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以后,没有多久,我与史蒂芬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了。他是美国军舰的医官,今年三十二岁,非常活泼会玩。只要是玩,他永远有很好的兴致。我那时候同所有孤岛里的人民一样,在惊慌不安的生活中,有时候总不能沉心工作,而我的工作,是需要非常平静的心境,这是关于道德学与美学的一种研究,想从美与善寻同一个哲学的渊源作为一个根据去写一部书,于是不得不用金钱去求暂时的刺激与麻醉,这就与史蒂芬做了密切的游玩的伴侣。据他说,自从同我一起游玩以后,他方才踏进了中国的土地,接触中国的社会,开始吃到各类的中国菜,走进了中国的舞场,交际到中国的女性。
过去,他走的总是几家霞飞路上酒吧与静安寺路愚园路上几家为外国兵士而设的舞场,他偶尔吃中国菜,也永远是专营洋人的广东馆子。但是现在,他已常同我到四马路小饭馆去,也常爱找不会说洋泙浜的中国舞女跳舞,而且也学会了把友谊给他所喜欢的舞女。
过去,他出门终是穿着军服,现在他爱穿便服出来,他由好奇于中国式的生活,慢慢到习惯于中国式的生活,后来则已到爱上了中国式的生活。
过去,他爱同我说英文,现在,他同我说中文,他有很幽默的态度,接受我们身边的舞女对他勉强的中文发笑。
他是一个好奇的健康的直爽的好动的孩子,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很容易发生兴趣,对他所讨厌的事物常常爱去寻开心。他谈话豪放,但并不俗气,花钱糊涂,一有就花,从不想到将来。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做了我的朋友,对于我的心境自然也有也有很大的影响。我过去也常常爱放荡游玩,但更爱的是在比较深沉的艺术与在大自然里陶醉。对于千篇一律所谓都市的声色之乐,只当作逢场作戏,偶尔与几个朋友热闹热闹,从未发生过过浓的兴趣。如今第一因为孤岛圈中,再不能做游山玩水的旅行,第二因为心境的苦闷使我无法工作,而艺术的享受机会不多,而又常限于固定的时间,所以我也很愿同他在一起。但每当我游玩过度,发生厌倦,开始想静下来安心读书或写作的时候,只要有几天不会见史蒂芬,他一定来找我,常常是深更半夜,哼着歌,敲我亮着的玻璃窗,除了我的灯灭了的时候,他不会去用电铃,等我亲自出去为他开门,他总是一进来就拍我的肩膀,活泼而愉快地说:
“乱世的时候读书吗?”
他于是用各种方法打动我,使我的思考完全消失,使我的思想完全离题,于是我终于听从了他。有时候我要结束一封信,他就在旁边等我,开着无线电,一个人哼哼,一直等我写完了,起来换衣服,他在旁边为我挑领带,于是拿起电话叫汽车,我们一玩就是到天亮。
自然我也有找他的时候,但总是打电话,他住的地方也没有一定,我所知道的电话,一个是c.r.俱乐部,一个是菲利浦医师的诊所,这是他常到的地方,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有很好的兴趣,从来没有不来赴约的日子。
一直过着这样的友谊,——热诚,浪漫而有趣,彼此好像都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冷静的痛苦与现实的生活,也好像彼此对于那方面了解得太清楚了,所以反而不提起,从来不问彼此的事业与工作,也从来没有想到彼此间的利用与互助。我不了解他的经济情形,我则时时陷于窘境,但从未问他借钱,只是在一起游玩的场合中,所有的账单都让他去付,他也从来不计较这些,遇到我在付钱的时候,他也从不客气。
他偶尔也宿在我的地方,但从不吃饭,目的只是预备醒来时,再同我一道出去继续过那纸醉金迷的生活。如果我的游兴还浓,他一住常常四五天。
这样的孩子说是有太太,到底有谁肯相信他呢?所以尽管明明写着c.l.史蒂芬,我还是疑心是别人。
那么会不会是他的哥哥?
虽然我并不认识他的哥哥。
但是他可以叫他哥哥来请我。
那么他哥哥也会是c.l.史蒂芬呢?
也许他因为是军官的关系,所以平常就用他哥哥的名字来同社会做普通的交际。
我当时就打电话找他,但没有找着。这一直使我惊疑不安,到傍晚才有一封信告诉我秘密的一半。这封信是这样写着:
“亲爱的朋友:
使你惊奇了吧?我竟有一位太太,美而贤,可爱而可敬,我怕你因奇怪疑虑而不来,所以写这封信给你,并且希望你也有一位我从来不知道的太太,在那个宴舞会上使我吃惊,否则,我希望你带白苹同来。
c.l.史蒂芬”
我所谓秘密的一半,是说这帖子确实是史蒂芬发的,但很可能是他的玩笑——随便找一个有生日的舞女,这舞女也许是我所认识的,借一个地方,作一宵的娱乐,而发这样荒谬的帖子。
我自然赴约,自然也没有太太可带;说到舞女,我当然有许多人可带。我也很想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去,使他惊奇,但又恐怕被他误会是我太太,并且既然是他太太的生日,理应带一个会说英文而比较会交际的人,他所以指定白苹,也一定是为这个关系,所以我就决定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