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纯、伯符到了这等所在,明知强不来,只好低头上车,进了唐人街才算清净。到子丰店门口停车,走进是座纸,烟公司。号里伙计见东家同了两个朋友来,都来招呼。过了一夜,子丰陪去寻屋,四处都没得空,直到中国领事馆对门,方才看定一所。又引去办了三十副缝衣机器,一副引擎。布置妥贴,心纯就同伯符谢过子丰,搬进新屋,择日开张,生意却也不小,利息却也不薄,心纯自觉得意,伯符尤其高兴。原来两人是合伙的,并且还是伯符起的意,此时赚了钱,怎不喜欢呢?
转眼已隔了一年,只有一件受气:天天门口总有人抛砖掷石,混闹的进出不得。晚上又只听得枪声、炮声、救命声吵个不住。到天亮问时,总有几家伤了人,失了财物,真没几天过得清净,真没几夜过得安逸。伯符心上已有些不耐烦了。那天子丰来找,道:“你们可知道禁工的条约,我们政府已签了押。从此这里中国的工人,真怕要站不住了。”心纯道:“有这等事?我们政府怎么也不查一查实在,就签押的?”子丰道:“政府不查,公使领事也应该报的。如今美国已定了注册的条例,再过半月,那班做工的都要去报名了。你这里雇的人,也得通知他们,好早点预备呵!”伯符道:“怎样的报法,你可知道吗?”子丰道:“还没有得信,再等打听哩。”
这时工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急聚在一处说,我们受的苦已是够了,再生出什么狠毒的法子,不是在这里寻饭吃,倒是在这里送命了。总得去求领事,替我们挽回挽回。那晓得领事还没见,本地专管华工的委员已出票提去查问。有一大半说是不合例,要驱逐回籍;一小半说是合例,注了册,给张凭纸。咳:工人们那个是有钱的?自己怎么能回国?会馆董事没奈合,邀了许多富商,派了捐,给发盘费,又请领事代禀政府,调了招商局的船,陆续载了回去。只是做工的一少,厂里人就不够,要用土人时,一来动不动要加工钱,二来动不动就减时刻。从此今天东边停了工,明天西边又歇了手。中国的商人,别国的商人,凡是在金山的,没一家不受害。
·美国人还不肯醒,时时刻刻派了巡捕,到处去查凭纸,工人们粗心的,偏偏常要遗失,被他捉去收监。心纯店里有个管机器的头目,叫邬阿双。也是注过册的。巡捕来查时,恰恰吃酒醉,睡在床上,给巡捕拉起来,目定口呆,一句说不出。巡捕就把他带了走,到了衙门,关在牢里。
阿双女人也住在店里,平常替人缝洗衣服,两口子也很过得。一见丈夫犯了事,赶紧找了主人,说:“阿双的凭纸是牢牢带在身上的,偏偏一时糊涂,没拿出来,就给巡捕带学去了。到了衙门,怕他越发慌了,真要忘记的,可有什么法通知他一声,那才好呵。”伯符道:“工部定的例,在三日内可以回来找寻。阿双当场就说不出,也还要回来的,你说去通知他却不容易。这个衙门,怎么肯容中国人走进呢?“那女人哭哭啼啼的缠定了主人,总不肯信。心纯道:“你不要着急了,阿双的凭纸既在身上,始终没要紧的,且等他的信,要我们去不是不肯,实在走不进衙门,也是没用的。”阿双女人见两个主人都这样说,回转屋里,望了一日一夜,哭得两眼都肿,才见一个巡捕押了阿双来了。他女人赶紧上前,问道:“可是放了回来了?”阿双道:“不是,来寻凭纸去交案的。”他女人道:“呵呀呀!凭纸是在你身上的,怎么要家来寻呢?”阿双道:“我身上没有。”他女人把他衣服一拉:“你袋里的不是,怎么会忘记了。”等拉出时,看是一张不相干的纸,他女人吓得浑身抖战,两手只把阿双拉定,道:“你这张纸明明在身上的,昨儿在那里吃的酒?不要掉在那里,快些想明白了,好去找呵!”阿双道:“我记得在同店一个伙计家里吃的酒,出门时还在袋里的。
那个伙计也替阿双耽心,正来探问,忙说:“我那里不曾见,果真有时,我自己藏了也不中用,早交还嫂子了。”他女人又问阿双道:“你不要在街上掉了?”阿双道:“记”不得了。”巡捕见他们只在闲谈,料定是找不到,又把阿双。拉了就走。
他女人忘命的赶上,那个伙计拦不住。亏得两个主人把大门一关,说:“阿双走了,你追上也求不下,论不定还要一总收禁,两个小孩子吃奶的吃奶,学走的学走,谁替你管呢?阿双的凭纸想是掉在街上,总有人捡着的,我们立刻去上新闻纸,出个重重的酬劳,没有找不到的。你且定定神,去照顾孩子吧!”阿双的女人道:“我主人能够把阿双的凭纸找回了,不叫他受什么罪,那真是莫大的恩典,连两个小孩子都晓得感激的!只是我看这样子,怕是找不到的了!天呵!你可怜我们是个穷人,不要给我们苦吃呵!”
