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说穿一个人过错,是容易使人改过的。那么白苹的态度该是觉悟了?
但是并不,从第二天起她再不提起这事情,而她的生活依旧,交际依旧。所不同的,是我参加了交际的活动,在许多场合之中,我变成了她的保护人,在许多场合之中,我又变成了她的秘书,在另外许多场合中,我又成了她的舞客。
起初还有我私人的意思,是想阻止她不再堕落,鼓励同我内行。如今则只有梅瀛子所吩咐的职务了。
梅瀛子在巧妙的场合中,让我认识了一个日本的巨商本佐次郎,叫我假装着与他们合股营商,又叫我与这两个巨商一同为白苹捧场。后来,为商务上便利的名义,由这两巨商宴请了许多日本军官,应酬往还,几次以后,我的世界已经与白苹打在一片。但是梅瀛子则永远躲在幕后,她认为我的交际与活动非常成功,可是并没有指派我什么特殊的工作。
在社会上,我已经以一个发了点财的商人姿态出现,似乎我也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奸商,不但日本人对我没有怀疑,就是我自己也时常怀疑到底我的生活是否是一种工作。
在这种生活开始的当儿,白苹有时候常常提醒我:
“怎么?你完全变了!”
“为什么你可以跨进的社会而不许我跨进呢?”我总这样说。
“你同我比。”她冷笑地生气了。
“等你放弃你这个生活时,我也放弃。”
“好的,你等着吧。”
这样的对白以后,我们总是不谈下去,也许会怕对方伤心 ,也许会怕对方怀疑。我们继续过我们的生活。
但是如今,我与白苹已经不谈这些。在许多地方,我暗暗地保护她,在许多地方,她也暗暗卫护我,但整个的心灵则越来越远,虽然生活常常哄在一起。
不错,生活上常常哄在一起,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则越来越少,也许机会并不少,而是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的需要,遇到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过去互相关切与期望的心理了。
日子这样的过去,在交友中,我在白苹身边的地位,已经是到了无人妒忌的境界。这完全是白苹在交际上的优势,在许多日本军人中间,她总是抢到主动地位的。从情形上看,起初也许有人对她怀有特殊的企图,但现在她只成了他们交际的偶像,我自然也不过是她群众之一,假使悄悄地比别人接近的话,完全为我认得她日子较久,在她的旁边,有一半侍从的性质,譬如在许多人的集会中,白苹常常指挥我做零碎的事情。所以很自然的当夜阑人散的时候,如果有一个日本军官要陪她回家的话,据说在过去她总是拒绝的,而现在她则常常接受,同时一定用命令口气对我说:
“一同去。”
“我不去了。”我故意说。
“去,”她说:“明天我要请客,我要你为我设计。”于是我就服从着跟去,而几次以后,送她回家则成了我固定
的差使。
这样的差使已经是没有人妒忌与羡慕,在我也不以为光荣,常常在汽车里一句话都没有,送到以后,说一声“再会”就听她下车,很少再上去在她的家里静谈的。
有一天,是一个日本军官请我们在霞飞路上吃日本火锅。大家吃了点酒,席终时,许多人都主张去跳舞,但是白苹一定要去赌场,而赌场是日本军人绝对禁止去的地方,于是有一个军官叫做有田大佐的提议到他家里去赌,这是过去所没有过的事情,可是白苹接受了。我在与白苹关系上需要同去,在我暗中的职责上也要跟去。座中有田大佐与武岛少将是有汽车的,于是我们就分坐着这两辆汽车。我根本不知道有田大佐住在什么地方,后来我知道白苹也似乎并不知道,车子一直驶到虹口,从北四川路弯到施高塔路去。在一个很大的巷堂前开进去,有田大佐用低级的上海话对我们向导,告诉我们前面住的都是小军官,每人占一层两间,后面高级军官则是每人一幢的,于是就在里面一幢房子前面停下来。有田大佐得意地带我们进去,会客室居然挂着中国画 ,家具都是西式的,地毡则是旧的,这无疑都是掳掠来的东西。有田大佐很有礼貌招待我们,并且指挥佣人在楼上预备赌具。接着我们就跑到楼上去,在分配座位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前立了一会,这窗户正对着前面房子的后窗,那窗子有白纱的窗帘掩在那面,但灯光把两个人影投在窗上,我自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男子在追迫女子,女子害怕地在退让,又似乎男的是一个日本军人,女的是一个西洋人,又似乎......我大吃一惊。
“看什么?”白苹走过来说。
我按捺一切的惊慌,不响,在白苹走到我身边时,我深沉而确切的说。
“看。”
白苹楞了。
“认识吗?”
白苹几乎快失声了。我冷静地提醒她:
“镇静!”
