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剌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研究思想方式或者说你是哲学家,但哲学家不见得就可以靠哲学吃饭,或者说你是侦探或者间谍,这是女子最可干的事,最可流浪的事,最有钱的事,最合于你方言的能力与科学头脑。以及所谓观察别人思想方式的作用的事。”我笑着说,说得很快,其实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想我可以干,但一个人有这样死板的使命,不是太不自由
“那么你叫我怎么猜”?
“不错,这是不容易猜的。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巫女,我会魔术,我会骨相术,我会看相,我会知道你过去与未来,我会推断你的命运终身,你的环境身世,以及作家属与你的寿数。你相信么?”
“我相信你是的,但我不信仰这些东西。”
“这不是宗教,无所谓信仰与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技术,同许多科学的技术一样,它包括几何上定理之证明,逻辑上的推论,生物学上的分类与系列,统计学上的精密统计,以及一切自然现象研究的观察;外加漂亮的言语,用审判心理学上技术,催眠心理的花巧,以侦探的手腕获得人家的秘密而已。”
“那么你愿意现在在我身上施行么?”
“你想这样的环境是合于我上述的条件么?”
“啊!我明白了,你如是一个成功命相家,这成功一定不是偶然。”
“你是聪敏的,我想你一定学过哲学。”
“不错,你已经探得了我的秘密。”
“但是这不是探得的。我告诉你,当我要探你以前,我必需催眠你。比如你在欧洲报上看到我的广告,即使你只是一点好奇罢了,等你到了我的地方,付给我你该出的不算轻的相钱,你已经有三分相信了;因为钱可以买许多东西,可以使鬼推磨,你都知道的。你买过华贵的衣服,珍希的宝石和许多人的生命;你买过飞机与枪械,你买到过成千成万拥护你的军队,你买到过许多美女的心,所以当你付我十镑廿镑的相钱后,你早已相信你一定是买到了你的欲望。于
“是你进来,你看,我的房间阳光是没有的,烛光可以随我支配布置。我燃着极神秘的香,你可以闻到;我有极希奇的衣服,桌子帐幕;我只要让你注意我手上奇怪的宝石戒指,你已经会相信我是有权力知道你的过去未来了。于是我请你坐下,请你静静心,同你寒喧几句,或者请你喝茶,假如我忙——我常常是忙的,请你在一旁等着,听我与别人论相或者看水晶球,这时你已经受了我的暗示,你一定有表情,或者怕我说出你可耻的秘密,堕落的过去;或者相信了我会说出你过去最伤心的事,预先自己回忆,于是我已经知道你两分。
“假如你是属于理智的,我会严肃得神一样以理智折服你;假如你是属于情感的,我会同你至亲一样,同情你,可怜你,比你先替你流泪,引出了你的眼泪我再来安慰你。两句寒喧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于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你的家乡,我自然是大部分都到过的。我会方言不是么?我的方言可以引起你对于你故乡的情绪,或者你是因赌气而离乡,或者你是困穷而离乡,或者你的乡人都对你不好,或者同你都非常好……
“这些情形,我的方言,只要十来句就可以知道你一个大概。你知道我有数十年之经验,有精密的观察与严格的推理;我会恐吓,安慰……种种手段。假如你被我催眠了一分,我就可以观察出你三分,于是我给你软或硬的审判,我就有五分了;再用我精细的推理,我可以有七八分;依照我过去的统计把你类列进去,你的一切我就都知道了。所以这是技术,而且也是艺术,说说是死的,运用起来可是活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剌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 ——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剌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剌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剌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剌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剌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剌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剌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剌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剌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剌伯人吗?阿剌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剌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可是你要设想你自己一个当地信教的女子,要设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爱他的情形。叛教将没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个‘现世’--极短的现世;同逃失败,‘现世’与‘永生’将都没有;但是你杀了他,你虽失了‘现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条件之中,决没有‘现世’与‘永生’并存的可能。而在笃信宗教的人看来,‘永生’自然比‘现世’重要,所以以理智来说,杀这个男子是对的,但是到底是自己爱人,怎么可以下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后,这个深切的可怕的印象会在心里磨灭么?而其剩余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这是一个难题,”有趣的难题。”
“是的,但是我们故事中的女子将这个难题决了。”
“怎么样呢?”
“她一刀子杀了这个男子,一刀子就杀了自己。两个受伤的垂死的身体,抱在一起同去见神,你看,这是多么聪明,伟大与光荣。”
“啊!……”我惊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第一她获得了宗教上光荣的胜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后余生的痛苦。真聪明。”
“还有,你知道,她对于男子也尽了爱情上忠实,那异教的男子也会知道她的杀他不是一件残忍而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们遂即拥抱了,他们也获到了现在,虽然她们缩短了他们的现世。这女子真是聪明伟大而且光荣呀。”
“是的,这样的境情中,你愿意做她的爱人而死么?”
