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镇的十字街,还是以前那样扰嚷着。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十字街右边一家油盐店的吴老爹,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了。即或有六十岁上下的人,曾经知道,但是如今你再去问他,他一定会忘却的。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光荣的过去,存留在大家的记亿中。至于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其实,他的一生的遭受,还不如一个平凡人的恬静与天忧无愁的生活。
他十四岁的时候,便来到这油盐店家。据他自己说,他的双亲死得非常的早,所以双亲的像貌,无论如何也回想不来;他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
他的主人和主母见他谨慎而且忠实,对他也非常的好,几十年来,从没有向他发过怒,或向他斥责过。他的主人爱喝酒,他倒能够了解主人酒后的牢骚,就是主人是读书人,一生的恨事是没有进过学,终之,不能不过这油盐的零碎的生涯。在他,以为这是主人生就的运命;有时他曾用这命运不可挽救的意义,微微地劝解他的主人,主人也默然地承受。他时常发现,主人待他同自家人似的;但是,他也自信他是主人的惟一的知己。
不幸主母死后的二年,主人便跟着死了。主人就将刚十八岁曾经结过婚的少主人,托吴老爹奸好地同着少主人一起过活。
可是少主人的性格,并不能象主人那样安分守己的生活。主人的遗产只是他一生辛勤经营的酒盐店,主人生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坐在柜台里,老是守着一两油五文盐的生涯,但是少主人竞没有这样的耐性子,有时候愤然地说,“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吴老爹起初以为这是少年免不了的毛病,曾委婉地劝他,他也倒听话。
主人死后第二年,少主母却生了一个儿子。吴老爹几乎比少主人还高兴,觉得主人毕竟是有德的,不然,头一胎怎么会就有孙子呢?至于少主人的行为,可渐渐地不规矩起来了,下午或晚间总是不在家的日子多,不是同市邻们在—起打牌,却是在市头妓女家闹酒。
吴老爹时常在少主人面前说比方想开导他,但是少主人却不象以前那样听话了;有时还遭少主人的斥责,轻则说“老晕了晓得什么?”重则便说“你是俺老子么?”往往使吴老爹下不去,哑口无言地低下头去。
少主母的性情是温和而且懦弱,在丈夫面前是一句硬话都不敢说的。吴老爹也觉得女人是应该这样的,丈夫虽不好,要是女人来管,倒有些失体统了。所以时时不忘,将少主人改邪归正的重任,放在自己身上。
少主人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成天是不在家的。到了晚上虽然回来一次,但与家事不相关的,却是将饯筒里的钱,倒了。也不过数,便俏然地拿走了。要是遇了天阴没有生意,他便发了皮气,对着女人和吴老爹笼统地骂:“妈的,你们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只知道吃饭,我那里有这些饭呀!”
少主母几乎天天暗地里哭,吴老爹遇见的时候,总劝她不要过于伤心,少主人一定是这几年走混沌运,命里带的,也没有法子,什么时候运气转了就好了。其实他心里时常盘算,少主人究竞什么时候才交好运呢?
少主母的儿子却一天长得好似一天,两颊微微的红,两手膀同嫩藕一样,非常活泼爱笑。吴老爹更是爱他,几乎成天将他抱在怀里。每天早晨他的母亲将他抱出来的时候,吴老爹见了他,故意远远地说:
“囝囝呢?”
他听了便嘻嘻的笑着在母亲怀里跳起来了。吴老爹拍拍手,他便张开小胳膀——好象小鸟扇着翅膀。于是吴老爹将他抱过来了。
“搂搂脖罢。”每次他的母亲站在一旁这样说。
他就迅速地将他的一双小胳膀搂住了吴老爹的颈脖了。
“再打个哈哈罢。”
他便将他肥嫩的小右手向唇边轻拍,嘴里发出微微地哈哈笑声。
吴老爹到这时候,总是高兴的了不得。老是这样的夸奖“真聪敏,我们家的小少爷!我瞎活了六十岁,就没有看过比他再聪敏的了!”
