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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提诉讼故友负心 披肝胆老奴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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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老爹笑道:“八十元么,这就未免所操太狭,所望太奢了。不知先生在这八十元外,可有商量余地?若是果有商量余地,老夫情愿以调人自任。还请先生自家斟酌。”素君道:“若是老爹肯周全其事,兄弟无不听从。在老爹意思,能得几何便可同前途说项呢?”郁老爹道:“先生且少坐一坐,等老夫吸两口大烟,再行斟酌。”那些差役见郁老爹要吸烟,早让过一张洁净烟铺,请他睡下。郁老爹吸了好几口烟,复向素君磋商,轻轻伸了三个指头,说:“若是此数,先生还可以答应么?”素君道:“三百番未免……”郁老爹笑道:“先生又错会其意了,前途意思大约非三千元不为功嚏。”素君吃了一吓,说:“兄弟系一介寒儒,虽典卖家,产,不足千数,仓猝之间,何从集此巨款?”郁老爹笑道:“三千不能,减去一千何如?”素君依然只是摇头。郁老爹见说不拢来,转笑向那些差役说了一句道:“此公异常怪吝,无怪乎苗先生说是母猪头煨不烂了。大家停一会,还是各了公事,将他带至班房里去坐坐罢。我老子应该倒霉,反碰了一鼻子灰来了。”说着,便扬长出去。

众人知道郁老爹对于此案未能满意,大家也就异常不悦,吸烟之后,又强素君替他们算还烟帐。素君其时囊橐之中,已剩不了多洋,勉强敷衍拿出来,还不够开发,只得向店主人权行记帐。正在热闹之际,衙门里又有人来传说,说是老爷业已升堂了,立等被告研讯。素君听了,转觉得欢喜,随即跟着众差役蜂拥到了厅署。其时堂上正在讯问别案,一时间两部鼓吹,人民哀呼之声,惨不忍听。素君到此,也就不免有些畏惧。再向旁边一个小房间窥望,早见冯子澄趾高气扬的坐在里面,旁边还有苗子六同郁老爹一干人,都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谈论。素君才知道他们是通同一气,深悔落了他们圈套。然尚有恃理直气壮,料他们那些鬼蜮伎俩,断不能蛊惑秦庭明镜。(素君真是迂腐,我为他异常焦急。)

方在沉吟,忽堂上一迭连声传唤,带陷害人命一干案卷上堂。此时便看见冯子澄先行走入去。素君也就跟着原差进来。刚才跨上阶沿,猛看见公案上坐的问官,并不是卢绍香,原来是自家故人娄铁夫。(穿插都好。)原来娄铁夫先前本是佐杂。在警察上当着区官。后来因为善于贪缘,恰好在唐采常那一案里挂了一个名字,居然保免引见,安然过了州县班儿。(吾甚惜当年诸志士革命一次,适为若辈升官发财地步,如娄铁夫即其一也。)近来又运动在夏口厅署里当着帮审。卢绍香因为他人极精明,所有案件,大半交给他讯问。素君暗暗欢喜。(且慢欢喜着。)

只见娄铁夫先行唤着原告上去问了许多话。问过之后,又用朱笔在那点名单中轻轻将韩素君名字一点。旁边站的差役。早大声吆喝韩素君上堂。素君不慌不忙,走得近前,向娄铁夫弯了弯腰。娄铁夫不免循例问了素君姓名、职业。素君――答毕。娄铁夫便询诘这案中情由。素君少不得便将原委当堂诉说。说到在九江擒获刁老太婆及萧楮卿的事,便从怀里将那张口供取出来,呈给娄铁夫阅看。娄铁夫略望了一眼,忽然放下一副严厉颜色,吆喝道:“这一种字据,便能算是你的辩护士么?”又冷冷的长叹道:“咳!你们这些惯弄笔墨的人,别的本领是一点没有,若讲这无中生有,捏造黑白,要算你们生平惯技。要晓得你有字据,原告也有字据,原告的字据,要比你真确得许多。”说着,便从案上将素君前日在哨船上写的那张八十元条子,揭得高高的给素君瞧看,说道:“素君若没有虚心,理直气壮,就不该私下出钱,要求和结了。你还有甚么辩白的去处?在我替你打算,还是早早的将在路间谋死冯阿祥的情节从直供招,或者还看顾你这斯文体统,从无可末减之中,网开一面。你果若负固不服,思量诬赖,哼哼!王章具在,法不轻饶。你莫要自持你是个举人,便是……”

