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卿对筑卿道:“双轮鼓荡,万里横流,丈夫胸怀,原不当作儿女子态。只是此行吉凶未定,进退莫能自主,偷使闰中人闻之,不知怎样的眠思梦想哩!”筑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辈此行,当作如是观。介介于怀,转非自保全躯的道理。你看,前面将近大洋,下舱去吧!”少顷,船身果真倏上倏下,倏左倏右,颠簸个不定。轮叶转动声、风浪掀旋声、杂物撞击声、四围同船呕吐声,一霎时都到明卿耳里,不觉诧异道:“轮船我也坐过十几次,从未见过这样,今儿怕发了飓风么?”筑卿笑道:“这真是少所闻,多所怪的说话。海洋里不比得长江,无风有浪,天天是这样的。”明卿渐渐又觉着头晕,胸口泛泛的,幸而不呕吐,只是坐不起,足足睡了五日,才到黄埔。
轮船一停,就有无数人上来,咕咕咕咕的一句也听不。出。两人呆相一回,才有一个象栈房接客的走过。筑卿叫住问时,居然还能会意,便上岸住下。明卿早说道:“这回怕,是空劳跋踄。广东人的话,同我们没一句相像,晓得招工的洋人住在那里?怎么探听呢?”筑卿道:“且慢性急。各处的客栈都有外省人往来,管帐房的,要通官音才能做生意,只消向他探听,或者同栈有乡人,能知底细的,不更容易么。”明卿点点头道:“我疲惫已极,且息一夜,明天再定主意。”筑卿道:“我也有些倦意哩。”到晚饭罢,便各睡下。
明天清晨,明卿心里着急非常,披衣如厕,回头时,听人在喊茶房,虽说的广东话,终带些苏州口音。忙到窗边一张:三十多岁年纪,尚未留须,神清目秀,依稀好似见过。就走进房,问道:“尊驾贵姓?”那人起身招呼道:“尊驾贵姓?怎面熟的很。”明卿道:“敝姓庄,以前到过苏州。”那人道:“可是同季笛庵至好的庄明卿兄么?”明卿道:“不差,不差,笛庵正是至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弟鲁吉园。那年笛庵邀饮,和兄台同过席,过后彼此从未谋面。今天不期而合,真是前生缘法。”明卿喜得手舞足蹈,道:“那年同席,还有一位滕君,吉园兄还记得么?”吉园道:“见面时或者还认得,此时却记不起。”明卿道:“吉园兄欲见其人否?”吉园道:“知道现在何处?哪里见,去?”明卿道:“远在千里,近在咫尺,恰巧现到此地,也住这个栈房。”吉园道:“想是兄台同伴,何不邀来一会?
明卿忙通知筑卿,同来相见。筑卿问道:“吉园兄几时到此?有何贵干?”吉园道:“弟自先兄见背,游幕来东,虽说踪迹不常,三年中倒有两年在此。此番却到得不过十日。两兄已来几日?又为何事?”明卿道:“彼此幸非外人,愿以隐情相告。弟与筑兄,昨日方到,是来赴招工之示的,正患无门可入,得兄便是前缘,尚望指示迷途,不令天涯飘泊,方见故人情谊哩!”吉园不等说完,早抚掌道:“所患正同。弟生平伉直自守,不合时宜,前遇居停,慷慨好施,有信陵君风,相处才无间言,不意上年恸抱西州,怅然遂无所主。家贫累重,知己乏人,正拟漫游海外,藉扶与磅礴之气,舒我牢骚不平之胸襟。适闻招工的事,明知其非乐土,迫于家计,姑为背城,但招工情形,前数日早曾问来,是南美州秘鲁国的洋人,在香港、黄埔、澳门三处分招。起初定章,只收铁匠、泥水、木作三项人。后因应募者廖廖无几,又复不拘一格,来者不拒,每月工价约合十八元。不带家眷者,下船之前,先给三个月,作为安家费,到地摊扣;带家眷者,不给。往返川资均归洋人支付。愿去的先在华工头处报名。此间工头姓谢。闻人数将满额,弟前日已报,亦在华墨册上。两兄愿往,也未可再迟了。”