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竹筠轻轻将阿祥扶得站起来,弯着腰背着就走,也不顾道途泥泞,那雪恰好不十分大了。匆匆的走了有一里多远,见路旁已有人力车,便雇了一辆人力车,告诉他是个朋友病了,不能行动,请你送他回我寓里。车夫答应,帮着竹筠将阿祥放入车内,一霎时车声辘辘,到了自家寓所,约莫有初更光景。寓中侍者已将晚餐预备得齐整,听见门外叫门,忙赶出去,见竹筠已将车中病人扶得下来,侍者帮着搀得进去。恰好室间有一张空榻,亲自放阿祥睡下。又命侍者将车钱开发车夫走了。然后侍者请竹筠用膳。竹筠此时正苦腹中饥饿,匆匆的进了饮食。再到室里察看阿祥病势,觉得阿祥实系病得日久,未曾好好将息,以至身体十分虚弱。至于病势,已较当初轻减得许多。此时也不便同他讲话,命侍者煮了些粥糜出来。阿祥勉强扶枕,啜得一碗,神志便觉清爽。竹筠心下异常欢喜。
过了一夜,又在医院里请了一名医士来,替他诊视。医士说他是饱受风霜,兼经惊恐,得病之初,势甚险恶,近已有了转机,谅无大碍,只须好好将息,指日可愈,并不宜多用药淘碌。
竹筠送过医士之后,便命侍者买了些滋补药品,随时调养,补其元气。又因为昨日曾约锦文在公园相会,却喜天已晴霁,遂于午后径向公园,等待锦文。两人相见之下,竹筠细细将昨晚救出阿祥的事告诉了他。锦文甚是诧异,说:“这人我久曾在凤琴妹妹那里见过的,但是他何以会留滞到日本这地方来?又险些遭奸人陷害?其中情节,大有可疑。”说着,便拿手拈着云鬓,俯首思索。竹筠笑道:“我救了这人,大可以对得住凤琴姑娘。他们在武昌时候,既然终日在一处,彼此情愫,或者象我同小姐也未可知。”锦文听竹筠说到此处,陡然脸横怒晕,狠狠的向竹筠望得一望。不觉又笑起来说,“你这人说话,真是不知轻重。凤妹妹一个女孩儿家,这姓冯的住在他们寓里,又是我们那位韩老伯怜念故人的厚意,这是我知道的,与凤妹妹又有什么相干?到了你们男子嘴里,便公然以不肖之心待人。若是被凤妹妹听见,看他饶你得过。”
竹筠自己觉得,适才说的话有些大意,见锦文动怒,心中甚抱不安。后来见锦文嫣然一笑,才将这颗心放得下来,忙趁势拿话搭讪说道,“小姐适才疑惑这姓冯的留滞日本,情节可疑,我心中也是一般着想。昨夜因为他困顿已极,未肯扰动。好在医士说他此时病势已退,只须调摄得宜,可冀立愈。今日时候尚早,小姐何妨顺拢敝寓,我们来询问他,毕竟因为何事被人掠骗,几有性命之虞。他若是思念故乡,我还想替他觅一便船,送他回国,也不枉我这一番救人救彻。”此时两人刚并肩倚在一座小亭栏杆上面,背后便是一株梧桐高树,那一片斜阳,从绿阴里面透露出来,刚刚射着锦文娇靥,越显得红腮翠鬓,异样鲜艳。竹筠愈看愈爱。说毕这话,静待锦文回答。锦文凝神了好半晌,才懒懒的答道:“想当初,我同凤琴妹妹,还有令表妹娉娉,那时候耳鬓厮磨,性情浃治,当这春花秋月,几乎没有一日不在一处晤对,说不出当时轻怜密爱。(往事如云,不堪回首,使人增无穷沧桑之感。)曾几何时,我是伏处东瀛,曾未能稍展抱负,裨益祖国。(想见姑娘满腔块垒。英雌如此,我辈须眉能无颜汗。)令表妹娉娉呢,又远嫁重洋,难图良觌。只有凤琴妹妹,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轻,性情又极憨媚,近岁以来,也是雁息鱼消不常通信,还不知道他目下究竟是近侍慈颜,还是远依严父。难得这冯家少爷打从凤妹妹那里来的,大可借此一询伊人近况,我便随你去会他一会也罢。”(不为阿祥,仍是为的凤琴,固然情有独锺,亦写出了锦文小姐身分。)竹筠见锦文肯答应到他寓里,心中十分快慰。两人便一前一后,离了公园,也不乘车,径自步行前去。