娄铁夫底下的话还未说完,早把个韩素君气得浑身抖战,也更不听他底下说的甚么,不由大声顶撞道:“长官说的话,真是十分糊涂。你并不曾将举人这案里先后情节细细推详,便思量妄入举人陷害人命的罪名,这如何算得公允?举人同冯阿祥毕竟有何仇恨,偏生要在途路之间致他于死?举人若是果有杀害冯阿祥的意思,当初便不该怜惜他父子单寒,异乡无靠,还巴巴的饮食教诲,费尽无限婆心。我不料这冯子澄虺蜴成性,不念旧恩。我更不料长官竟肯听一面之词,祖护原告。你说这萧楮卿的口供是举人捏造,幸亏这捏造的口供还是由美国商人福特梅礼亲手交给我的。萧楮卿的口供便算举人捏造得出,福特梅礼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难道举人也捏造得出么?”(辨口供之真假,素君自宜要求问官电询九江洋务局,方是正论。当时偏不出此,独举梅礼为证,便是失策,宜召娄铁夫之侮也。惜哉!)韩素君愈说愈怒,遂不免有些挺胸凸肚,手舞足蹈的形状。

娄铁夫拿眼向旁边站的人望的一望,冷笑道:“你们看这厮自恃功名,目无官长。夏口厅法堂小则小,也是朝廷制度,如何容得你这般咆哮?对簿公庭,尚且如此,可想其平时跋扈。他如欺压良善,鱼肉乡里,定然在所不免。”(便轻轻加人一种重大罪名。小人舌尖,可畏如此。)又望着素君冷笑道:“韩先生,你且稍息一息怒气。我知道你们平时自负文明,动不动骂起我们官僚来,都说是甚么媚外呀,不顾国体呀。我们做官的自信倒不必事事如此,转不料你倒还热心媚外,竟置国礼于不顾。我为甚说这话呢?就如你这案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到头总该有一个水落石出。你又何苦借重外人势力,吓我这小小问官?我请问你,这福特梅礼,可否真有这个人没有?亏你异想天开以为近来中美感情很是亲善,你真个聪明,也不说他是法国福特梅礼,也不说他是英国福特梅礼,单单从极远极远一个合众国里,捏造一个人出来想同我们官僚办个交涉。(素君自己表白不是捏造,娄铁夫偏生要说他是捏造。至于舌粲莲花,犹其余事。小人辩才可畏。)哼哼!你要晓得,公堂上说话,非同儿戏,须要真凭实据,方才可以叫人折服。比不得你们编译小说,只顾说得热闹,可以任你无中生有的把来闹着顽笑。甚么‘福特梅礼’、‘福特梅礼’,居然编得绝象是个外国人的名字呢。”(语妙天下,能使素君气煞,能使读者笑煞。)这几句说话,把满堂的人都听得哄然大笑。冯子澄尤其眉飞。色舞,暗暗望着娄铁夫点头,似乎称赞他这驳诘的很是有理。

你想素君满意驳倒冯子澄的筋节,全恃着梅礼是个见证,如今被娄铁夫这一阵抢白,真个恨得须髯怒张,还待拿话来同他辩论。谁知娄铁夫早已不再同他谈心,从案上拿起一片粉牌,标了韩素君名字,喊过一名差役,命这差役:“将他好生羁押在外监里,这是人命重犯,不可大意。一俟定讞之后,还须收入模范大监。他此时自恃是个举人,以为不能刑讯。且待一两日,叫他看我这问官手段吧。”说完这话,又去翻检别的案卷,吩咐冯子澄先行下堂。韩素君初不料娄铁夫对他如此刻毒,公然不让他回寓,竟当做人命重犯,将他羁押起来,心中好生愤懑,还待辩白一两句。谁知那些如狼以虎的差役,哪里容他辗转,早提着牌子,引素君向羁所而去。

