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开始明了梅瀛子所以萎靡颓唐的原因,我把手头的信读了两遍,慎重地交还梅瀛子。她没有看我,拿了一支烟放在嘴上,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于是就点燃那两张纸,她望着融融的火光出神,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睛深处的蕴藏,那是一个无限深邃的秘密,闪耀着忧虑担心与不安的光焰。
等两张信纸都变成了灰,她才抬起头来望我,但是我可没有勇气再这样看她 e 我换了一种视线望白苹,白苹则还同刚才一样的焕发,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我不愿意多看,我收敛了视线低头缄默。
“那么你预备怎么样呢?”白苹开始对梅瀛子说。
梅瀛子低声地在回答,我没有注意她说什么,我只是在想那封信里的话。在这许多日子之中,梅瀛子竟毫不注意,也毫未想到背后有人在窥视她,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宫间美子又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物! 我说:
“我们实际上虽证明了宫间美子的可怕,她竟发现了我们的企图;但在结果上,则反支持了梅武的信任,我想宫间美子的失败并不亚于我们。”
“而且,我们的失败与胜利还没有决定。”白苹忽然激昂地说:“我们的决定在是否拿到文件。”
“文件。”我对于白苹的话有点惊异,我说:“我以为我你现在的问题在宫间美子身上,不是在文件身上。”
“你以为我们应当放弃这份工作了么?”梅瀛子温柔地说。
“自然。”我说:“现在我们无法去注意这文件。挽回一件已失败的事情,比创造一件新的胜利为难……”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所想到的是昨夜谈话以后,文件的失败在我早已承认,而在我意识中大家对这个目标似亦已放弃了,但是,出我意料外的,白苹忽然庄严地打断了我们的话,她说:
“但是不瞒你说,我已经布置好一切,在今夜两点钟的时候 ,我要去取那文件。”
“你?”我问。
“是怎么回事?”梅瀛子问。
“我已经买通了宫间美子最贴身的女仆,她答应今夜两点钟把文件窃出交我,明天十点钟她出来取还。”
“有这样的事情么?”梅瀛子忽然兴奋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我说着站起来:“白苹,你太神奇了,一下午你竟创造了新的天地。我要用酒来庆祝你。”
我说着就到餐厅里去取酒,我取了三种不同的酒,拿了三个杯子。兴奋地回到原处,我没有看到她们在说话,我意识到她们都很愉快兴奋,但当我为她们斟满了酒,从白苹望到梅瀛子时候,我发现梅瀛子在沉思中缄默着,嘴角的笑容也不自然,这是为什么呢?我当时马上想到所谓“争功”的纠纷,我猜到梅瀛子心中的妒嫉,白苹的成绩竟远超于梅瀛子的收获,而表现出来的又是这样的出色。女孩子的心是狭窄的,出色美丽如梅瀛子竟也难免,我心里这样想着,但马上假作不知,我举起了酒杯对梅瀛子说:
“梅瀛子,现在让我们一同为白苹光荣的胜利喝这一杯。”
白苹举起了杯子,我与她碰杯,但梅瀛子这时候才懒洋洋地举起了杯子,同我的杯子轻碰一下,我当时就一饮而尽,但是梅瀛子拿着未喝,她忽然庄严地说:
“白苹,但是这件事情你还要过细考虑。”
白苹微笑,她想了一想,大方地说:
“我已经什么都考虑过了。”
梅瀛子同白苹又举杯一次,二个人都干了酒,一瞬间大家沉默,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今天她们两个人的报告,都是她们所属的工作团体的收获。尽管我们工作的对象一样,而这团体则是不同的,这里面如果有竞争的意味,则正如梅武与宫间美子两种意见的竞争,失败与胜利虽说就会证实,但是所证实的不一定可靠 ,正如我们证实了梅武的正确而实际上正确属于宫间美子一样。在我,我身份的立场是白苹的,而工作的立场则是梅瀛子的,而现在梅瀛子这种明明出于妒嫉的话,使我同情逐渐移到白苹身上,我又兴奋地说:
“再一杯,白苹,我祝你今夜胜利。”
“慢慢。”梅瀛子又说:“白苹,我现在更觉得这件事要谨慎 ,你愿意告诉我同这女仆接洽的详细结果么?”
“事情是这样的 ,”白苹说:“我们认识一个厨子,他是那女仆的小同乡,从小在一起,他带那个女仆同我相会……”
“是这样。”梅瀛子忽然低头寻思,歇了一会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叫她把文件送来给你。”
“她说她在宫间美子打电话时听到,那文件明天吃午饭时要送去的。而她夜里一点无法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那个厨子到她那里去拿。”
“这是多么不可靠。”白苹说。
“是你自己说你自己去拿么?”
“是的。”白苹说:“当时也来不及想到别人,而这件事整个都是我的责任。”
“什么暗号呢?”
“我们对了表,说就在他们房子的里口相会。”
“她有没有说一定要你自己去呢?”
“她说最好是我自己,她可以有交代。”
“不,不。”梅瀛子忽然肯定地说:“白苹,绝对不能去。”
“怎么?”