“愿意!这是一个光荣。”我拿出刀子给她:“就在这里试试吗?”
“……”她笑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以后怎样了呢?”
“以后,许多被发现同异教男子恋爱的女子都用了这个方法。所以不久这个可怕的习惯就取消了。”
“这是一个创造,是艺术的创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会的革命。”
“是的,因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涂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灵负着重创而熬受日月的循环。”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着,面对面,眼对眼,忽然我看她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磁针一般的不瞬不转地注视着我。我不过一块铁,我的确是被动的,我眼睛还没有到那面幕所启示的面孔,就已经同她贴近了,手在她身后,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钟以后,我们才方觉悟过来,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阵风,那黑色的面幕已经飞到海里了。
“啊哟!”她失色了。
“怎么?”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栏上寻无限黑海中的一叶黑纱。
“……”我傻了,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眼睛发着奇光,凝望着茫茫的黑夜,凝望着这茫茫的黑海,在探寻这微小的一片黑纱。
“为什么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过你给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吗?”
“不。”她头回过来:“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怕我们间不是可以有这样的关系。好,我要去了,请你先下去。”
“为什么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吗?”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么明夜……?”
“好的,再会了,你快去。”
我下来,心痛,头晕,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环,我想我那时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风俗杀了爱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负着那可怕可怜悲惨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虚的永生一样。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样打发过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着心,看看别人散尽了,看看月儿上来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从我嘴里跳出来,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胸中发狂,我终于呕吐了。我吐尽了胃里东西以后,才回过头来。那时她正立在后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时,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觉的吃一惊,啊!她的确是四十岁的模样。
“是我。”这“我”字的声音有点怪,还带着一种尖酸的笑。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帕揩我呕吐过的嘴。
“好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我还在揩嘴。
“不舒服吗?”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会有点晕船,刚刚我呕吐了。”我把我手帕纳到袋里的。
“啊,那末阿剌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没有?”
“你说?”我镇静起来了。但我想,可是梦?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巫女所播弄的魔术?
“我,我永远是失败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不过是你魔术的幻觉,艺术的空想而已。”我这时的确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寻我开心,或者说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会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点划。我在许多传说的故事中,读到过这种把人催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这次遇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见的是假海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点美,这美有几分是属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这几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摆弄,而是她一个肉体的化装与变幻。我不想示弱,勉强自壮地说:
“我不过是在探听你魔术的能力与权威。”
“但是,我告诉你,你接触的并不是我魔术的幻物,而是一个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愿意,我愿意追求一切艺术上的空想,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
“很可惜,你获到的刚刚与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见的偏偏不是创作,不是空想,而是一个实物,而其美则反而是虚伪的。”
“假如你的话是真的,那么,也不过说我将一个实物上虚假的美误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吧了。那么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把实物上虚假的美当创作上真实的美是宗教的根据,是恋爱的根据,也是世间上最伟大的母爱的根据。要是人不能将实物虚伪的美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谁肯至诚至意去扶育无灵而龌龊的婴孩,谁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庙宇与教堂去供奉一个偶像的神,……这是人类的愚蠢,也是人类的聪敏,没有这一点,人类的文化不会进步到现在!”
“……”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这一阵冷笑,这嘴角发硬的笑纹,是藏着多少神秘的世故,五十岁是不差的,五十岁而模样年青的人不是很多的么!何况她是一个巫女。我说:
“请你不要这样,无论我所见的海神是神,或者是凡人;是真,或者是假;是你的魔术,或者甚至是你的化身;在我都没有关系。是神不用说,是凡人我也觉得她有神性;是真不用说,是假我也觉得她有真的美;是你的魔术不用说,是你的化身,我永远希望你有这样的化身。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的,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不同的两种人。”
“这些都是空话。到底你是不是真爱她?假如她仅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假如是凡人,我相信她也有些不可及的神性。”
“你错了,我的孩子。爱情是盲目的,她,实在同你说,她只有一个随时可老的肉体,包着一颗极其粗糙的灵魂。”
“这算什么?你算是来侮辱她,还是侮辱我?假如她是你的化身或者是你的魔术,那么你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幻物,而让我幻灭与失恋;假如她不属于你的,无论是神或者是凡人,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就是了。”
“她不是我魔术与化身,她是客观存在的凡人。但这凡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能抛掉,也不能收回,这是我的苦!”她说时,锋利的话气消尽了,眉梢与目光显出感伤而衰颓,她的确是衰老了,这时候我深深的感到。她接着说:“好的,你们去,你们去结婚,到目的地就去结婚吧,我永远不愿见你们!”