可怜他的那个老苍头,这一夜非常悬心,生生的盼素君回寓,又哪里料到出此变故。第二天清早,看见素君并不曾回来,忙忙的将寓中打扫洁净,用一把铜锁将门牢牢反锁,径自渡江向县署里来打听消息,这才知道素君业已被押。老苍头也不省得案情轻重,以为既经羁押,想必身犯重罪,甚至于性命还有妨碍。顿时吃了一吓,不由的潸潸老泪被满腮颊。原来这老苍头本是苏州仁道村里一个乡愚,自幼便在韩素君家中服役。前几年素君挈凤琴到武昌就馆的时候,薛氏恐怕他们父女在外,没有一个体己的人照应,是以特命这老苍头跟随前来。老苍头对于素君,除得言词憨直,至于心地却极纯厚,处置寓中一切事务,任劳任怨。素君看待他也与寻常奴仆不同。此次他见素君无辜受此冤屈,他也不知道目前时势与往代不同,好笑他平时听人讲说古今评话,只晓得一个人既做了囚犯,在牢里便没有人送饭给他吃。这是他第一件关心之处。所以且不忙着去见素君,又巴巴的跑转自己寓里,煮了一锅米饭。自己也无心进膳,用一个食盒携了几样小菜和饭,一齐拿着过江来,逢人询问夏口厅羁押犯人所在。(愈是写老苍头不明时势,愈显得忠诚朴茂。读书至此,辄使我怦然心动。)有人指点着他,他遂一步一步的挨进羁所。看守羁所的人上前吆喝,老苍头从怀里悄悄的送给他几百铜钱,那人便一声儿不言语,并指引着素君住的所在。老苍头走得进去,看那地方是个五大间,里面羁押的人很是不少,纵纵横横,铺设着许多床榻。还有好些人在里面欢呼唱歌。满地上瓜子壳儿,至于痰唾涎涕,直使人入不下脚。老苍头暗念:“我的主人生平何等好洁,自家书房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除得设三、五盆时花,或是焚一炉好香,如何禁得住此中龌龊?”一面想,一面伸着头东张西望,寻觅素君,不知素君究在何处。还是素君一眼已瞧见老苍头,忙高声招呼着他。(写羁所便全是羁所境况。老苍头不见素君,素君却瞧见老苍头,尤是实情实景。)老苍头凝神看去,才知道他主人正盘膝坐在一张榻上,身上并不曾上着刑具,才把一条心缓缓的放下来。这时候不由猛扑向前,哀哀问着素君,何以被他们将主人羁押在此,不放主人回去的缘故。素君略将审问的情形说了几句,又说:“我此番官司,眼见得落人圈套,保不住能赢着他们。虽然不至就办我的死罪,然而瞧这情形,越拖延下去,越是不妙。你不在寓中照应一切,何必远远跑来看我?于我又有甚么益处?”

老苍头哭道:“我早猜到主人同这些狼心狗肺的人结讼,必是要吃他们的亏。主人不相信小的话,都拿着一片好心待人,如今竟陷落他们坑阱。我又怕老爷在此处没有饭吃,所以巴巴的又转回去取了饭菜来,送给老爷。老爷腹中想必已经饥饿,可吃一点饭,养好精神。第一心中不可委屈,万一在这里生起病来,家中主母同小姐们又不知道,那时如何是好?小的还有一句冒失的话:放着小的不死,总不能眼看老爷受屈。我的意思,便想跟到臬台衙门里,替老爷击鼓伸冤。臬台大人他是精明仁慈的,料想与这些狗官不同。”素君忍着眼泪勉强笑道:“你在这地方说话低声些,此处容不得你这信口胡说。况且我这件案情也没有甚么绝大事体,少不得再审一堂,就可了结。至于说是向臬台衙门去呼冤,转未免小题大做,你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冒失。要紧要紧。”老苍头见素君一味拦着他,心里越发焦怒,大声喊起来说:“老爷怕这些狗官,我倒不怕狗官,我拚着我这条老性命去结识他们,都不打紧。若是看着老爷受此冤屈,我死了也不甘服。”一面喊着,一面又指手划脚,将素君当初看待冯子澄父子情形,从头至尾说个不了。

那些押所里人都围拢着来瞧看。有的叹这老苍头忠义的,还有的议论他过于憨直,万一传到官长耳朵里,反于他主人有损无益。一时间嘈嘈杂杂,十分喧闹。素君急得甚么似的,拦又拦不住他,自家只得闭目凝神,端坐在榻上吁气。外面看守的人听见里面嚷闹,忙走进来,吆喝着老苍头赶快出去,不要在这里生事。老苍头这才不敢言语,忙将饭菜一一端在桌上,催素君吃。素君喝道:“我被你这厮闹得头都胀破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去?你若是体贴我,你不应在此引我生气。你若是听我的话,你老老实实替我将寓所看守好了,以后无论如何,你切不可再到此处来缠扰。你若是再这般放肆,我便先一头碰死了,再不愿意见你这疯癫样儿。”老苍头见主人真个生气,才一步一步的依然提着饭篮,踅转出去。走到门侧,还依依的拿着两只泪眼,将素君望而又望。望了一会,便呜呜咽咽的走出了门。他的主意,且不回武昌。寓所,只在汉口地方长街僻巷里,似个寻觉物件的形状。有时候又跑向羁押所左右,探听素君消息,只不敢往见素君罢了。

