者曰:“赵公领府库银三千两来赈济,汝何不往?”行乞者更相传播。须臾数百人相率诣赵,赵不容入,则叫号跳跃,一拥而进。逋负者随之,逐隶人,毁刑具,呼声震动,赵惶惧莫知所措。余与赵上莘辈闻变趋入,赵意稍安。延入后堂,则击门排闼,势益猖獗。问欲何为?行乞者曰:“求赈济。”逋负者曰:“求免征。”赵问为首者姓名,余曰勿问也。知其姓名,彼虑后祸,祸反不测,姑顺之耳。于是出免征牌,及县备豆饼数百以进,未及门,辄抢去,行乞者率不得食。抵暮,余辈出,则号呼愈甚,突入后堂矣。赵虑有他变,逾墙宵遁,自是民颇骄纵无忌。又二月,太守郭平川应奎,推为首者数人干法,即惕然相戒,莫敢复犯矣。向使赵不严刑,未必致变。郭不正法,何由弭乱?宽严操纵,惟识时务者知之。

○迟速有命

海盐吴南溪讳昂,弘治辛酉乡试,文甚得意,忽觉腹中饥不可忍,恍惚间,将试卷吞之,至贡院门,即不饥矣。谓人曰:“余不知何?故乃有此异,余终身不第矣。”越三年甲子中式,乙丑举进士,官至福建布政,宦迹甚著。以此知人之功名,不但有无系命,虽其迟速亦自有命也。

○李及泉

都宪李及泉,巡抚吾浙,为余言正德七年,其家避流贼之难,穴山洞以居。时及泉在襁褓,婢挟坐车先登,及泉母怀及泉将登,未及,母之兄适至,曰:“此洞人多虑为不测,吾家洞可居。”盖其家亦穴山避寇也,遂与俱往。甫入,而寇至。寇退而返,则洞倾石仆,其家十余人,及其邻之避寇者将百人,一时童粉矣。其先登之婢,亦粉身于坐车之侧。使当其时母之兄不至,或至而不邀,邀而不往,则及泉母子,已为穴下鬼矣,安有今日哉!盖人之死生贵贱,皆非人力所能为者。事若偶然,实非偶然也。及泉名天宠,乙未进士,河南人。

○宋御史

嘉靖丙申,余谪官潜山丞,奉委至东流阅徭册,有宋邦辅名。因忆居京时识御史宋邦辅者,问之,果宋御史也。问其产,曰:“有田四十亩。”问何不优免?曰:“与县令俞不合。”继俞者李,适来会,因问宋居家,李曰:“宋道长督子躬耕,夫人亲饷,茅屋数椽,才蔽风日,安贫乐道,晏如也。”余谓何不周之?曰:“馈纸数张即受,他物即不受。”昔巡抚公馈坊银百两,以书却之曰:“某贤未至于可养,贫未至于可周。”强之再三,卒不受。余至池州,谓太守陆所默曰:“郡有古人,宁识之乎?”陆曰:“宋道长也,杜门扫轨,乐道安贫。”余谓何不周之?陆曰:“求一见且不可得,可得而周之乎?”盖自始学至筮仕,至归田,表里同操,始终一节者。呜呼!高风远韵,海内钦仰,廉顽立懦,为百世师,其亦可以无愧也夫?

○刘汉楼

吾平湖尹刘汉楼为我言初第时,尝宿盖山驿门外,从人忽扣门求入,问之,云适梦神人促起曰:“虎将至,汝可急入。昨途中欲伤汝,因见刘进士失跌而去。”明早,视路傍稻田内,见一头两膝之形,深入泥中,俨然虎迹也。又于左旗营雇舟往光化时,薄暮微雨,舟数十,俱不解缆,汉楼力强所雇舟独行途中,懊恼之声不绝。是夜抵光化,次日报者云:“左旗营昨夜龙起,舟数十只一时颠覆,溺死百余人。”信乎死生有命也。

○驾虎伤人

吾邑赵渐斋先生佃户陆大老者,朴野勤俭,颇足衣食。忽有嘉兴捕盗兵数人,拥入其家,称贼攀指,绑缚至舟次。出一贼喝曰:“汝寄某物于彼。”贼应声云:“某物某物。”拷掠迫索。陆不胜苦楚,罄家所有,悉与之,犹不足,则卖田房为赎。既获免,不胜愤愤,告于监司,行县追问,陆素讷,不能质对,谋于渐斋,渐斋赠以诗云:“自昔只闻人捕虎,于今驾虎遍伤人。何时得向龚黄语?除盗先除捕盗兵。”若因其被害而慰解之者,且戒之曰:“慎勿泄。候质对时,有不如意,即出此。”陆如其言,遂得直,捕兵追赃发戍矣。