阿祥此时身已出险,加着竹筠待他的殷勤,已进了好些补品,觉得精神爽适,心志宁帖,已能披衣起坐。听见竹筠回寓,身后又走进一个美人来,阿祥凝神看去,他本来认得锦文,见他们走进榻旁,阿祥从感激之中,更加欢喜。先行向竹筠道谢救命之恩。又从枕上向锦文施礼。锦文微笑,命他不要劳动。竹筠遂请锦文安坐,自家侧坐相陪,先自扭转头来,替锦文介绍说:“叶小姐念大家都是同乡,又因为冯先生曾经同韩老伯父女住居一处,因是特来相访,并乞先生将羁滞日本的缘由详细说明,以释鄙人等疑虑。若是先生精神短少,不妨摘要而言。”阿祥见竹筠问着往事,又知道锦文同凤琴至好,所有一切事迹,原无所用其隐讳,遂慨然将跟随素君父女东下的用意,一一诉说出来。竹筠这时候只微微点首,含笑不言。(特不知竹筠此时念及求婚凤琴,当作者若感想?)
阿祥又说到九江掠卖凤琴,几乎被掳劫上船,幸亏马路上遇见一位外国妇人,突的出来将姑娘救得出险。锦文听到此处,不禁拍手惊讶道:“奇呀!这外国妇人又是谁呢?何以萍水相逢,便肯拔刀相助?不是我说句媚外的话,此时若在我们中国妇女,怕就遇着一百个,也无济于事。”(且级说着。)说毕,不禁一手扶着椅背,立起窈窕身躯,浩然长叹。竹筠偷看锦文如此情形,十分好笑,嘴里适含着一口醉茶,到此时不禁笑得喷得出来,忙扯出一方手帕拭着,格外笑声大纵。锦文见而不悦,掉转脸来责问竹筠道:“你敢是笑我推崇外国妇人?我适才原说过的,我这话不免媚外。然而你究竟想想,我这凤妹妹若不是这外国妇人相救,还不是堕入奸人陷阱?生命定且不保。”竹筠见锦文真个生气,忙竭力忍着笑,摇手答道:“我笑小姐说的话,真真不是媚外,还是媚内。小姐你猜这救凤姑娘的外国妇人,他毕竟是谁?”锦文听这话里有因,兀的将粉颈一扭,说道:“我不相信,难道这妇人不是外国人,转是我们中国人不成?”竹筠笑道:“老实告诉小姐罢,这妇人不但是中国人,还是小姐朝夕思念、倾慕不已的舍表妹娉娉。”
阿祥先前听见他们两人在此辩论,已经打断自家的话头,凝神听竹筠讲话。及至竹筠说出娉娉来,也惊喜道:“原来就是金姑娘,怪道那时候有些面善。我因为离着他们太远,又被他们捆缚住,叫我施展不得。金姑娘那番装束,远远看去,便活是一个外国女人模样。凤姑娘径他救得去,自然万无一失了。俞先生既知道这人是金姑娘,凤姑娘以后的事迹,俞先生想也是会知道的,凤姑娘近来不知还在武昌,还在苏州?乞先生详细告我,让我放心。”(在锦文方面,只注重金娉娉。在阿祥方面,又只注重韩凤琴。各人有各人心事,写来好看。)
锦文忽然听见竹筠说出这外国妇人便是金娉娉,这一种快乐,真是再没有形容,不由的眉飞色舞,笑着说道:“好呀!我适才这一番颂赞的话,除得我这娉娉妹妹,谁还可以称当得起?我这妹妹的为人,莫说是遇着自家凤妹妹遇难,他自然要慷慨相救;便是寻常的女子被奸人掳劫,既已落在他眼里,他也决不肯视同陌路。他的侠骨婆心,是他的天然情性。”(几个“他”字,真是锦文姑娘心服口服之语,脱口而出,其乐可知。)说到此处,又皱了皱眉头,转望着阿祥说道:“他既然救了凤妹妹,你是同凤妹妹在一处遇难的,何以独不将你一齐搭救出来?这其中定还有别的情节。”(转因娉娉不救阿祥,反疑阿祥另有情节,语语深刻。)