约莫又隔了三、五天光景,老苍头才踅过江去,走到寓所门口,见大门依然好好锁着。自家又胡乱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重又转回汉口。刚走到羁所门前,忽见有个差役,匆匆带着一个人出来。老苍头不看犹可,凝睛看去,不是他主人是谁?先前见素君本不曾上着刑具,此番正自不同,铁锁琅玛,形容委顿,一个差役牵着素君颈间一根链子,簇拥着径向夏口厅署里走去。路旁的人窃窃私议,都说:“这姓韩的看着很是斯文模样,不知如何犯着杀人重罪,怕的难保性命。风闻他是个举人,如今是已经斥革了。此番进去审问,怕没有甚么好处,若不从实供招,咳,官法如炉,正不容他狡赖呢。”大家说着话,如潮涌一般,都齐齐尾随在后,一直向署里来听审,相与拥挤在二堂阶墀之下。老苍头见这形状,说不出心中苦楚,也只好挤在人丛里,要听问官如何发落。

素君此时被差役提得上堂,并不见冯子澄影儿,只见问官还是那个娄铁夫,巍然高坐。差役高声吆喝素君跪下。素君侃然分辩道:“举人实不是杀人之人,无跪着听审道理。还求问官将原告一齐提得来对质。”娄铁夫冷笑道:“你这厮真是不知死活,还口口声声自称举人。你要知道,你身犯重罪,如何还能玷辱国家名器?老实告诉你,你的功名,已经视学员留双影,在提学使那里将你案情通报上去,提学使有公事到部,现已将你的举人斥革。(书至此,几为素君失声浩叹。其实胜国功名,有何轻重?预先斥革,反落得干净,不足称冤也。)你若再负固不服,立刻便要动大刑了,看你那时候还能抵赖不成?”韩素君猛然听了这一番电掣雷轰的话,真个吓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心里猛触起一件事来,暗想:“当初曾在武昌寓中,得一噩梦,梦见为一故人诬害,绑赴刑场。当时醒转过来,便觉得世路险噱,浩然有归田之志。后来因为恋着这蝇头微利,又以为梦境难凭,便蹉跎至今,不曾决断。如今果然实践此梦,凶多吉少,生死竟未可知。料想此番不会仍在梦中。若是依然是梦,一觉醒来,再不躬耕,仍碌碌与世人为伍,有如皎日。”(回抱第一回文学,大开大合,文境极其绵密。)想到此处,转呆呆无语,只把眼来望着娄铁夫,更无言可对。

娄铁夫猜不出素君回思旧梦,还疑惑他情真罪当,没有可辩的去处,只顾将惊堂拍得价响,迭迭的催着素君,喝问道:“为何还不实供?”素君才被他惊醒转来,气愤填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侃然答道:“是非未定,曲直不分,你们这一班人竟结党营私,擅自将我功名斥革。我这清白之躬,岂容诬蔑?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要置我死地,又有何难?若是要我自认陷害人命的罪名,这个断乎不能。罢罢,我韩素君只因为一点婆心,拔故人于水火,不谓豺狼之人,殊难待以人理,转因此要逼我的性命。我一死原不足惜,只是灰了天下豪杰之心,觉得忠厚可为而不可为,将来都弄成一个强盗中原,魍魉世界。我不为我个人叫屈,我转为我们莽莽神州前途寒心呢。”说毕之后,便一骨碌盘膝坐在地上。