心纯看着难过,留伯符管了店,一人走到新闻馆,上个告白,说在一日内有人把邬阿双凭纸送到中国领事馆对门缝衣公司内,谢金洋五十元,决不食言等话。回来告知伯符,又去通知了阿双的女人。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阿双的女人,自然是为记挂丈夫了。心纯、伯符却为阿双耽搁了两天,没做生意,也急急想他回店。只听门响,就当有人来送凭纸,亲自开看,却只落个空。守到天明,渐渐又夕阳西下,电火通明,全然没些影响,知道是绝望了。心纯叹口气,对伯符道:“阿双想无救了,只不知何日能够回国?他女人又怎样安排呢?”伯符道:“自然也只好回国。”没说第二句,阿双女人早赶到面前,说:“主人,凭纸有了么?”两人半晌才回她道:“不必说了,你慢慢的收拾收拾,我们从夜起,逐日去探听。阿双那一天递解,上的那一条船,你就在那天动身,也上那条船,盘缠都向店里取。另外,再给阿双三个月的工价吧。”阿双女人呆呆地听他们说完,便往后直倒下地。半晌才叫醒,捶胸跌脚,大哭不止。心纯叫人把她扶回房里。她一手一个孩子,牢牢抱定,又哭又说道:“儿呵,你爹娘死期到了!”两个孩子不懂得什么,见她娘这样,“哇”的也哭了。
糊里糊涂,一月过去,又是半月,才见心纯赶来,说:“你收拾清楚没有?阿双今晚就上船。伯符已到船边,等我来送你去的。”阿双女人这时心倒定了,说:“别的都收拾了,只铺盖没卷,有些零碎来不及,就丢在这里吧。”心纯道:“既如此,我叫人去喊车了。”不多一刻,车已喊到,阿双女人抱了两个孩子,同心纯上车坐定。心纯道:“阿双搭的总是大舱,你上船就好见面了。”他女人点点头,又抬起来看,已看见轮船码头,便停了车。
伯符正在老等,见来了迎上来,说:“阿双即刻快到了。船上茶房我已招呼好了,大嫂先上船吧。”便替他把行李运上,看开了铺,说:“我们停会再来看阿双吧。”
回到岸上,只见六七个巡捕,押了一群人来,都是面目枯槁,筋骨棱嶒,不是芙蓉城的烟鬼,定是枉死城的饿鬼。留心一望,阿双正也在内。只是得着耳目,不便说话。两人就回店去了。
刚到门口,只听见间壁一家饭店里哭声大起,大吃一惊,忙叫伙计问时,才知道那个开店的东家叫何锦棠,一妻一子,正月里有事回到广东,大前天又趁轮船来,美国关上委员盘问口供,他儿子没有说错,女人们胆小,不留心岔了一句,委员就不准上岸,吩咐原船回去。女人再分辩时,委员竟自走了。何锦棠得了信,千方百计去求,定规说不明白。就向人道:“自己年纪大了,索性都回去吧。这座店随便几个钱,都肯盘给别人。”偏偏越急越不出主顾。原来那条船今天又要开轮,越发没处找人来接替。要丢了走,整万的本钱白白地不捞一个钱,又舍不得。从下午就同他第二个儿子对哭到如今了。
正说时,子丰走来,问阿双的事怎样。心纯说:“已上船了,他女人也走了。”伯符道:“间壁那件事,听了也怪可怜的,我倒是钱不够,不然立刻接了他的。”子丰问道:又是什么事?”伯符是长是短说了出来。
子丰道:“我们过去问一问看,能够凑得起,就三个人合伙,不更容易么?”心纯道:“好极!我们就过去。”彼此本有些认得,见了面说明了来意,锦棠道:“我也不要多,只消有千金,除了盘费,能够略多几文,回到本国,找点小小的生意,一家子将就混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伯符道:“你既只要千金,我们三个人还好答应,只是今晚怎么来得及上船呢?”锦棠道:“有了银子,我连铺盖都好不带,店里的事有管帐的在这里,叫来同你们见一见,交出帐簿,你们慢慢去查,我就不妨脱身去了。”子丰道:“心纯,你同伯符坐一坐,我就去拿银子。”心纯道:“不忙,等我店里垫付了,你隔一天再还就是了。”子丰道:“如此更好。”伯符赶回本店,取了银行的钞票来,交给锦棠道:“不及去换金洋,这个钞票好在各大埠都有分行,随时随地好换钱的,请你将就取了吧。”锦棠顿时眉飞色舞,道谢不绝,忙叫掌柜来见了新东家,取出簿据,又对伯符三人道:“我这里生财存货,约有一万开外,想提两千金作为股本,分给店里众人。算我一点别意,可使得么?”三人道:“尽可遵命。过天我们再和掌柜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锦棠欢喜,雇车上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