阿祥叹息道:“小姐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同凤姑娘离得甚远,那些奸奴原想先将凤姑娘骗得上船,然后要将我悄悄的抛掷江中。金姑娘上前施救的当儿,其时人声嘈杂,一时间沿江行路的人,都一拥上前围着一个大圈儿,将金姑娘同凤姑娘等人拥在中间。我身边的奸奴,远远瞧见势头不好,那里还敢上前。我见凤姑娘已经遇救,心里已欢喜不过,几乎忘却自己也在难中,(写情字入木三分。)只咧着嘴在那里大笑,也不知道喊救。只怪我自家不好,也怨不得别人。金姑娘他只知道凤姑娘一人,那里会猜得出另外还有一个冯阿祥呢?遥想凤姑娘过后,再将我告诉他,那里还来得及呢?”俞竹筠听见这话,益发在旁边点首不住。(此等处均系作者微细之笔,不可不察。)锦文笑道:“哦!这就是了,我说怎么娉妹妹不赶来救你呢。然而今日你到这日本,想定是那些奸奴将你挈带得来了。他们带你到日本,又有何种用意?你何以又一病不起?不是侥幸雪夜遇见俞先生,怕你不葬身异域呢。”
阿祥不禁泪流满面,哽咽说道:“我为凤姑娘而死,原自死而无恨。当时那些奸奴陡遇此变,又见那刁姓老妇同那个姓萧的,一齐被金姑娘交给巡捕,他们也就大家逃遁。惟有前夜被俞先生第二起打死的那个刘国强,再险毒不过,其时早经将我藏过一旁。约莫去江边有三、五里远近,山深林密,人迹不到的所在,同他一个朋友商议。这朋友就是第一次中了俞先生手枪的,他名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得刘国强喊他叫做焦五。思量便将我置于死地,也没有益处,便拿话恐吓我,如听他们调度,可以饶我一死,要带我到广东贩卖猪仔的地方,将我变换出钱来,偿他们损失。我其时见凤姑娘不死,我便愿意求生,(俱写阿祥对凤琴用情之深,此俞竹筠闻之,所以翩然变计也夫。)没口的答应。我也有我的主意:一俟遇到人烟稠密之所,我便喊叫起来,叫他们死活不能逃脱我手,以雪仇恨。他们不知道我的用意,只将我当做一个无知无识雏童看待,当夜便搭了下水轮船,径赴上海。讵料上船之后,我既有心防着他们,他们也有心防着我,将我锁闭在一个房舱里,饮食溲便,都不容我出舱门一步。其时我想了想:‘在船上时候,你们不容我施展,抵了上海码头,无论到什么地方,断没有个不换船的道理,难道也不容我出舱门么?’计算已定,我也不露一毫声色。他们见我可欺,遂缓缓的将要卖我的话告诉我,反求我不要倔强。又说卖到英国或是美国,一般可以发迹。又拿海外华侨兴家立业的话,比譬给我听。我便装出欢喜模样,千依百顺。咳,也是天不可怜我,约莫才要到镇江,我忽然在船上病了。这病的势头异常凶猛,多因在名利栈房外面施救凤琴姑娘的时候,担惊受恐,又接连几夜不曾睡觉,加着同那些奸奴性命相扑,内伤外感,一齐发作,几次昏聩不省人事。路途之间,既不曾就医,又不曾服药,自此以后,老实便听他们两个奸奴摆弄。及至到了上海,据云本拟换船径赴广东,那里晓得九江已有公文传布下来,捉拿该匪。(此是福特梅礼的作用,至此补叙出来。)刘国强知道此案已闹大了,既有公文到上海,定然也有公文到广东,此时遂不敢向广东进发。一个转念,思量等我病好了,先到日本,再作计较。谁知我的病一总没有起色。依刘国强那厮,早已想杀我灭迹。还是那个焦五舍不得白送了我的性命,思量终须将我卖出钱来,偿他们损失。只是我外感虽除,一时间元气未能平复,刘国强更忍耐不住,是以前夜同焦五斟酌,要致我于死。我迭经险难,瘦骨支离,原想一瞑谢世,更不肯向奸奴等乞命。侥幸遇见俞竹筠先生拯我水火,登我衽席,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万一残喘苟延,得归故国,再见凤姑娘一面,叫他知道我自始至终,为他出生入死,虽埋骨地下,可以无憾。”说到此际,那脸上泪痕,益发纵纵横横,流个不住。