这才过周岁的小孩,吴老爹在他的小灵魂上却得了不少的安慰。就是平常少主人结他气受,甚至辱骂他,他见了他的小少爷他这闷气便烟一般地消散了。
有时候他还这样地想:再过几年,少主人转了运,好好地兴家立业。小少爷也渐浙长大了,叫他念书识字,他这样的聪敏,自然会念书的;再等到成了人,从学堂里得了功名,自然就成了出色的人物了。张家的大少爷这样地起来才几年,你看现在谁不恭维,谁不羡慕,就是县宫见了也让三分呀!老天再教我多活几岁,能够看见小少爷受人家尊敬,受人家夸奖,然后死了去,见了主人和主母,他老两口一定很欢喜的。就是我见了主人也是很有体面的。也许主人会笑着说:“老吴倒底是有用,难为他带了儿孙都成人了。”
自从吴老爹的少主人不在家以后,他天天总是抱了小少爷坐在柜台里面,守着生意。他的油盐的主顾也渐渐的都知道了他的少主人不安分,生意全杖他在支持着。他们来买油盐的时候,往往爱问他:
“你的少主人呢?”
“不在家,有事去了。”
“搂着一点红睡觉去了罢?”
“不,不,他有事去了!”于是他便急力来替他少主人辩解。
“怎么不是,昨天我哈看见他在一点红家喝酒呢!”
“你胡扯!”他有些急了。脸红着吃吃地说。“我怎么没看见?”
“替他瞒住呢,吴老爹?”
吴老爹于是假装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一面故意引他怀中的小少爷使他发笑,持到小少爷嬉嬉地笑起来,吴老爹便高兴地笑了。要是向他盘问的油盐主顾也走开了,吴老爹倒更觉得轻松。
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吴老爹的皮气,他越是怕问他少主人的消息,大家越问得凶。当他们去买油盐的时候,将油壶向桌上一放,开口便问:“怎吗,少主人又有事去了?!”说到“又”字,特别地加重。“他的事真多,一定给人家说公了事,见大老爷去了!”
其先,吴老爹还红着股吃吃地替少主人辩护。或者窘得不堪,仍装着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之后,吴老爹却看开了,顺便还向他们打听他少主人的消息。
“你见着少主人了么,昨夜在那里?”
“可不是在张三的赌蓬里么?”
“怎么样,是输了?是赢了?”
“哼,赢了,庙门口吹喇叭,向外迎(赢)!亏了吴老爹你,你想,他那冤大头,怎样能赢?”
‘哎,少主人这几年运气真坏!”吴老爹不愿多说,往往是用这类的话头结束了。
吴老爹替少主人支持的生意,入款都被少主人掠去,因之也无法添置货物,门面渐渐的艰窘,也渐渐的冷落起来。
一次推车的汪三来买香油,油是剩得很少,吴老爹又不好说没有油了,于是将油箱底的泥油卖了。可是卖出不久,汪三使凶横地跑来,将油壶扔在柜台上,开口便骂:
“你这老混蛋,老瞎眼的,你看这什么油,也卖给你老子吃!”
“为什么开口就驾人?”吴老爹心知是为了油箱底的泥油,却故意将油壶拿到面前看了一看,于是迟迟地说“这不过是油底子!”
“油底子也卖钱吗,你妈的!”
“你……你……”吴老爹脸色气白了,话也说不出来。幸而隔壁的江掌拒的赶到,上前调解。结果是将油收回,退了汪三钱。可是汪三还凶横地骂:
“不看江掌柜的面子,早巳叫你试试老子的拳头了!”