但是前面的影子已使我无法镇静,因为女的已经快在男的掌握中了。我正想提醒白苹赶快救她的时候,白苹已经嚷出来:
“海伦!” 这声音很急很响。我吃了一惊。
“白苹。”海伦厉急的答应,渗杂着恐怖的声调。
我看见一只粗野的手按她的嘴。我的心直跳,但极力抑制着,想用冷静的理智求一个妥善的方法,可是白苹竟改用活泼高兴的语调说:
“巧极了,海伦!”她说:“白苹在有田大佐家里呢!”
有田大佐以为是谁,他也走到窗口来,但是白苹反身迎住了他,她说:
“是我的朋友,巧极了,去叫她一同来玩。”她说着就拉着有田大佐往楼下走。
我心里总算安定下来,我惊悟白苹刚才的急智,我相信海伦的危险一定可以解除。但是海伦怎么会在那里呢? 这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她家,自从上次拜访以后,我曾两度派人送钱去,但第二次她母亲就退还给我,附着一封很诚恳的信,告诉我海伦找到了职业,她们情形已经转好,后来陆续还把以前借去的钱送来还我。我回过她母亲两封信,说何必把这点钱看得这样认真,希望她不要客气,需用的时候再来问我拿。此后我对她们就很放心,一方面因为心绪烦乱,生活忙碌,没有想到去看她们,但现在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前面是牌桌,围坐着热闹的赌客,他们在玩弄纸牌,有说有笑,等待有田与白苹回来,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心里思索着这个问题。
先听到日本军人的靴声,接着是白苹的笑音,于是我看到白苹,伴着一个打扮非常摩登的女子进来了。
白色的哥萨克帽子,白色的长毛轻呢大衣,手袖着同样的白呢手包,倦涩的走在白苹旁边,脸上浓装得鲜艳万分,但眼角似乎还闪着泪光,好像是庄严,但含蓄着惊慌与害羞。
而这是海伦,竟是海伦,我要是坐着汽车在她面前滑过,我一定不会认识她的。她胖了,美了,鲜艳了,成熟了,我过去同她问好。
她微笑着同我拉手,白苹在旁边对我使个颜色,她说:
“巧极了,又多了两位朋友,我们可以热闹一宵。”接着我为大家介绍海伦,后面跟着有田,有田后面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日本军官,在身材与面庞上讲,不算太丑恶,我相信就是刚才强逼海伦的人,我注意他脸与眼睛,显然是喝过酒,现在似乎有点惶恐害羞的态度。
“这是山尾少佐。”白苹大方的对我们介绍。大家很有礼貌的同他招呼,我极力装得完全不知道刚才的事,很诚意的接受介绍。我发现他带着红丝的眼睛还不敢注视人,座中没有别人知道刚才的事。只有白苹与我,而我们总算装得好,终于使山尾少佐恢复一点常态,但他还不敢看海伦一眼。海伦在我的旁边,我为她脱大衣,这时她似乎稍稍安详,我看出她甚至也以为我不知道刚才的事。
我心中有胜利的光荣,开始佩服白苹的聪明机警与跌窘,对于这样的事,我知道只有不把这件事戳穿才能胜利,否则无论哪一着都是失败,山尾穿着人的衣裳,他想做人;把他衣冠撕去,他就索性不想掩盖自己,这是危险的。而且撕穿山尾的衣冠,就是撕穿有田的衣冠,一时之间有田也许作伪一番,但恼羞成怒必谋报复是不成问题的,这不但危及海伦,恐怕还更有害于白苹。而现在,山尾还要作伪下去,在有田面前也想冒充漂亮,那么一切似乎没有问题。我望望白苹,但白苹毫不在意的对山尾说话了。
我学作狂热于赌博似的,拉着海伦走近了牌桌。
在几圈豪赌之后,山尾的态度已经恢复正常,他的兴奋与紧张,完全集中在赌博之中。这是一个粗野没有修养的人,要是在白苹手里,他是很容易被控制的。但是海伦......,怎么海伦会变成这样,而落在山尾的手里呢?我一面在赌,一面心里想着这些问题。
海伦始终很沉默,是惊慌过后的颓伤,赌博在她已不是刺激了,我暗指明示地鼓励她,她总是不兴奋不狂欢。要是山尾稍稍有点头脑,我想心里不见得能够如此安然无事,我怕别人看出海伦的淡漠是出于在山尾地方时的惊慌,这当然是神经过敏的顾虑,可是海伦的厌倦则在加浓,她的思想似乎一直未忘去刚才的场面,最后,当我与她的牌都抛去的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
“我想回去。”
“不,不 ,”我说:“忍耐忍耐,高兴起来!”
