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日,我终于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平常一样的安详。那时上海电话里很难说话,日本人派人在电话公司里窃听,一有怀疑就会出事情。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闲雅恬静地问:
“可是徐?”
“是的。”我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 ,”她说:“今夜到我家里来吃饭好么?”
“好的。 ”我说。
六点半钟的时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里,她在那间乳白色 ,点缀着黄绿的房间招待我。她有点消瘦,但精神还是很好,没有一点不安与慌张。房间内空气,还是明朗而新鲜,瓶花非常艳丽,淡竹叶盆也碧绿青翠,叶上还有刚刚灌水的痕迹。她站起来,两只红棕色的狗从她的脚前站起,过来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挥它们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你来看过我好几趟了。”
“是的。”我说:“史蒂芬怎么样呢?”
“在集中营 ,”她说:“很好,谢谢你。”她眼睛垂视着,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这些天你忙些什么呢?”
“为打听史蒂芬的下落呀。”她微喟着。
“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么?”
“现在已经打听出 ,”她说:“他在浦东那面一个集中营里。”
“可以接见人么?”
“一星期一次,但限于直接的眷属。”
“你去过么?”
“昨天去过。”她沉郁地说。
“怎么样呢?”
“送点东西给他就是了。”她傲然微喟。
“有出来希望么?”
“没有。”她说:“除了交换俘虏的时候。”
她愀然无言,似乎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来,悄然背着我走向圆桌。我心中虽有说不出的同情,但是寻不出话可以安慰,我燃起纸烟,默默地望着她庄严的背影,我头脑里并没有思索横在她心头的问题,也没有考虑我们在什么范围内去帮助史蒂芬,我只是空虚而模糊的幌着我的同情与焦虑。
天色暗下来,她开亮了电灯,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拉上了 窗帘,于是回过头来说:
“是吃饭的时候了吧。”
她同我一同下楼,两只红棕的狗跟着我们。在饭厅里,我们对坐着,一瓶很大叶的雏菊隔在我们中间,使我们互相容易避免了对方的视线,好几次,她似乎有话要同我讲,但不知怎么,总没有讲出,我也像有许多话想谈,但竟不知要说什么话,非常沉静,除了刀叉的声音外,偶然是院外的汽车声音,这沉静的空气溶没了我们的话语,我们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饭后,我们都没有打破这沉默,也没有站起,只是默默地坐在咖啡的残杯面前,最后我说:
“不早了,你需要早点休息。”
“不。”她说:“我还有话同你讲。”
于是她伴我随着两只红棕的狗上楼,走进乳白色的房间里 ,把两只狗指使到门外。关上门,她坐下了,我无目的地到书架前面浏览,她说:
“坐下谈谈好么?”我回来坐在她的对面。她忽然用沉静严肃的眼光说:
“假如可以的话 ,”她站起来,走向书架,拿出一本圣经庄严地说:“我希望你肯对圣经发誓。”
“你的意思是守秘密?”我站起来闷。
“是的。”她说:“假如你我的交情可以使你允许我不将我们今夜的谈话说出去,请你发誓。”
“可以。”我说着勇敢地把左手放在圣经上,举起右手,我说:“我发誓守秘密。”
“所有今夜蒂芬太太同我的谈话,不同任何人去说。”史蒂芬太太说。
“我发誓不将今夜史蒂芬太太同我的谈话,对别人去说。”我继续发誓。
于是她收起了圣经,放到原来书架上面,她庄严地过来,用干净的声音说:
“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
“请随便问。”我微笑地靠倒在嫩黄色的沙发上。
“你愿意忠实地回答么?”
“凡是我肯回答的我一定忠实。”
“那么,”她笑了:“假如我问你,你可是政府委派的间谍人员?”
这真是我意料以外的问题,我很吃惊,像我这样喜爱抽象 哲学问题的人,怎么竟被史蒂芬太太有这样奇怪的猜想呢 ! 我禁不住笑了。我说:
“你怎么想到这种地方去了?”
“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猜想么?”她还是庄严地说:“现在只是回答我‘是’或者是‘否’。”
“否。”我说。
“真的?”
“我不是答应过你不撒谎么?”
“假如政府派你做点间谍的工作,”她眼光盯着我的眼睛, 冷静得已经使我不相信是史蒂芬太太,她说:“你愿意担任么?”
“不会派我。”我轻快地说:“间谍人员我想一定是敏捷干练人才。”
“不。”她说:“假如有某一种工作,有人以为你最合式,你愿意担任这份工作么?”
“没有人会以为我是合宜于这类工作的。”我说:“我又不敏 捷,又不干练。”
“但是你有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思想。”
“你过奖。”我说:“但即使是这样,这只是一个思想家的才干。”
“当全国动员赴救民族的时候,这类人材是征作间谍之用的。”她说:“我现在只问这句话,假如有人派定你,你愿意接受么?”
