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收获了以后,天气是渐渐的清爽起来,严威的阳光,也变成了静恬;尤其在这“秋半天”的时光,太阳隐藏在云端里,微风吹着竹叶的响声,黄金色的万寿菊开放在篱旁,这时候,却令人显然地感到大自然秋色的美。
一天的下午,我便在这样的秋色里去访我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孟毅君。他是我旧日的同学,我有四年未回故乡,这次看见故乡一切都有些改变了,不自觉地接受了故乡给我以怀旧的凄楚,因此想到孟毅君,便要急于一见。
我向家人问明了路,我便穿好衣服,拿了手杖,开了后门走了。当时母亲叫我同一个仆人一阵,我说,“不必,这十来里路,还怕摸没见了吗?”之后,她又说,“天气不好,莫等下了雨。”我便笑着说,“秋天就是这样的。”
独自在乡间大路上缓缓地走着,很有一种特殊的意趣。一阵风来,玉蜀宽大的叶子便哗哗地响了,秋虫隐在黄豆丛中,时时不急促地鸣着。我将呢帽拿在手中,任秋风吹散我的短发。
我走到沙河的渡口。河水暴涨,河面较往日几乎宽阔了一半,舟子在河的对岸,笨拙地移动他的竹篙。这边岸上,等船的有三四个。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油黑的乡人,面前放一副摇篮,摇篮内躺着一个小孩,大概还没有一周岁;摇篮旁站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中秋节快到了,伊们想是回娘家的。站在我前面是一个从市上卖柴回家的,盘了辫子,肩上的扁担挂了一个小小的香油壶。
我于是坐在河岸的草上,默默地回想到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学做文了,孟毅还开始读《上论》,圆圆的脸,穿了雪青色的洋纱裤。他天姿还高,却很顽皮,一次先生夜间用便壶,里面忽然跳出来一个泥鳅,吓得先生将便壶掷得粉碎,便是他的好身手。我偶然想到这里,独自笑了。
过了河,走有一里路,我知道大约是快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家,问了路旁割草的小孩,他告诉我一枝树上有三个喜鹊巢的便是。
多年未见面的老友,骤然欢晤,自然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没有什么大的改变,面孔依旧是圆圆的,只是有些老相,而且留了稀疏的胡须;最令我奇怪的,是他年龄不能比我大,不知为什么顶却秃了。回想到以前的历史,已成了另一个世界了。
这意外的来客,使他特别的高兴。
“近年来在外边生活还好罢?”
“为什么不谈别的,开始就问我的生活呢?”我笑了故意这样说。
“阿阿,我并不是打听你做官了没有,不过我觉生活很重要,你看我,就是为生活所累。”
他苦笑他说了,便匆忙地跑出。听着他在后院告诉他的夫人预备菜款待我。我趁他走进来时,我说:
“晚上可千万不要费事,我不大能吃。”
“不是的,招呼预备点酒,阿,酒还能喝罢?”
我们谈了些过去的生活,彼此都有些感喟;他没想到:我在外边飘流了这多年,竟与他同一样地受了恶命运的拨弄。
我们的谈话渐渐有些冷静了,尤其是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虽然在未见面前我以为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于是找了新的材料谈起来。
“今天上午我从张四爷那里回来,听有胎儿在路前呱呱地哭,我走到跟前看时,原来是一个很胖的胎儿在那里躺着,头上的胎毛黑黑的,可是那紫红的嫩脸,有些被风吹焦了。当时我就想抱回来,又怕妻不愿。……”
“到底抱了没了呢?”
“妻倒想抱,不过没有奶,她还在踌躇呢。”
“要是雇一个奶妈,倒可以。”
“雇奶妈么?很不容易有,而且雇不起。”
“那么,我想还是不抱好,因为胎儿没有奶是不行的;万一抱了以后,又折磨死了,也不好。”
“这倒不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又用决定的口吻说“对啦,还是不抱好。”
晚餐时,他劝了我很多的酒。他那长河的鱼和笋鸡,使我更亲切地感到一种田园的美味,我却不觉地喝醉了。
为了醉的缘故,晚餐后谈了不久,他便照应我睡了。
沉醉的我,一觉醒来,已是夜半。天落了雨,滴在庭树叶上的雨点,和屋檐下的淅沥,已不似六月间的暴雨雷电交加的样子了;同时风很大,从窗棂吹到床上,轻寒是阵阵地袭来,正是秋夜凄清的景况。
这时候,酒有些醒了,心里却被酒煎得难受。喉咙发干,要冒烟似的。起了床,擦火柴,点了灯,在桌上找了茶壶,没想到一滴茶都没有。这失望,心里更是焦灼,似乎这时候要有一滴茶在喉咙里,便得救了。
我颓然地倒在床上。灯油将尽,放出昏昏的光守着我。
那被遗弃在风霜下旷野上的胎儿,无端出现在我的心里。我自责,我同孟毅谈话时,不该破坏他们夫妇对于将要培护这新生命的心愿。现在,雨是这样地下,风是这样的狂啸,能保这新的生命不被这风这雨摧毁么?