俞竹筠慨然说道:“天地间尽有多情种子,象冯先生这样用心,可谓不负凤琴姑娘了。益发告诉你冯先生罢,你先在固是相如病渴,秋雨茂陵;凤姑娘也是倩女离魂,春风枕算。”竹筠还待说下去,阿祥已愕然追问道:“哎呀!照俞先生说来,敢是凤姑娘病了不成?”竹筠笑道:“凤姑娘岂但有病,也几几乎去死不远。”遂将金娉娉写信告诉自己的话,一一诉说给阿祥听。阿祥听毕,只恨身无双翼,不得立时飞回姑苏,只呆呆的望着衾褥,一言不发。竹筠知道他的意思,忙劝着说道:“你且莫忙,我们回国之期,料也不远,不久还接着故人消息,刻下中国正闹着铁路风潮,一遇时机,我们同志也不容久羁此地。你且在此好生调摄,速冀病愈为是。”
锦文此时听着他们谈论,芳心中不无增出许多感想,暗念:“当初倒看不出,这姓冯的对于凤妹妹肯用如许深情,将来他们这一段姻缘,料想自然联合。只是我呢?”(四字肠断。)想到此处,未免凄然不乐。恰好外面侍者已送进一份晚报来,锦文又怕他们瞧出自己神情,恰好趁势将报纸接在手里阅看。看到一段,冁然笑道:“好呀,竹筠你做的事,如今是发现了,浅草町中弹的两人,业已死了一个,那一个已由警察送入医院,大约也难保性命。警署这时候还忙着侦探凶手,我很替竹筠担忧呢。”竹筠将报纸接过来,看毕笑道:“奸奴害人性命,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侦探凶手,我不但不畏惧,我还要去自进出首呢。”锦文笑道:“我替你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罢,你去出首,你少不得要受审讯之累,由他们侦探,你不如不理为是。(爱惜之意,已溢言表,谁谓锦文姑娘无情哉。)我替冯先生想,此时须赶紧写一封信,去安慰凤妹妹的心,你们想他这芳心里,虽然自己遇救,转是救他的人生死莫卜,你叫他如何排遣得去?他若接到冯先生的信,这病敢是容易痊愈些,也未可知。”
这一句转将阿祥提醒,自己又苦沉疴初愈,手腕抖战,不能搁管作字,便哀求竹筠替他代写一函,寄转中国。竹筠想了一想,说道:“若是写信,必然寄至苏州,冯先生你可知道凤姑娘住的地址究竟在何所?”阿祥被他这句话,转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竹筠又回头问锦文道:“小姐你想来该知道凤姑娘的住址?”锦文笑道:“我同凤姑娘是在武昌聚首,若是问我武昌住址,我却知道,至于苏州,我生长到今日,一总还不曾去过,你可谓问道于盲了。”阿祥异常焦急,只是捶胸叹息。锦文道:“这也不难,我倒有个主意。据先前冯先生说,当日是韩老伯同妹妹一齐东下,可想老苍头还留居武昌。冯先生这信,尽管径寄武昌,老苍头接信之后,他自然会替我们转寄苏州,这是万无一失的。”(谁知却又不尽然,天下事固难逆料也哉。)阿祥听了,方才大喜,便催竹筠替他写信。锦文也不便多所耽搁,便乘势辞了。竹筠,径自回寓。
竹筠此番亲送至门外,殊觉得有依依不舍之意。回房勉强替阿祥写了一封信,交给侍者,命他送至邮局。自家这一夜里遂不能好好寝息,暗想:“阿祥对于凤琴种种举动,其用情之处,可谓无微不至。虽然不知道凤琴对待他的情意如何,然而知己感恩,想他芳心里未必遂能付之恕然。况娉娉前次来信,明明说他为着一人而病,这一人现今已杳无下落,将来这一段姻缘,或意属之吾兄,亦未可知云云。照他这话,我如希冀凤琴同我结婚,便先要希冀这人不出现世界,才可达我的目的。偏生无巧不巧,这人又转是我将他救得出来,可想凤琴同我的姻缘,竟是梦幻泡影,未容再生妄念。所幸目前尚有一个如花似玉人,未有佳偶。