娄铁夫十分大怒,拍案骂道:“你们看这匹夫,利口喋喋,说出这许多大道理来想恐吓我。我们食朝廷俸禄,当替朝廷办事。(好货!可杀。)难道遇着你这衣冠禽兽,谋人财产、害人骨肉的罪魁,都不照律严办么?左右何在!料想这厮不受严刑,决不肯招认。快将他架起来,替我结实用皮鞭子敲这厮脊骨,要叫他知道王法利害。”那些差役没有一个不受过苗子六贿嘱的,巴不得得着这一句话,立时鹰拿燕雀的将素君扯翻下来,扒脱衣服,顷刻露出上身雪白肌肉。两边两个刑役,将素君双手扯住,使他动展不得。后面便走过一人,手握极短极紧的皮鞭,提起来直向素君背上打去。这个当儿,那些瞧看热闹的闲人,听见素君慷慨发言,情理交至,都很有些替素君不服。又素来知道这姓娄的枉法贪赃,声名恶劣。不由的大家已有些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堂上堂下,殊有些不大平静。素君此际真是瞑目待死。谁知那皮鞭子还不曾着身,耳边忽然听得有人大声吆喝,从人丛里跳出一个老苍头来,气喘吁吁,胸前袒着衣服,手握七寸来长的一柄铁刃,指着堂上问官骂道:“哇!瞎了眼的狗官!可惜一个大清国,都被你们这些狗官弄得要灭亡了。(题目正大,不料老苍头有此吐嘱,想从革命党人口中学得来者。)你们还在这里作威作福,把我家一个清清白白的主人,硬要诬栽他是杀人罪犯。天高皇帝远,我也没有工夫同你们这般狗官算帐。我便是死了,也要睁着一副眼睛,瞧你们狗官将来受报。”老苍头刚说到此,那个娄铁夫向下面看着,早气得呆了,一迭连声喊着:“左右!快快将这厮捆捉上来,不要放他逃走。”

那些差役正待鞭打素君,猛的被这人冒冒失失闹上堂来,大家转吓了一跳,更不敢下手。此时听见娄铁夫叫他们抓人,他们便都将素君放下,蜂拥上去捕捉老苍头。说时迟,那时快,老苍头早已掉转头,向堂上堂下的人大声喊道:“诸位听着:我是这韩老爷的一个家人,因为我老爷被奸人诬陷,堂上的狗官又通同一气,老爷的冤愤万无可伸。我并非敢无理闹了公堂,我是拚着一死,表明我家老爷心迹。今日诸位在此,便是个公证,将来好替我家老爷说句公道话儿。小人死在地下,自当结草衔环,恩有重报。”老苍头说话时候,早将手里一柄尖刀,直向自家胸腹上平插入去,肚皮破裂,血雨横飞,顿时倒在地上。那时看的人雷也似的一声吆喝,大家齐嚷着:“问官逼死人命!”顿时喧哗纷扰,鸦飞雀乱的闹起来。娄铁夫见势头不好,再也顾不得什么,早一蹿身躲入后面,再不敢出来。旁人再看老苍头,正是:

血似桃花红满地,命如柳絮白漫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冯子澄利令智昏,不顾私恩,显悖公义,听信奸人煽拘,酿成诬陷人命重剧。读者观其误八十元为八千元,未有不大笑喷饭者。小人当此,彼固懵无知觉。然而有心人未尝不叹其为苦趣也。莽莽众生,如冯子澄其人者,岂少也哉。

娄铁夫在第二回书中发现,观其对芮大烈阿谀谄奉,识者固已知其非人。然当时彼之于素君,又何尝不杯酒交欢,忝为密友。一旦身居显职,便反眼若不相识。吾国官僚,大都如是。书中于其受贿一事,绝未表明,然而所作所为,自能于言外窥其意旨。

老苍头忠肝义胆,自是上上的人物。论其所职,不过一寻常臧获已耳,患难之际,乃见节操。彼冯子澄身受素君厚恩,末路乃若仇寇。作者手写老苍头,愈衬出冯子澄之毒如蛇蝎。真是一柄照妖宝鉴,岂止当小说读者。

独鹤评

娄铁夫狠而狡,一副利口,尤令人可畏。官场能员,往往如是,前清固中此弊,即在今日,亦何独不然,贿赂公行,威福自恣。哀哉!小民力不能抗,惟有吞声忍受而已。素君对于此等人,犹欲以直道折之,迂哉。

老苍头殉主时一番说话,慷慨激昂,凡有血气,莫不起敬。浊世滔滔,何图有此人物,足为素君吐气,亦足为《侠凤奇缘》生色也。此数回文字,连篇累牍多为鬼蜮小人写照,想见作者笔下,亦昏闷极矣。得一老苍头,可以解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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