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我同胞!其亦知今日之中国乎?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者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向学,以救祖国,则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转危为安。乃进观吾同学者,有为之士固多,有可疵可指之处亦不少。以东瀛为终南捷径,其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于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则学问未事,私德先坏,其被举于彼国报章者,不可缕数。近该国文部省有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之颁,其剥我自由,侵我主权,固不待言。鄙人内顾团体之实情,不敢轻于发难。继同学诸君倡为停课,鄙人闻之,恐事体愈致重大,颇不赞成;然既已如此矣,则宜全体一致,务期始终贯彻,万不可互相参差,贻日人以口实。幸而各校同心,八千余人,不谋而合。此诚出于鄙人预想之外,且惊且惧。惊者何?惊吾同人果有此团体也;惧者何?惧不能持久也。然而日本各报,则诋为乌合之众,或嘲或讽,不可言喻。如《朝日新闻》等,则直诋为“放纵卑劣”,其轻我不遗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诸我而未当也,斯亦不足与之计较。若或有万一之似焉,则真不可磨之玷也。
近来每遇一问题发生,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问题也。”顾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生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之后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诸君而如念及鄙人也,则毋忘鄙人今日所言。但慎毋误会其意,谓鄙人为取缔规则问题而死,而更有意外之举动。须知鄙人原重自修,不重尤人。鄙人死后,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惟须亟讲善后之策,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报章所言,举行救国之实,则鄙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诸君更勿为鄙人惜也。鄙人志行薄弱,不能大有所作为,将来自处,惟有两途:其一则作书报以警世;其二则遇有可死之机会则死之。夫空谈救国,人多厌闻,能言如鄙人者,不知凡几!以生而多言,或不如死而少言之有效乎!至于待至事无可为,始从容就死,其于鄙人诚得矣,其于事何补耶?今朝鲜非无死者,而朝鲜终亡。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丕兴国家,则中国或可以不亡。此鄙人今日之希望也。然而必如鄙人之无才无学无气者而后可,使稍胜于鄙人者,则万不可学鄙人也。与鄙人相亲厚之友朋,勿以鄙人之故而悲痛失其故常,亦勿为舆论所动,而易其素志。鄙人以救国为前提,苟可以达救国之目的者,其行事不必与鄙人合也。鄙人今将与诸君长别矣,当世之问题,亦不得不略与诸君言之。
近今革命之论,嚣嚣起矣,鄙人亦此中之一人也。而革命之中,有置重于民族主义者,有置重于政治问题者。鄙人平日所主张,固重政治而轻民族,观于鄙人所著各书自明。去岁以前,亦尝渴望满洲变法,融和种界,以御外侮。然至近则主张民族者,则以满、汉终不并立。我排彼以言,彼排我以实。我之排彼自近年始,彼之排我,二百年如一日。我退则彼进,岂能望彼消释嫌疑,而甘心愿与我共事乎?欲使中国不亡,惟有一刀两断,代满洲执政柄而卵育之。彼若果知天命者,则待之以德川氏可也。满洲民族,许为同等之国民,以现世之文明,断无有仇杀之事。故鄙人之排满也,非如倡复仇论者所云,仍为政治问题也。盖政治公例,以多数优等之族,统治少数之劣等族者为顺,以少数之劣等族,统治多数之优等族者为逆故也。鄙人之于革命如此。
然鄙人之于革命,有与人异其趣者,则鄙人之于革命,必出之以极迂拙之手段,不可有丝毫取巧之心。盖革命有出于功名心者,有出于责任心者。出于责任心者,必事至万不得已而后为之,无所利焉。出于功名心者,己力不足,或至借他力,非内用会党,则外恃外资。会党可以偶用,而不可恃为本营。日、俄不能用马贼交战,光武不能用铜马、赤眉平定天下,况欲用今日之会党以成大事乎?至于外资则尤危险,菲律宾覆辙,可为前鉴。夫以鄙人之迂远如此,或至无实行之期,亦不可知。然而举中国皆汉人也,使汉人皆认革命为必要,则或如瑞典、诺威之分离,以一纸书通过,而无须流血焉可也。故今日惟有使中等社会皆知革命主义,渐普及下等社会。斯时也,一夫发难,万众响应,其于事何难焉。若多数犹未明此义,而即实行,恐未足以救中国,而转以乱中国也。此鄙人对于革命问题之意见也。
近今盛倡利权回收,不可谓非民族之进步也。然于利权回收之后,无所设施,则与前此之持锁国主义者何异?夫前此之持锁国主义者,不可谓所虑之不是也;徒用消极方法,而无积极方法,故国终不锁。而前此之纷纷扰扰者,皆归无效。今之倡利权回收者,何以异兹?故苟能善用之,于此数年之间,改变国政,开通民智,整理财政,养成实业人才,十年之后,经理有人,主权还复,吸收外国资本,以开发中国文明,如日本今日之输进之外资可也。否则争之甲者,仍以与乙,或遂不办,外人有所借口,群以强力相压迫,则十年之后,亦如溃堤之水滔滔而入,利权终不保也。此鄙人对于利权回收问题之意见也。