当一个笑我讽刺我的敌人衰颓时,正如在决断时或冲锋时击倒我的敌人一样,对方的神情使我的心软散了!我说:
“实在说,老婆婆,我一点不懂,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一切吧!”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想将所有的衣钵传她的女儿。我教育她,携带她,她已经成熟了,她有我一般的技能,而甚至还有我以上的聪敏,我是希望她承继我的衣钵,这次出来就是想叫她代替我的位子的,我是老了,我只想到东方隐居去。谁知道她灵魂还这样粗糙!结婚,我是经验过的,哼,她不相信我,好,现在你们去结婚吧。我不怪你,我只怪她灵魂的粗糙。现在好,你们去,结婚去,养孩子去,去!去!”她说到末了,感情冲动到极点,于是哭了。
“结婚,这是不会的;我可以不见她,永远不再见她。你老了,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宗教,我知道老年人的心的。她将永远属于你,她是你的。”
“不,不,她的心已经被你引诱了,她的心如果一定不许她属于你,不久也是属于别个男子的,她决不会属于我,这个粗糙的灵魂。”
“你不要这样看轻你的女儿,她是有无比的力量与聪敏,她会爱你,照你的理想努力的。”
“这是一句安慰的空话。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她也是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为大家的幸福,只有一条路,你们结婚去好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是有我的故国我的家的,我是有我的妻,与我的孩子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这世界忘了这么久?我说;
“老婆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记起我似乎在中国已经有了妻,而且有三个孩子了。”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剌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剌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且慢。”我阻止她说:“那么问题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让她来甲板上晤我呢?”
“这不是问题。禁止我女儿会见男子决不是对她的造就,要她在无数的有声有色的男子中,而能知道每个男子的嗜好,性情,以及一切的秘密,才是她的学习。”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又说:“但是她的灵魂太粗糙了,太世俗了,我完全失望了。即使不会见你,会见别人也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不,决不,她只为爱我,因为我们间有一种灵魂的感应,这所以使她忘了你,使我忘我的家,使我们忘了现实的世界。现在如果我去了,不再见她,她的心一定不会到别处的。不到别处去,那么她的心将永远是你的。为你的幸福,还是我不再见她好了,你不用去叫她,她下次来时,算我失信就是了。”
“这是十九世纪空想的恋爱观!退一步说:如果一切照你的说法,她爱你是有这样神秘的感应,你这样一去,她的心也决不会同我在一起,她将永远向着你,想你想你而至于死的;如果她的爱如我所想的,那么也决不是属于我,不久,在威尼斯,或者在罗马,她就会属于别个男人的。我已经决定了,你等着,我去叫她来。”
他悄悄地拖着人生旅程上走倦的脚步上去了。
月儿挂在天上,黑海上有一条银色的锦路,微风温和地吹来,我一个人伏在栏上。这时候,我像是大病中热度的消退,我像是梦中的清醒,我像是有冷水浇在我醉昏的头顶,我想起我自己的一切,我不是有我的故国,有我的家么?有我的妻与孩子么?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都忘掉了。到底,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面抽着烟,一面开始在甲板上踱着,十分钟以后,我看见她同她女儿下来了。这神一般的少女,脸上已没有面幕。这就是我揭去的,在昨夜是的。一切还是神奇的美,然而神情太严肃了!我怕,我如最后审判日带着罪会见上帝一样。我低着头,发被在我额前,听凭她们走近来。
“这是罪恶,你知道吗?这是你,是我,是我女儿,是我们整个的生命的污点。你承认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决定:一个是你死,还有一个是我叫我女儿死。前面就是海。”
“这决不是罪恶,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了。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个办法时,那就让我死吧。你女儿是美而且聪敏。你老了,老年人的心境我知道的。她是你唯一的宗教。”
“不,这责任是我的。你有你的故国,你的家,你的妻与孩子。”这少女竟有这样坚定的口气来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你给我的指环上同样的故事了!我现在知道,阿剌伯人有同中国人一样的心,你母亲已经老了,只有你一个,她需要你。我已经有三个孩子,虽然有妻,但是三个孩子是足够安慰他们的母亲的。只要不是你亲手动刀子杀我,在我在你,同指环上的故事都不同了。来,爱,吻我。”她已经抱住我了,给我深深的吻。我说:“别了,爱,一切都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放弃现世,求永生吧。”
我离开她大概有五步了,我再对她说:“请听我一句话,闭上你的眼。”
“不,我要知道你怎么去。”
“这只是一句我要你服从我的话而已,没有理由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禁不住眼泪流在我的颊上,望着石像般的直立着的她,我不禁又过去吻她了。但我随即回身,纵身一跃,我已到了海中,我什么都糊涂起来。糊涂中我感到一个发光的身子也跳下来了。她说:
“爱,现在是我们的现世。”
我们抱住了。我低低的微喟:
“唉!阿剌伯海的女神!”我刚想吻他时,一个浪打在我的头上,一阵黑。……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泌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
是深夜。
一九三六,八,地中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