我本拟几次求婚彼美,所以迟迟未敢发表者,总因为表妹娉娉有此一语,恐怕将来人不负我,我转负人。今日揆这情形,可知凤琴之身已有所属,我若再不向彼美启齿,岂非一误于韩,再误于叶?特不知娟娟此豸,果肯垂青及我与否,殊难臆决。”竹筠此夜愈思愈窘,真个有辗转反侧之概。再细听隔房阿祥,竟自睡熟,鼻息沉沉,自家转有些妒羡的意思。直挨到四更时分,才将主意拿定:“无论如何,明日竟须拚着一副羞颜,去冒一冒险。万一竟邀玉人允许,自是如天之福;即或不然,也可以一刀两截,免得长此牵肠挂肚,为情奴隶,转误了我舍身救国的宗旨。”(一笔折转到此,使读者知竹筠同锦文结婚,其中有如许曲折,而浅草町之救阿祥,必出自竹筠之手,并非作者计出无聊,平空构此楼阁也。嗟乎!据笔作小说,岂易事哉。)
竹筠想到此处,心地顿觉宁帖,转一觉沉沉睡去。又因为夜间失眠,直至次日辰初,方才醒转。盥洗既毕,先走向阿祥房里询问病状,已见阿祥下床,刚在室间运动,心中大喜。阿祥亦殷殷道谢,感激他救命之恩。又同竹筠商议,拟偕竹筠同往锦文寓所,谢他昨日亲来垂问之惠。竹筠刚待答应,猛然一个转念,忙笑拦着阿祥道:“你目下病体才算新愈,未可过于劳动。这些繁文末节,我们都算是异乡骨肉,原无须如此客气。改一日候你身体十分健旺了,再去访他,也不为迟。”阿祥听他说得有理,自是不好勉强,只点了点头。其实竹筠拦他的意思,那里全是爱惜他病体,因为自己今日正要打叠精神,独去过访锦文,以冀达他那个目的,这其间如此能容得你阿祥搀杂其中,误他好事呢?(语语谈谐,使人失笑。)
但是读书到此,觉得俞竹筠此番去向锦文求婚,莫不替他有些惴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锦文是个奇侠女郎,素来又鄙薄男子。知道锦文历史的,料想还记得他当初同凤琴在金娉娉画楼之上那一番透辟议论,直欲金玉巾帼,粪土须眉。如今忽然跑出一个俞竹筠来,不度德,不量力,冒冒失失的,忽然要想他刻鸳鸯之翼,绘蛱蝶之图,你想有个不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吗?虽然,作谬迂之论,天地亦有阴阳;谈悱恻之情,男女原非木石。锦文既翦芙蓉而为貌,终不能镂冰雪而为肠。况且娉娉小妹,既已远嫁天涯;阿凤痴儿,行见别成眷属。茫茫身世,我尚无家;款款深情,我原有意。你叫他有个不柔怀似水,痴梦如云,啮臂要盟,接吻为礼的道理么?(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读竟为浮三大白。)所以当日竹筠径在锦文密室之中,千曲万折,毕竟从齿颊间露出“我爱”两个字,战战栗栗,静候锦文发落。谁知锦文竟不曾娇怒,居然轻轻的还了一笑。竹筠这一喜,真个比二十二行省国民代表举他做大总统还快乐十倍。(得英雌而为妻,极人间之乐事,彼大总统何足道哉。)
自此以后,遂不曾过了许多日子,拣在一个星期,便行了结婚仪式。竹筠同锦文在日本结识的一班男宾女宾,都赶到会场上来观礼。可巧阿祥便做了他们一个介绍人。当场的人,交口赞颂,都夸他们这一对新人,果然是珠联璧合。两人在东京左右闲着没事,遂联袂向长畸一带去游览山水,度这蜜月。过了些时,依然遄返东京。
谁知阿祥先前寄给武昌老苍头那一封信,仍旧原函寄转,回来,上面注明“寓中无人,无法投递”的字样。竹筠同阿祥正猜摸不出其中缘故。他们那里晓得,其时正是素君被讼事缠累,收押厅署,老苍头剖腹鸣冤的时候呢。(若使此信果达凤琴,则下文遇合,便不足为奇。恰好有此一番曲折,转使此书情文交至。)直把个阿祥急得要死,十分放心不下,几次同竹筠商议,自家要赴轮回国,探问凤琴下落。转是竹筠拦着他,防他年纪太轻,途路之间,独行踽踽,很不方便。劝他:“稍待几时,一俟中国党人得手,我们夫妇一定要回国,稍助一臂之力,那时候一起旋归故里,万无一失。你在先多的时日已经耐守下去,又何必在这时候忙着呢。”