○曹海山

嘉靖三十一年七月,平湖张辕者病革,昏愦之际,被人拘置一栅阑中,见其故父张希旦,及海山故父曹爱云。曹云贤侄何故在此?张云被人捉来。曹云汝不妨,我家曹金不好了。张希旦问其故,曹云榜上有名。张曰恐是同名姓者。曹曰:“下边注定任同知,决是了。”张将栅阑推开,谓辕曰:“汝可急走。”辕遂奔出,病乃恍然愈矣。时曹海山在杭州西湖游览无恙,闻之不以为然。九月回会饮于嘉兴陈氏,中风遂不起。

○金汝规

吾邑金员字汝规,为人朴而愚,家颇裕,人有称贷,无不与,人亦不复还,彼亦不复取,坐是家益落。一日,其孙病,求护于所谓朱八官神者。抵暮,有贼数人打门而入,则以为朱八官至矣。见其灯烛荧煌,则以为朱八官神灵显应若此。贼入卧内,挈其衣,其妻以为神,恶其衣之秽也。则呼曰:“朱八官我衣皆洁净者,不须挈去。”及贼倒囊箧,运粮米,心窃疑之。比去,家一空,始知其为贼矣。今年八十四,眼见曾玄孙,行动饮食如壮者,其寿盖未量也,天其或者有以补之。

○徐白云

余检古人佳句云:“闲锄明月种梅花。”恨无可对者。嘉靖甲辰,余自太仓入觐,偕寮友数辈坐天曹席龛中,以前句索对,对者数人,俱平平耳。最后张洪斋云:“谩卷疏帘邀燕子。”清丽闲雅可爱,因揭之东园厅柱。后六年,友人徐七桥见之云:“闲锄明月,字意本虚;谩卷疏帘,似太着实。”因对云:“谩扫白云看鸟迹。”则超脱尘凡,殆有仙气,因呼为徐白云。

○麦舟诗

故人胡文乔迁,旷达不羁之士也,家颇零落。一日诣余出一诗于袖中,云:“藿食鹑衣鬓已秋,三丧浅土泪横流。登堂稽颡无他话,见说先生有麦舟。”读之惨然为赙之。

○火中人

嘉靖癸丑癸,嘉兴宣公桥失火,延烧甚众。士人黄湛泉,偶至郡,舟泊桥下,望见火中一物,如猫,火愈炽,其物愈大,少顷,即成一大红人。湛泉归数日,家亦失火,盖先兆云。

○沈鸾

沈鸾者,海盐孙白峰义子也。白峰为鄱阳教谕,归居海盐城外。嘉靖甲寅五月五日,海寇至,白峰率义子四人登舟避之。贼且追及,白峰弃舟奔至城东之蜡作湾,贼追及,三仆遁去,鸾独向贼叩头,且伸颈曰:“宁杀我,毋杀我主。”贼以刀加其颈,言亦不变,贼遂舍去。偶有他贼隔河向白峰将发矢,鸾踌蹰间,前贼适回,鸾求救,前贼挥他贼使退,乃得解。时贼纵横,且方雨泥泞,白峰又病不能行,鸾寻得一舟,携主登之,即前所弃舟也。相得者以为白峰死矣,其子惶遽来求尸见,白峰乃大惊喜。白峰曰:“吾自今以后之余生,鸾与之也。”呜呼,鸾可敬哉!伸颈加刀之际,士君子犹或难之,而未尝学问知理义如鸾者,可不谓尤难矣乎?呜呼,鸾可敬哉!当于古之忠臣孝子中求之矣。

○孙燿

余佃户孙燿,世居当湖之东,弟炤,愚且聋,兄弟各负余租,卖田五亩以偿之。其弟者多于己,余意其祖产也,而多以予弟,义之。一日,其邻有吴尧者,代弟还租若干,且欲以其所乘舟与弟共之。吴与弟素不相协,余异之,问其故,吴曰:“吾邻孙燿代弟还租,吾亦有弟,安忍坐视?”余始知向所卖者,乃燿己产,其义尤可尚也。而化及其邻,及薄归厚,又以见天理之在人心者,不容泯灭,顾无以动之耳。因扁其室曰“尚义”,而还其田,并吴所代租以为世劝。

○纳息下气诀

纳息下气之法,不拘昼夜,跏趺静坐,啖菜数茎,屏伏鼻息,心中默念,纳息下气一次,五六七八至九,俱气随意迸,直至后门迸出。每一口气迸至九,屈一指为记,虚右大指,屈至九指,是为九九八十一数。虚火自降,真水自生,元气周流,一无阻滞,可以却疾,可以延年。近取诸身,历有明验。其视铅汞金丹之术,相去远矣。