近人有主张亲日者,有主张排日者,鄙人以为二者皆非也。彼以日本为可亲,则请观朝鲜。然遂谓日人将不利于我,必排之而后可者,则愚亦不知其说之所在也。夫日人之隐谋,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即彼之书报亦倡言无忌,固不虑吾之知也。而吾谓其不可排者何也?“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吾古圣之明训也。吾有可亡之道,岂能怨人之亡我?吾无可亡之道,彼能亡我乎?朝鲜之亡也,亦朝鲜自亡之耳,非日本能亡之也。吾不能禁彼之不亡我,彼亦不能禁我之自强,使吾亦如彼之所以治其国者,则彼将亲我之不暇,遑敢亡我乎?否则即排之有何势力耶?平心而论,日本此次之战,不可谓于东亚全无功也。倘无日本一战,则中国已瓜分亦不可知。因有日本一战,而中国得保残喘。虽以堂堂中国被保护于日本,言之可羞,然事实已如此,无可讳也。如耻之,莫如自强,利用外交,更新政体,于十年之间,练常备军五十万,增海军二十万顿[吨],修铁路十万里,则彼必与我同盟。夫“同盟”与“保护”,不可同日语也。“保护”者,自己无势力,而全受人拥蔽,朝鲜是也。“同盟”者,势力相等,互相救援,英、日是也。同盟为利害关系相同之故,而不由于同文同种。英不与欧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日本同盟。日本不与亚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英国同盟。无他,利害相冲突,则虽同文同种,而亦相仇雠;利害关系相同,则虽不同文同种,而亦相同盟。中国之与日本,利害关系可谓同矣,然而势力苟不相等,是“同盟”其名,而“保护”其实也。故居今日而即欲与日本同盟,是欲作朝鲜也;居今日而即欲与日本相离,是欲亡东亚也。惟能分担保全东亚之义务,则彼不能专握东亚之权利,可断言也。此鄙人对于日本之意见也。
凡作二事,须远瞩百年,不可徒任一时感触而一切不顾,一哄之政策,此后再不宜于中国矣。如有问题发生,须计全局,勿轻于发难,此固鄙人有谓而发,然亦切要之言也。鄙人于宗教观念,素来薄弱。然如谓宗教必不可无,则无宁仍尊孔教;以重于违俗之故,则兼奉佛教亦可。至于耶教,除好之者可自由奉之外,欲据以改易国教,则可不必。或有本非迷信欲利用之而有所运动者,其谬于鄙人所著之《最后之方针》言之已详,兹不赘及。
近来青年误解自由,以不服从规则、违抗尊长为能,以爱国自饰,而先牺牲一切私德。此之结果,不言可想。其余鄙人所欲言者多,今不及言矣。散见于鄙人所著各书者,愿诸君取而观之,择其是者而从之,幸甚。《语》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又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则鄙人今日之言,或亦不无可取乎?附:陈星台先生《绝命书》跋
(一九o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此吾友陈君星台《绝命书》。勥斋每一思君,辄一环诵之,盖未尝不心悁悁然悲而泪涔涔然下也。曰:呜呼,若君者,殆所谓爱国根于天性之人非耶?
当去岁秋,湖南事败,君与勥等先后走日本,忧愤益大过量,时时相与过从,谈天下事,未尝不哽咽垂涕泣而道也。今岁春,东报兴瓜分谣,君愈愤,欲北上,冀以死要满廷救亡,殆固知无裨益,而思以一身尝试,绝世人扶满之望也。既而友人沮之,不遂行。然其常言曰:“吾实不愿久逗此人间世也。”盖其抱死之目的以俟久矣。
居无何,留学界以日人定学则,议群起力争。始勥浼君曰:“君能文,盍有所作以表意见乎?”君曰:“否。徒以空言驱人发难,吾岂为耶!”越数日,学界则大愤,均休校议事,君犹无动。迄月之十一日,其同居者则见君握管作文字,至夜分不辍。其十二日晨起食毕,自友某君贷金二元出门去,同居者意其以所作付剞劂也,听焉。入夜未归,始怀疑。良久,有留学生会馆阍者踵门语曰:“使署来电话称,大森警吏发电至署,告有一支那男子死于海,陈其姓,名天华,居神田东新社者”云。呜呼,于是知君乃死矣,痛哉!天未明,勥偕友人某氏某氏赴大森视之。大森町长乃语曰:“昨日六时,当地海岸东滨距离六十间处,发见一尸,即捞获之。九时乃检查身畔,得铜货数枚与书留(寄信保险证),余无他物,今既已殓矣。”则率引我辈观之。一櫘凄然,倭式也,君则在焉。复审视书留,为以君氏名自芝区御门前邮达中国留学生总会馆干事长者。当是时,君邑人已有往横滨备棺衾,拟厝于华人墓地,乃倩二人送君尸于滨,勥与某等乃返。抵会馆,索其邮物,获之,则万言之长函,即此《绝命书》也。一人宣读之,听者数干百人,皆泣下不能仰。夫以君之所志,使其所怀抱得毕展于世,无少残留,则吾民族受其福胙,其所造于中国前途者,岂有涯耶!而乃竟如是已焉,吾人得毋有为之悼惜不置者乎!
虽然,吾观君之言曰:“以救国为前提。”又曰:“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恐同胞不见听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又曰:“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死于今日,使诸君有所警动。”盖君之意,自以为留此身以有所俟,孰与死之影响强,吾宁取夫死觉吾同胞,使共登于救国之一途,则其所成就较以吾一身之所为孰多耶?噫!此则君之所以死欲?君之心则苦矣。
吾人读君之书,想见君之为人,不徒悼惜夫君之死,惟勉有以副乎君死时之所言焉,斯君为不死也已。乙巳十一月晦,勥斋谨泣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