天下的事,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俞竹筠这句话,不过把来安慰阿祥的意思,你们想想看,中国革命的举动,已不知闹过多少次数,总是旋起旋灭,始终不曾成事,那里会想到,竹筠此番说这话以后,竟不曾隔着许多日子,居然接到武昌万急电报,报告他们革命成功,公然举了黎协统做民国掌兵都督,迭迭檄文,布告天下,邀约那一班侨居日本的党人赶快回国,相助为理。竹筠这一欢喜,真是眉飞色舞,拿着电报,飞奔到内室,告诉锦文。锦文不禁额手称庆。
这个信息少不得也被阿祥听见,阿祥的意思更是奇怪,也不说此番革命克奏肤功,是清廷二百六十年气数当尽,他转疑惑老天特地要成就他同凤琴这一段姻缘,所以不先不后,闹出这一番大举动出来,做了他回国的导线。彭楚藩是他的氤氲使者,瑞莘儒是他的月下老人。越想越快活,手里拿着那张电报,只管咧着小嘴嘻嘻呆笑。(奇僻之论,却不能说他无理。盖论天下大事,虽不必尽然,至于论这一部《侠凤奇缘》,倒是全赖着此事,作个归宿。真是奇而又奇。)竹筠看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好笑,便近前问着他。他居然便将这意思告诉竹筠。竹筠听了,拍掌大笑,说道:“照你这样说法,他日民国成立,建设共和国,我定然做个发起的人,联合同志叙出你这一番大功,将你同凤姑娘两个人铸他一对铜像,建设在武昌门外,做个极大纪念。你看可好不好?”阿祥笑道:“哎呀!这个如何使得?我不过同你谈着取笑,你便拿这话来奚落我。我尚不曾替民国出着一手一足之力,贪天之功,居然劳诸君铸起铜像,若是黎都督他们,岂不要铸个金像银像么?”(阿祥不敢贪天之功,竟肯老实说着这话,尚不失为明白。世尚有希图铜像者乎?可以阿祥为鉴矣。)
两人正在室中谈得高兴,锦文早从后面盈盈走得出来,便问他们何以如此快乐?阿祥怕锦文听见要嘲笑他,忙忙望着竹筠摇手,叫他不要将适才的话告诉锦文。竹筠笑道:“告诉他又有什么妨碍呢?”竟不答应阿祥,便将两人所说的话都讲出来。锦文也是好笑,款款的说道:“冯先生你这用意,倒还不错。将来改革政体,虽然没有朝廷爵赏,然而论功受奖,却是不可少的。你们固然是说着顽笑,我怕将来竟有一般自命元勋的人,较论长短,争功于政府。政府之名器有限,志士之希望无穷,万一再因此别起风潮,弄成内乱,则今日一班举事伟人,不为功首,定为罪魁,那倒也是极可忧虑之事。(嗟乎!姑娘之言,不幸而中,瞻望前路,我忧安穷?)要知道今日的举动,大家全然为的是政府不良,丧权辱国,长此以往,怕中原大好河山,竟断送在胡人手里,所以不得已才出此激烈手腕。至于种族思想,还是第二层文字。比不得当日拥戴君主,什么攀龙附凤,逐鹿从麟,一概都是没有的事。凌烟阁上,既不许画图;武昌门前,又何须铸像?(一概抹煞,姑娘真是眼高于顶,笔大于椽。愿当道诸君仔细听者。)自此以后,莽莽神州,烂然功业,固非人人可以做得来的,也非一人做得来的,都要群策群力。达而在上,做一个有名英雄;穷而在下,便做一个无名英雄。无名的英雄越多,这民国越是巩固得好。千万不可将自己看得太轻,以为不握政权,便算不得个豪杰;不做都督、省长,便算不得个伟人。你们想想,内阁里的总长能有几人?合二十二行省的省长、都督又能有几人?