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没有入睡。第二天她们做早课的时候我就起身;在殿前我看到芸芊已经穿着袈裟,伴蓬悟师在做早课了。
早餐后,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蓬悟师进来看我,她说:
“芸芊仍旧愿意听你的话的,如果你一定以为……你知道她很难过。”
“我知道。”
“但是她是有缘的,同这里。”
“我相信。”
“她可以在这单,不一定马上要出家,反正她是吃素的。”蓬悟师又说:“你如果在杭州做事,常常可以来玩,这有什么不好呢?结婚成家,对你对她是幸福的么?你是聪明人,你知道她的性格比我详细,你期望她幸福比我还渴切,你决定好了。”
“谢谢你。”
蓬悟师走了。我一个人陷在沉思之中。
假如我听蓬悟师的话,我在杭州做事,每星期来看看芸芊,这也许是幸福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有世俗未脱的欲望,我不愿自私,但我仍有自私的心理。我知道芸芊是超脱的,高贵的,她不是属于我的,她属于一个未染尘埃的世界,在那里,她才显露她的聪慧光彩与灿烂;在那里,她才真正有安详与愉快。我无助于她,无益于她,我在她已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她,我是她感情上的负担,正如她在上海时是我的负担一样。这还有什么话说!我没有再见芸芊,第二天,一早我就下山,我马上回到了上海。
上海的生活还是同过去一样,忙于是非,忙于生活,忙于应酬,忙于得失。我希望我很快的就忘去芸芊,然而她始终在我疲倦时孤独时在我心中出现,而我的生命离她的境界又是多么远呢?
两个月以后,忽然李宾阳来看我,他告诉我他接到芸芊的信,他曾经写信去劝她同我结婚,但是她来信说她已经觉得宝觉庵是她的天堂了,她不想改变。宾阳因为不放心,所以亲自到宝觉庵去了一趟,他在那面住了一星期,他看芸芊过得非常快乐,同庵中的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也就放心了。他捐了两千元钱给宝觉庵,也算他对妹妹一点意思。
这是我所知道的芸芊最后的消息。
以后,我一直在都市里流落,我迷恋在酒绿灯红的交际社会中,我困顿于病贫无依的斗室里,我谈过庸俗的恋爱,我讲着盲目的是非,我从一个职业换另一个职业,我流浪各地,我结了婚,离了婚,养了孩子;我到了美洲欧洲与非洲,我一个人卖唱,卖文,卖我的衣履与劳力……如今我流落在香港。
我忘了芸芊,我很早就忘了芸芊,但每当我旅行到乡下,望见青山绿水与青翠的树林,一声低微的鸟语,芸芊的影子就淡淡的在我脑际掠过,但这只像是一朵轻云掠过了天空,我一回到现实生活里就把她忘去,多少次我都想写封信问问她的近状,但是对着我污俗的生活,我就没有勇气去接触这无限平和淡泊的灵魂。五年前,我回国,我曾经写信给李宾阳,没有回信。
如今我忽然接到了那部《金刚经》,我发觉这就是那部在我们到宝觉庵第三天,芸芊要我教她,我们在小院子板桌上读的经本,那是法藏师借给她的。
信与书都是从我故乡转寄来的,我已经不知道我的故乡还有什么族人存在,但是他们从何处晓得我的地址呢?这当然不难,上海的戚友都知道的。但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看到了圆镜里的我自己,一个多么世俗的面孔!挂着泪,染着尘埃,我早已不再茹素,虽然我并没有再吃家禽与飞鸟。
我抛开镜子,我的泪突然滴到了桌上的《金刚经》,我看到上面的两句: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三十日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