吴老爹眼泪直滚,终于又忍住了。那时天正傍晚,吴老爹眼巴巴池等到天黑,赶快将店门上了。晚饭也没有吃饭,倚着床上隐隐地哭。少主母将孩子安歇以后,也跑到吴老爹的跟前,一面劝,一面还陪着哭。
吴老爹见少主母也在一傍哭,更是伤心,觉她年青青地,人又贤慧。少主人是这样,将来她怎样过活。吴老爹终于不得已拭了眼泪,反来劝慰少主母。
之后,少主母说她有些首饰,想私自变卖了,在生意上添补,吴老爹听了,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惨然地说:
“好罢,那么今晚上就办妥,明天好买油。”
少主母到房里将首饰检出,交给吴老爹。吴老爹俏俏地跑到后街的住户卫大娘家,托她转卖,并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说这首饰是他少主母的。他坐在卫大娘家等着,卫大娘跑了好几家才卖掉,卖了六千大饯,卫大娘扣去六百文。
吴老爹本觉价钱卖得太低,但是没法,只得收下。独自在路上走着,想到白天遭人辱骂的事,不觉又落了眼泪。活了一辈子,谁也没有欺负过,现在为了少主人,居然丢了脸。转一想:也难怪人家,谁愿将白花花的大钱来买泥油?幸而少主母懂事,将陪嫁的首饰都拿了出来。不然,明天的生意,便难支持。
第三天一个暴风雨的晚间。好久没有回家的少主人忽然回来了。吴老爹一见非常地惊异,因为少主人完全变了像貌了。少主人的脸色好象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颏瘦削,再也看不出来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一破斗苙,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他从也没有梦想到他的少主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模样。
少主人一进屋,将斗苙放在门口,很疲乏地坐在一个矮椅上,看看屋里,什么也没有问。少顷,哑声地说:
“我哈没弄到饭吃呢。”
这时候吴老爹站在灯的旁边,忽然听少主人这样地说,全身顿时发抖。没吃饭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头呢,这分明是街上行乞的口吻。
少主母炒了饭送上来。少主人端了饭,一句话也不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吴老爹的眼中,他已不是少主人了,简直是一个魔王,当着这暴风雨的晚间,闯进他们的房中。
外面的雨仍旧不止地下。少主母坐在昏灯的黑影中流泪。
少主人吃完了饭,将碗推在一旁。于是向着吴老爹说: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道罢?”
“什么事呢?”吴老爹颤声地问。
“我已经将房子卖了。就是这,还不够还账,明日还要将家具卖掉。我的女人同孩子,我叫他们回娘家过活去。跟着我,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少主人的声备有些呜咽了。“不过,吴老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好处给你,反累你老人家受罪!家业丢了,我倒不在乎,因为,我想,也许爹娘前世欠我的,达一世我来讨债!女人,孩子,同我受罪,自然是他们结下了的冤孽?只是吴老爹你,我真有些良心不安!”少主人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吴老爹也放声哭了。少主母却早已晕了。
“少主人将来怎样呢?”吴老爹哭着间。
“我么?”少主人已经忍住了眼泪。“我要当兵去!”于是看了他的女人一眼,对她厉声地说“今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也不要问我的死活!”又转向吴老爹,“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就要走,他们在那里等着我分账!”说了,戴上了斗苙,开了门匆匆地走了。
当晚吴老爹迷离地倒在床上,心中空洞,并不觉得如何的悲伤。不过思想异常纷乱,使他不能安静。他知道了他平常的一切的梦,现在是完全破碎了,而且破碎得了无痕迹。他悔恨,他不该信任命运,命运所给与的希望,直是扯谎和欺骗,结果是这样的惨报。
这样离开了,还有什么可说,只是将来怎样见主人和主好呢!少主人从此付身于战壕中火线里,抛下的年青青的少主母和着这聪敏的小少爷……想到这里,他不原再想下去了,但是终于不能够,沙场上卧着战死的尸身,屋角处啜泣的少妇,天真活泼不知优伤的小孩,都一起好象走马灯船地在他的脑中循绕着。
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生是这样无聊和空虚。转而既要是当下死去,岂不是使活着的人,更难忍受吗?……还是活着罢,为着那尚有活着的人,为了那尚有未尽的忧苦和劳瘁!
第二天清早晨,镇北首,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戴着破斗苙,穿着草鞋,背了小小的包袱,独自在春雨纷纷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
从这老人迎面走过的三四个穿蓑衣的少年工人,这里面忽然有一个叫着说:
“这不是十字街油盐店的吴老爹么?”
“对啦,这老头背着包袱上那里去呢?”大家惊异着说。
“吴老爹你上那里去呀?”有人便转过身来向着前行的吴老爹招呼。
吴老爹好象没有听着后面有人招呼他,仍旧在大路上缓缓地走着。痴立在路旁的这一阵少年,于是都目送着这老人向那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