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谭随员是广东人,由侍卫随新公使来美国,派到总领事府里当武随员。家里尚有老母,又有一个胞兄,出京时便把一妻一子送回广东,单身赴差。
那天从心纯店里出门,仰视天空,月轮圆满,罩住了大千世界,一片白光,徘徊顾盼,半晌不忍就走。忽然前面闪过两个人影,前头走的象似中国人,到了转弯处,隐隐约约望见搂在一块,作耍一会,又有咕咕呱呱的笑声。谭随员只微微咳了一声嗽。就听笑声停住,转眼走来一个巡捕,喝问道:“半夜三更,站在这里做什么?一定是个歹人!”便要拉到巡捕房去。谭随员急忙分辩,只是不听,偏又力气抵不住,再三拉不动一动。巡捕急了,举起木棒劈头打下。谭随员一手格住棒,一脚想跨进使馆。巡捕说道:“你好,竟敢拒捕!”吹起叫子,十几个同类,四面赶到。谭随员的脚没进馆门,他们蜂拥上来,拉的拉,打的打。谭随员到此地步,明知不得脱身,把背心贴定馆门前的栅栏,左手抱牢铁柱,右手上下招架。一班巡捕见把他没奈何,索性不拉了,棒势就象雨点般过来。
这时尚早,人家都还没睡,街上也有行人,顿时都围拢,来。心纯、伯符听外面嚷成一片,不知是什么事,也开门出望。一见是巡捕在领事馆门口打人,赶紧急分开众人,上前看时,谭随员已受重伤,有些挣持不住,忙喊道:“打不得!这是领事府里随员。”
巡捕睁圆了一双碧眼,大声叱喝道:“这是个犯夜拒捕的歹人!你说打不得,怕不是个同党?”
正要上前来捕,旁边有个西人道:“你们打的确是中国领事馆的随员,这两个也是正经商人,快快不要动手!"
这时馆门本还未关,馆里众人也闻信赶来,谭随员却已给巡捕拽倒,十几根棒,只望背上起落,忙喊道:“打不得!是我们馆里的随员。”一个巡捕就停手。雇了马车,把谭随员推进车中,上了手铐。众人只管叫喊,那班巡捕一声不睬,拥了车如飞的去了。大众看了都道:“一个外交官好这样凌辱,这还了得!须请领事连夜向捕房要人。”心纯、伯符同声道:“不但要请领事连夜索令交人,并且那班巡捕也得要照会他的本管,结实办一办。”那个西人道:“我也不服气,若然办到那班巡捕,我就是个见证。”大众便邀了他。同去求见领事。领事早知道了,说已在办文。
明天仍不见送还。领事便亲自去拜巡捕头,和他争执了半天,好容易算把谭随员交还领事;几个巡捕定规不肯照办,说谭随员虽没犯夜,拒捕也是错的。领事拗不过,就带谭随员回馆,一面稟报公使,--面邀了律师,同他斟酌办法。公使初接领事的电禀,还说领事多事。后来又接合埠商人的公电,也就动了愤心。
咳!不晓得谭随员一回馆中,闭上房门,茶饭都不肯进。领事忙了一日一夜,记起他来;敲门时没人来开,心知有异,叫人捕门进去,谭随员已在床柱上自缢身死。
案上留一个禀,是上公使的。一封给领事同本埠几个朋友的信,要求替他伸冤。一封家信,大意是说自己已辱了国体,不能再生,有母不能侍奉,有妻子不能抚养,要累哥子的话。领事看了,忍不住也垂下泪来。当时成殓了,就派个文案,带了详文同谭随员的稟,上华盛顿公使面递。
巡捕这时和中国领事馆犯了对,有意为难,见文案已出馆门,刚跨上车,走得没几步,便上前把马拉住,喝问执照。这个文案能操英语,便回道:“我不是商人,也不是工人,是使馆的委员,照例不要护照。”巡捕喝道:“没有护照,便跟我巡捕房去!”文案也怒到:“我们外交上的人,你们没有权来管我!偏不走,看你怎样?”又转过一个巡捕!做好做歹的道:“我们也是奉公差遣,你既没有执照,要说是使馆委员,也没凭据。你能给张片子,我们也好销差。”文案被他们缠得没法,只好取出两张片子交给了,才得脱身。
心纯三人探得详详细细。又听得人说:“那天查册的事,也是捕房里藉此以泄余怒的。”伯符道:“我原想那天来的蹊跷,原来也由此起。只是中国伤了一个随员,没有能动捕房里的毫发,倒还要迁怒到商家工界,这得意也太过分了!”