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在战栗。灯已不再昏昏地照,已从它那最后的火焰而熄灭了。雨依旧是不停止地下。
我看见: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在旷野上,对了狂风暴雨狐狐地哭;虽然狂风暴雨能够塞着那哭声,但是那小小的身体充满了新生命的力,犹作强横的挣扎。
我想睡下去,极力强制我这不安的心,终于不能够;而且许多恐怖都趁我这怯惧的心透入了。
越是焦灼,酒力越是煎迫,更想要一杯或一滴水来救济我这喷火的喉咙。于是想到可以开开门,盛一杯屋檐的雨水。
起坐在床上,伸手去摸索床头条桌上的茶杯,两眼望着这屋中所有的空虚,心又纷乱地入了魔幻的境界。
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已经不在旷野而在雨水泛滥的院中了,他对了狂风暴雨呱呱地哭,大的恐怖抓住了我。
我仓皇地将被蒙着头,那呱呱的哭声依旧和了风声雨声窜入我的心。我深切地感到,一种新的生命将毁灭而反抗的伟大的力量了。
第二天清晨,孟毅将我叫醒,他看见我是和衣睡的,很惊奇。
“怎么?你是穿着衣服睡吗?”
“昨晚喝醉了,夜间又起来的。”
“真不该劝你喝,醉后颜色怎样的坏!”他懊悔了。“今天早晨酒全解了罢?”
“全解了!没想到昨夜是那么大的雨!”
“雨下了,秋庄稼倒不错,不过秋雨后,却有点凉!”
“路上的胎儿,不知怎样了?”
“阿,那胎儿么?妻也很担心,今早差人去看,说已不在了,许是有人抱去了。”
他轻轻地将我心中的疑惧解答了,心便平和了下去。
早餐后,我辞别了。阳光已遍了大地,泉水清清地流着,映出绿色的垂柳,一切都在这秋雨后,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意。大路是沙土,并不泥滑。我缓缓地走着,如同昨日来时一样的闲暇。
走到一所义地旁,看见一群凶悍的狗在那里各自怒目狂叫,仿佛是为着面前一块黑的东西争执着。
渐渐走近了,那黑的东西,已显然陈在我的眼前;许多破碎的布片,中间横卧了一个胎儿的尸身,正是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那尸身满了野狗的牙痕,那肥嫩的小腿,已经失去了,只剩了下胯的半截,现出紫红血色的肉。那美丽的面孔,还未被野狗啮咬,依旧是闭着眼,好像是酣卧在母亲怀里似的。
这时候我的全身震栗了。
狗见人来,便由两只强悍的将那小小的尸身衔起,一只狗好像咬住颈脖,胎毛黑黑的头瘫软地下垂;另一只狗大概是衔了那血肉模糊的下胯的半截。一群都哄然地跑到义地里坟与坟的深处了。剩余下的,只是几块破碎的布片。
我是凄凉的自责,我已成了这罪过的主人了。我知道,这新的生命毁灭的时候,便在这风雨之后。我想,在渺茫中希求自赎,将这一群野狗赶走,再设法找人将这小小的断缺的尸体埋好,在我这负罪的心,或可作万一的慰解。
于是我拿了手杖走进义地去。
那一群野狗正在快意的时候,见我的手杖挥去,都蜂拥向着我,张了恶悍的嘴,狼一般的嗥叫;其中的一个嘴咬住我的手杖,我用力一拉,手中仅剩了杖柄。在我的张皇中,竟出我意外的一只狗咬了我的腿,疼痛顿使我伏下身坐在地上。
野狗们好像知道我已经失了力量,于是又很快地集到那毁碎的尸体的前面了。它们重行快意地啮起,一种咀嚼的声音,震动我的心。
我更忿怒,我将那杖柄用力打去,好像打在一只狗的头上,只听了一种嘴中塞着肉块的嗥叫的回声,便寂静了,留下的还是咀嚼的声音。
义地邻近的农人,有的认识我,很惊异我为什么坐在那里,而且白裤上染了血迹,他们于是将我扶着送回去。
在全室的灯光下,我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妻和母亲都在床沿守着,全室中的情调,是温欣,凄楚。
“你是怎么的?”母亲慰藉地问。
“呵!”我疑惑地答了,以为刚才所经过的是在梦境里。
“问问他,是不是病狗?”叔父的声音在外边问。
我脸转到床里,看见我的孩子在美满地睡着,我更疑惧了。刹那间,那血肉狼藉胎儿的尸体,胎毛黑黑的,放在我的眼前,随着便是一群野狗疯狂的咀嚼的声音。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
(原载1927年3用25日《莽原》2卷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