“我不舒服。”
“不许这样说。”我说着暗暗用我的膝盖碰她的腿,于是我拿她身旁的纸烟,又说:“什么都听我,我求你。”
于是她微喟一声不再响了。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复
杂的情绪:深刻的悲哀;淡淡的恐怖;惊魂未定的不安;暗暗地燃烧着的愤怒;对这个空气的厌憎,对山尾的仇视;以及对白苹的无限感激......不知道怎么我想到了梅瀛子,可是她把海伦拉进这个环境? 这样一个孩子,难道梅瀛子在利用她,于是我想到海伦的职业,从她的打扮与态度上看,她有了什么样的职业呢? 很明显,这一定是梅瀛子的津贴,在驱使,那么她也正是同我一样是梅瀛子部下的人员了,但是她是一个孩子,一个纯洁的孩子,一个世故不深的孩子,她没有能力可以担任这件事......。
白苹在豪赌,吸着烟,锐声笑闹着,好像没有注意海伦与我,她在许多日本人欢闹的情境中,她总居欢闹的顶峰,煽惑着别人,鼓动着整个的空气,谁沉默,她就鼓励谁,她总是贯串着无比无比的兴趣,一直等别人个个都倦了,提议休息的时候,她方才罢手;我在近来许多场合中,对于她这样的态度总觉得才是充分低级趣味的表现,这种感觉使我与她间有了更多的距离。但是当局散人各归的当儿有时候同我两个人在汽车里,她就万分怠倦的叹一口深沉的气,一言不发坐在我的旁边,眼睛空望着车前,这时候我对她有特殊的怜惜,但是我一切慰勉的话,她现在都不理会,有时候不睬,有时候无精打采的用一个字两个字来回答,有时候则带着讽刺的语调戳断了我的本意。她总安详地靠在椅背上,眼睛滞呆的望望车外,忽然闭了一会,又无神地举起,轻溜了一圈,回到车外的空漠上。虽然我了解她的疲倦,但同别人一起的兴奋与同我在一起时的冷落,两种的比较,使我感到这无论如何是对我的交情远不如以前了,但是在今天,在这一刹那,我从海伦的遭遇,从山尾忘机的赌兴上,悟到了白苹之所以为白苹,之所以在许多兽性的人群之中开着不谢的花朵,之所以让一切接近她的人都只在她周围飞绕——像飞虫围在电灯泡外面,像群蜂围在被罩着的花朵。
她像玩虎者一样,让老虎力量在各种的刺激上消耗,使它再无余力吃人,到最后以为玩虎者是在可吃的人以外的超人了。在我的面前,现在她正在玩虎,是娇健,轻盈,活泼,美丽。两三次都与山尾对赌,潇洒漂亮,轻嗔淡笑。山尾的面孔通红,焦急异常,这自然因为他是输了,并不是刚才的影响;但是我可想象到我从窗口看到的黑影,一定是同样的兽相,同样的丑恶,也许更带着怒意与无耻。于是我望望海伦,海伦似乎也有同样的联想,她眼睛充满憎恨与愤怒,闪着可怕的泪光,注视着山尾。她竟这样沉不住气! 使我浮起焦虑,但幸亏大家都望着白苹与山尾的牌战,我立刻用膝头敲海伦的腿,找出一句意外的话:
“海伦,你母亲呢,近来好么?”
“啊? ......呀?”
“你母亲近来好么,我好久没有去拜访她。”
“啊。”她闭了闭眼睛,笑了:“很好,很好,谢谢你。”
“你还常常唱歌吗?”
“好久好久不唱了!”
“看你的!”白苹平淡地微笑,指着山尾台面的钱。
海伦与我都被吸引过去,我看见山尾未敢拿出牌来,白苹就用她细长的手指,迟缓地把牌打开在山尾面前,五只鲜红寇丹精修的指甲按在五只牌上,是一对“j”。她望着山尾甜笑。
山尾望望白苹的牌,额上流着汗,颓然地把牌抛在别的牌堆上。
“怎么? 你什么都没有么?”武岛问。
“我知道他是 bluff!”
武岛把钱爬到白苹面前。
白苹的胜利总使我感到高兴,海伦也闪着复仇的得意,但是白苹一点都不理睬我们,也不看我们,她也并不整理推在她前面的纸币一一那里包括日钞与国币,只是同武岛谈这付牌的经过。
白苹现在所表现的,从我的印象上,她的确已经伟大起来,这时我意识到她是我政治上的敌人。但为什么她是我的敌人呢?从我想到梅瀛子利用海伦这点上的反感,觉得白苹的慷慨勇敢机警更是一种不可企及的行为。但是她是我的敌人!是我工作上的对象! 那么会不会是白苹在利用海伦,把海伦带到现在的情境呢?
对于海伦,这是我的谜,几天不见,她已经变了,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引导她?她所就的是什么样的职业? 假如是职业带她进这样的生活,那么是谁把这份职业介绍给她的呢?而介绍职业的人,是否有预定的用意?那人是白苹么?不,那么是梅瀛子?
但是一切推测都是空的,我会很快的向海伦问得,但是现在,……
桌上发齐了牌,我淡漠地一看就抛牌了,我的心被零乱的感觉与思想所占据。我走出座位,到茶几上拿一点水果来吃,于是抽着烟,走到窗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