筑卿谈起江北代招一层,问吉园有无办法。吉园问道:“筑兄通西话否?”筑卿回说不知。吉园道:“既不通西语,即不必作此想。为什么呢?此间公所,就在船中,洋工头的踪迹,至今无从探听,即使问到我辈不能对谈,仍需本地人通情达意。他们谋到一个工头,也非容易,肯容外人插足么?以弟所闻,三处所招小工,不下三四千人,通医理,办信札的无几人。所定脩金,月计合洋百元光景。两兄无事游移,还是小以成小,转为稳当。”明卿听说,对筑卿道:“江北事既不好办,且顾一身,就烦吉园同往报名吧。”吉园道:“刻已九句钟,要去即时须去,到十句钟,工头便不在船了。”
三人随即同到海边,叫个划子,同上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船,寻到办事房,谢王头恰还未走,看吉园和他谈了好半天,才回过头道:“来签字吧!”两人上前,谢工头拿起一本簿子,逐页一行行叠好,指空处叫亲笔填了名姓、年岁、籍贯、情愿几个字,又画一个押,即便收起。又和吉园讲了几句话,钟上已敲十下。吉园知是时候,作辞下船。
回到栈,明卿才问道:“吉园,你同谢工头讲了半天什么话?”吉园道:“先为两兄不能说广东话,姓谢的不甚愿意。后来想起港、澳两处,正有信问他要办笔墨人,才答应了。说将来要拨到那边管,还嘱咐趁早学习,不然就不便当。开轮期近,过一礼拜去领安家费,便预备上船哩。”筑卿叹道:“离乡背井,远涉重洋,又受那市井小人的约束,所为何来!”明卿默然。吉园道:“屈伸有时,且慢作楚囚之状。为时已促。面前这几句乡谈,快须改过,皋比之座,鄙人自是不就,只两副门生帖子,却不可少,倘然脱枝失,小心夏楚的利害!”说得两人都笑道:“先生自然要拜,只是一味严刻,门生们要倒戈相向,你也须小心哩!从此两人足不出户,跟着吉园学语。
转眼已经七日,上船去领安家费,居然和谢工头寒喧起来。姓谢的也欢喜道:“究竟读书人聪明。”便每人付洋三百元,说以后按月扣洋三十元,十个月好扣清了。三人高兴非常,留下百元,各人先汇两百元回家。到了月尽,谢工头差人通说,明晚下午都要上船。三人收拾铺盖,预先各买只纯皮箱,装几件衣服。
上得船时,谢工头说箱子要下大舱,喊他搬了进去。才招呼到一间房间,上下窄窄的四张铺,先有一人睡在上面。三人把铺盖摊好,谢工头带上门去了。吉园陡觉顿时眼前黑暗到十二分,不禁诧异道:“筑卿,明卿,你们在那里?什么缘故这样黑?”筑卿道:“我在下边榻上,想是没开窗,工头又带上门,故此黑暗。我先把门开了,放些光线,再去开窗。”扒起身,摸着门臼旋时,左旋不开,右旋不开,旋了好半歇,出了一身汗,说:“明卿,不要他们上了锁吧?”吉园越发诧异,记起上面一人,是到在前头的,问时却是个本地人。那人答道:“我辈此时,懊悔已是嫌迟,刚才我直昏晕过去。三位有了声音,才慢慢醒转,不必讲他了!”三人听了都默然不语。
约过了三四刻,忽然眼前一亮,原来那边开了一块板,送进八块馒头,又硬又黑。刚要问,那板又关上了,四人都气得撩在半边。
约又过了三四刻,渐渐有骂人声、有鞭子声、有铁索声、有哭声,拉拉杂杂,闹了好一阵,才算安静。渐渐有哭声起,吉园侧耳细听,出自隔房,像是男声,却又像是女声;还有一层稀奇,像是别省人,却又带些苏州口气,只是声音低不过,听不很真。吉园道:“明卿,听见么?隔房的好似我们那边人呵!”明卿道:“我也听见,不知是那个在那里受罪?”筑卿道:“我辈男子到此,已难忍受,隔房那人不更可怜么!”说时,听烟筒里呜呜响过三次,水声四沸,想是开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