“如真是为爱与光明,我接受。”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轻盈地站起,悄然走到我的附近坐下 ,她柔和地说:
“如今,当这太平洋战争已经开始的时候,我们是确切地站在一条战线上了。”
“自然。”我说:“也因此,除了友谊以外,我也特别的关念史蒂芬。”
“现在 ,”她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间谍工作已经展开起来 ,很希望你肯帮同我们工作。”
这真是使我吃了一惊,像史蒂芬太太这样雍容华贵的太太难道是一个间谍,我心中忽然浮起丁奇怪的感觉,我惊奇地问:
“你是......?”
“我们都是美国驻远东海军的工作人员。”她冷静地低下头。
“……”
“你需要钱?“
“我知道你们有钱。”我讽刺地微笑。
她装着没有听见的走开去,走到窗户口冷笑地说:“因为太危险吗?”
“……”
她又悄然地走过来,冷淡而和气地说:
“我给你五分钟的考虑。”说着她悄然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在房间内,这时候心中涌起了说不出的迷惘,像史蒂芬太太这样的人会是间谍!那么我为什么不可能呢?自从七七以来,我始终迷恋于我所研究的哲学问题,而收获远不如先初的理想,一次一次的因时局的变动,因心境的不安,使我不能耽于工作。几次三番都想到后方去找点实际切实有时效的工作,终因我的著作没有完成而搁下。现在我的心境既然不宜于哲学的研究,有这样一个机会,而照史蒂芬太太的态度,好像我对于她们的工作进行上是有点便利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答应她呢?
门响,史蒂芬太太进来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一声不 响的站在我的面前等待我的回答。我说:
“好的,我担任我能力所及的工作。”
她笑了,伸出她的手同我的亲切地握着。最后她坐下来。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我先问了:
“我可以知道你们的详细的情形么?”
“这连我都不知道。”她说:“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工作。”
仆人拿着红茶进来,尾随着那只红棕的大狗。于是史蒂芬太太为我斟茶,她叫仆人把狗带出去,开始说:
“奇怪,我们都以为你是中国的工作人员。”
“我的行为诡秘么?”
“许许多多论证。”她说:“我所见到的是你的生活与你的态度不一致。”
“这是怎么讲呢?”
“你一方面有很强的民族意味,一方面你似乎对于战事漠不关心。一方面很厌憎繁荣的都市,另一方面又鸩溺于都市的繁华。”
“这都是间谍的特征么?”
“这是说,你相反方面的行为都是伪作,而一切的生活不过是你工作的手段。”
“这也许是史蒂芬,不是我。”我说:“我不过是苦闷与矛盾的集体。”
她微笑,不说什么,我问:
“你以为我能够胜任我的职务?”
“自然 ,”她说:“我想你的职务不会在你的胜任以外的。”
“那么什么是我的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 ,”她说:“明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叫你到费利普医师诊所去。”
“好的。”我说。
“进去,你可以说是神经衰弱。”
“好的。”我说:“那么我去了。”
我告辞出来,心中似乎都是兴奋,觉得在这灰色平凡的生活中,现在可以有一个新奇的转变,可以从烦琐沉郁的问题上,转到干脆明显的工作去。这是多么愉快的事。而几年来,我想担任一点直属于民族抗战的工作,现在居然一旦实现了。这是何等的生活。回到家里,我不能安睡,我想理理我在研究的文稿,但在整理之中,我发现许多正在参考的书籍与材料,如一经搁起,继续时又将重下一番工夫,必须再有一个月的工夫,才可以告一段落。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无可奈何之中,我只得放在一边,没有整理它,也没有管它。心境浮起了缭乱的烦虑。我打开窗子,站在窗口,呼吸着窗外寒冷的空气。天边有无数云瓣在推动,淡月忽隐忽显,终于被云层密密封住,于是下面的云层又聚拢来,像织布似的,很快很快又编成一层,这样一层一层的编织,天慢慢低下来,有风,于是雨点萧萧的下来,间隔着瑟瑟的雪子,偶尔飘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凛冽的感觉。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这种感觉于我是好的,像是排除了过去种种的腻热,我吸收了新颖的水份。
两点钟的时候,我感到倦,我开始就寝。忆及傍晚史蒂芬太太所谈的使命,我兴奋起来,我有矛盾的想法,也有奇怪的感觉,对于新有的使命是否能够胜任,我自己毫无把握。但是我有学习的自信,我好像突然强壮起来,敏捷起来,也好像干练起来,我看到黑暗中的光明,一小点,到处闪着,闪着,蠕动,蠕动,凝成一块,拼成一片,融成一体,透露出光芒,亮起来,亮起来,照耀着玲珑的大千世界,圆的,方的,六角的,菱形的,各色各样的结晶,反射出五彩的光亮,我的肉体好像透明起来,有东西在我心头跳动,是光,它越跳越高,越跳越高,高出我的心胸。
我似乎失去了自己,我在发光,在许多发光体中发光,像是成群的流萤在原野中各自发光。
所有的光芒都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