若是你也想去运动,我也想去簧缘,势必至于争竞。争竞不得,必生触望。觖望既多,必然交哄。可怜一个幼稚共和民国,大家不去保护他,维持他,转为着几个少数人私见,弄得破败决裂。转落得那些腐败官僚,藉口说是中国究竟不宜民主,转是君主立宪的好,不易总统而为皇帝,定许兴出些复辟邪说,簧鼓人心。今日人民的知识,虽说较之当年不同,然而览此现象,又浸淫这些邪说,势必一大吠影,百犬吠声。那时祸已噬脐,悔之莫及。这不是我们造的孽,是谁造的孽呢?(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不知今日当道闻之,其感想何如?)这还是浅一层说法,万一内讧不已,民不聊生,眈眈列强,再借着各保权利为名,以为民国政府没有维持治安的能力,竟引兵窥伺,各据土地。我若是坐视不理呢,瓜分之祸,便在目前;我若是据理力争呢,财既不是以练兵,兵又不足以御外,彼为刀俎,我为鱼肉,宰割任意,呼吁无门,媚外者或卖国以为荣,厌世者至祈天以乞死。则今日极快心之境,皆他日极痛心之境,稍一转念,可为寒心。”(此书全以议论见长,观于起首数回,几使人一读一击节矣。不图文章结穴,仍有此一篇慷慨淋漓文字,固见作者余勇可贾。然首尾照应,一丝不乱,是好章法。)锦文越说越觉沉痛,粉脸淫淫,直欲挥洒清泪起来。
阿祥在旁边听着,直吓得冷汗浃背,将适才一团豪兴,如在冰窖里一般,几乎浑身抖战。不禁五体投地,(我闻姑娘议论,我亦欲拜倒石榴裙下,岂独阿祥。)慨然说道:“小姐的话,真是言言金石。我自悔起先少不更事,说的话全然不明大势,不合大义。此后还求小姐不弃愚蒙,随时指导我,教诲我,则生我者父母,长我知识者便在小姐。”说着,在地上叩首不已。锦文转破涕为笑,一把将阿祥拉得起来,说道:“这又算什么呢,我不过听见你们这几句顽话,转触起我忧国的深心,背地里大家谈论着好顽。其实我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伟大见识,劳你这样钦佩,倒转叫我汗颜。”
锦文一面说,一面便拿着眼睛去瞧竹筠,只不见竹筠开口。谁知他正伏在一张写字桌上,低头瞧着一本袖珍日记,用一支铅笔飞也似的在那里抄写。锦文笑道:“我们在这里讲话,你竟一共也不理我,难道我说的话,便没有一句可以听得?”竹筠掷了笔,站着大笑起来,说道:“夫人太谦,你瞧瞧我这日记本子上写的是什么?夫人在此演说,我早代夫人做了一个速记生,夫人还要见责,这不是冤屈死了人吗?”正是:
伟论岂徒惊四座,妙才先自录千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写竹筠、锦文、阿祥,各人有各人心事,各人有各人神态,神妙欲到秋毫,如画设色,无一雷同,真是妙笔。
论铜像一段,何等光明伟俊,真使有功民国诸君,一齐俯首。惜乎锦文姑娘徒有是言,而不能一一嵌入伟人心底,为可惜耳。
独鹤评
风琴病,阿祥亦病,未赓同梦之什,先为同病之怜,亦情史中一段趣话也。
人非太上,孰能忘情?豪侠如锦文,且鉴于阿祥、凤琴一往情深,遂自触身世之感,慨允吉士之求,海角天涯,姻缘美满。论其事,固当艳羡;论其情,亦至正当。以视今之英雌,动辄借奔走国事之名,标独身主义之帜,而多露宵征,私德至不可问者,其贤不肖相去何如哉?
锦文忧时之论,亦透辟,亦沉痛,不图民国成立以来,种种败象,已为一女子具先见之明,一口道尽。
呜呼!权利之争,纵令亡国灭种,有所不悔,即有千百锦文为生公之说法,亦无如顽石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