子丰道:“伯符兄,你且慢感伤,我这里还有两件东西,是圣鲁意斯的友人今天带来的。”就在袋里取出两张抄白的公文,心纯和伯符把来摊在桌上看,头一张是请中国派人带货来赴博览会的照会,那是通例的文书,东西各国都有的,不算希奇。再看第二张,真是不可思议的怪象了,请人赴会,又把人象囚犯的防备。并且独独指定中国人:第一要合例可信,又要表明会场管理员批准的凭据;第二是要本人照相片,又要遵从量数,想来也要同工人量一量身体的了。并且入境时,必具一张五百元的保单,半路上不准停留,要直往会场,进了会场,派差监守。想是怕偷关他往,所以又定两条例道:华人要暂离会场,须报明看守的差员,差员随即填张票纸,本人的身材面貌、离开的时日,逐一注明。这张票限四十八点以内缴回涂销,若然违了期限,前具五百元的保单即时充公,还要把本人追拿递解。会场一完,限三十日内要从原进口的这关,搭最先开行的轮船回国。
心纯问伯符道:“以前美国种种苛禁,受害时不过工商两项人。偶然又累到留学生,如今是连官员也不为美人优待的。你看,这回赛会,中国还有人来么?来了这禁例能实行么?”伯符道:“我们中国积衰种弱,早为美国轻视,果真来赴赛会,美国人怕什么?肯不实行他的禁例么?但论理怕没有人来。为什么呢?中国官场最讲究面子,这回美国去请他,自然是高兴的,要晓得了入口要具保单,临场又有人看守,这两样办法好象犯了罪来投到的,还肯吃辛吃苦,又花二三十万银子自讨没趣么?”
心纯道:“子丰,你看怎样?”子丰道:“中国赴会的本意,不是真为想工商业的发达一层,是怕奉了外国的令,比天老子还严了十倍,那敢不来?一层是贪办货、造房子都有扣头,又好开些花帐。中国官想钱的心思,任何人都及不来,还管什么羞辱不羞辱?我们隔得远不知道,想北京这时,钻门道,送炭篓,几个当权的,早已其门如市了!还有一说,向来中国赴会的事,都归税务司作主,几个华官只跟在背后弄钱。在他们糊涂虫的想法,以为有税务司做了靠山,美国人的禁例不过说说罢了,就算要实行,税务司自然肯替他们争的。有了这种想头,还肯不来么?”
心纯道:“近来中国媚外的手段,一天工似一天,遇有庆典盛会,总放个亲王贝勒做头等钦差。这回你们看,还是象从前派个税务司同几个官员来赴会,还是格外也派个亲王贝勒呢?”伯符先说道:“欧洲的亲郡王,奉命到别国是做正事的;中国亲郡王到外国去,只当是个好玩。以前那些天潢贵胄,没有离过京城一步,还当地球上总没一处赛过北京,近来几个出洋回国的说起来,象似到了洞天福地,那个不心痒难搔,要趁机会也出来开个眼界。这回除非晓得羞耻,不派人来,若说派人时,领袖的总是亲王贝勒,他们面子上只说是讨美国的好,骨子里便遂了东游西逛的心愿。此时正好各人使各人的手,各人斗各人的法哩!”
子丰击桌道:“着,着!心纯兄,你的见识是怎样的?”心纯拍手道:“两兄就中国官场,料的都有道理。在我一人的私见,我们做工商的已经进了圈套,还想跳出:游学的学生,来的也日少一日了。这回赛会情愿不派人来,也叫美国白花一番心机,不情愿我们中国大官华族,自投罗网,自寻烦恼。咳!想是这般想,无奈中国不争气,决然是给两兄料定了!”正谈的高兴,忽然又有新鲜文章,就打断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