○明目方

余七旬外,每患目眩,偶检得一明目方,一省读书,二减思虑,三专内视,四简外观,五旦起晚,六早夜眠,凡六物熬以神火,下以降气,蕴以胸中七日,然后纳诸方寸。修之一月,近能数其目睫,远视尺箠之余,长服不已,洞见墙壁之外,非但明日,乃亦延年。审如是而行之,非可谓之嘲戏,亦奇方也。

○啖菜说赠陈山人

夫菜气薄而味淡,且不酱不盐不油也,乃造化本然性真物耳。人之一身,六气七情,纷摩胶扰,咸动心火,心火一动,五火洪然齐动,而真水销铄,元气衰枯,百病交作,身其余几,山人取造化本然之物,资其淡薄,疏爽以纳息,下气以渗泄,其纷摩胶扰,以杀其烘然炎上之势。夫然后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是为水火既济,真气还元,百病屏息矣。昔者圣人作易,乾上坤下曰否,言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乾下坤上曰泰,言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故曰天地交泰,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也。人与天地参,使吾之一身,火不下降,水不上升,是即天地不交之否,万物且不通,而况于吾之一身乎?能使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是即天道下济,地道上行,天地尚可以财成辅相,而况于吾之一身?人身小天地也。山人之术,盖有得于造化之妙者,人鲜知之,虽山人亦不自知也,故为说以赠之。

○养鱼

余东园有小山,环山为池,畜鱼苗二千,比年视之,头可一斤许,明年可二斤,又明年有三斤者,仅取数头,即池无遗育矣。但见残鳞朽骨,零落山隈,伺之,见一獭于沟中,捕之不能得,余谓獭食吾鱼数千斤矣。余别畜鱼一千八百于塘桥池,池可二亩,一年有二斤者,明年六月暴雨后,死而浮者三,各四斤许,明日浮者十七,又明日浮者二十四,急取粪清数桶入池中,乃止。至冬则二年矣,举网捕之,余谓当得鱼数千斤,时有西乡人在旁曰:“可得三百斤耳。”网之,果得三百斤。余问其故,曰:“鱼多则水色带赤,此水色白,故知之。”问鱼苗几何?余谓一千八百石多矣,此池止可畜二百石,入草六七担,暑月大雨后,勿入草,草入鱼腹即胀,不能堪,头插泥中死矣。夏热,鱼不甚长,春秋长驱,冬长脂,一年即大者五斤,小者四斤,一无所损。若畜多即渐消谢,鱼亦不复长矣。西乡人盖养鱼为生者,故知之甚悉,余始悟向者园池之鱼,盖亦畜多消谢耳。獭固食鱼,岂至数千斤?若非西乡人言,獭亦冤哉。

○种莲

余性有濂溪之癖,尝植莲于东园小池,时二月水寒,仆夫以足踏藕入淤泥中,后数日,悉浮水面成朽质矣。明年春,则命爬掘淤泥,植根生土。先是池中畜鱼,正是荷苗出水,辄为啮断,池中积石为岛,水环四面。又明年,则命植根北面,东西断以帘,春暖鱼行,辄复跃入帘中,啮尽无余矣。又明年,则命筑土成堤,东西断流。由是鱼不得复入。荷苗无恙,始见青钱贴水,继而翠盖擎珠,终则红妆烂然,清香袭人,可彻肌骨。举酒临风,真若水宫仙子,含馨佩芳,争妍竞秀,环侍左右也。或曰:“子种莲三年无成,而卒享其成,何也?”余曰:“天下之事,阻于难而废于久,无志故也。不阻不废,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岂直莲哉?”

○稻蹲

嘉靖二十三年,平湖海盐大荒,五六月,禾苗盛长,至七月,即蹲缩黄萎,粪多者尤甚。间有五月望后插秧者,获如平时。或谓禾苗久旱,失自然生意,烈日中车水,暑气薰蒸,粪多则泥浮根朽,故不可支。或谓历法渐差,时候稍迟,先种,则禾欲实而时未至,及时至则禾老力衰,不复能结实矣。故后种者获收,二说各有所见,然而不尽然也。大抵久早,则酷烈之气与水薰蒸,泥发浮烂,粪多则浮烂益甚,始则根松易长,及其既长,则根虚易败。先种者,方其根松易长之时,固已尽禾之力,及当结实,则禾力已衰,又值根虚易败之际,则蹲缩黄萎,理固宜然。使先种而不泥浮,则长不易盛,泥浮而不先种,则长不过时,禾力未尽,不妨结实矣。今田家插秧,宜在芒种一日之后,久旱不宜多粪,三耘后,断水数日,使根实,则可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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