“我不相信宫间美子贴身的女仆可以这样容易被我们买通。”
“这是那个厨司的关系。”
“我怕这厨司都会是他们买通了的人物。”
“她们怎么料到我们会寻到他呢?”白苹始终微笑。
“最可奇怪的是她一定要你自己去。”梅瀛子又说。
“她没有一定要我自己去。”
“那么 ,”梅瀛子说:“我们能不能派一个另外的人去接受那文件,而我们一同等在较远的地方呢?”
“派另外一个人同我自己去有什么不同呢?”白苹文静地说:“她们并不以为我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你,她们如果要有什 么毒计的话,一定会要求你去。”
梅瀛子许久不响,她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在她们两个人中,我今夜同情的是梅瀛子,但是她们这段谈话里,我则同情白苹。她的庄严沉着的态度,对于一切好像都有把握;而梅瀛子的话中,其局促不安与焦虑的心境殊令人不解。刚才我以为它是发于妒嫉,但是如今在她一凝神之间,我从她深邃黝黑的眼珠中心,看到一种说不出的闪动的光芒,是不安,是动摇,是担心,是惊慌,是忧虑,也是害怕。我兀然被它感动,我觉得她所说的不一定是为妒嫉,而是因为她神经过敏的关系。我说:
“梅瀛子,是不是因为你神经过敏,所以有这样不安与不放心呢?”
“对不起。”梅瀛子带着怒意说:”我不希望你也参加做义务的凶手来陷害白苹。”
这是一句什么份量的话呢? 我几乎要同她冲突,但是我总于压抑自己,换作平静的语气说:
“好朋友,能不能把感情放得平静一点?”
“那么我希望你了解我与白苹的情感。”梅瀛子说:”不瞒你说,郎第仪的名字,我是很久就听到了,她不会是一个无能的敌人。”
我沉默了,大家都沉默,白苹悄悄的出去。房中只剩了我与梅瀛子两人,我以为梅瀛子这时候总会对我说些吩咐的话,但是并不,她只是庄严而沉默地坐着,连眼睛都没有望我。我也想不出话可说,我想到白苹这时候在作什么想呢? 是不是也觉得梅瀛子的劝告是出于妒嫉。她要派另外的人,就是派自己的人,就是同白苹分功;白苹用庄严沉着的态度来拒绝梅瀛子的建议,显然有一种自尊与骄傲的心理在里面,这自尊与骄傲的来源,无疑是在对梅瀛子怀疑,而不愿有他人参加她的成功。我说:
“梅瀛子,当我是你的属员,你难道没有话吩咐我么?”
“今天凡是白苹的朋友 ,”梅瀛子庄严地说:“就应当劝阻白苹。”
“你的意思,可是你要替她去完成这个工作?”
“我?”梅瀛子举起低垂的视线说:“假如你们推举我,我当然不推辞。”
就在这时候,白苹在门口出现,她换了一件黑绸的旗袍,边上镶着碧绿沿条,耳叶上换了碧绿翠坠,这两种绿色完全一致,像是比配而得一样。她嫣然浅笑晃动着耳坠进来,缄默地望着梅瀛子,梅瀛子忽然闪着惊惧的眼光,她说:
“白苹,相信我,让我们放弃这份工作可以么?”
“这是什么话呢?”白苹说:“我已经什么都准备了,你看我已经换好衣装。”
从她这句话,我所注意的是她的脚下,她穿的是一双簇新的软底皮鞋;而梅瀛子则特别注意她的头上,似乎有异样的感触似的忽然问:
“你还戴耳环?”
“是我幸运的耳环。”白苹说。
“那么 ,”梅瀛子忽然说:“假如这件工作无法放弃,能不能由我去接受文件,你们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我。”
“这是什么话呢?”白苹说:“假如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我怎么能够将危险交给你呢?”
这句话就此中断,如果说下去,应当是:“假如毫无危险,这成功不是白白让你分占了么?”不知怎么,我马上想到了这个,我明显地意识到白苹的心理正如我所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梅瀛子多一份劝阻,就是多一份给她反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为梅瀛子,我听从她的话总不是错的;为白苹,我劝阻她,至少是减去她的危险。于是我想到我的劝阻是无害的,我说:
“白苹,能不能把这件事从长考虑一下呢?”
“已经没有时间 ,”白苹说:“我稍微吃点点心就要出发了。”
“你还约好同别人一同去么?”梅瀛子问。
“不。”白苹说:“我一个人。”
“你的意思也不要我们同去吗?”
“假如你们认为太危险的话。”白苹说时虽是同样的文静与亲切,但是我在她声音里发觉她的骄傲与自尊。
“假如你已决定 ,”梅瀛子说:“多么危险我们都要同你一同去。”
梅瀛子说了望望我,我点点头。接着她几乎用哀求的眼光望着白苹,她说:
“白苹,相信我,相信我有比较冷静的心来判断一件事情,停止这份工作,并不是说我们缺乏勇气,你应当知道最有勇气的人才能悬崖勒马。听我话,白苹。”
“梅瀛子,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所要执行的是我所属的决议,假如你认为这判断与你的距离过远,我希望你不要去。”
白苹所属的既然都是乐观的判断,我想,那么白苹所遵顺的所相信的,则是她的团体,在这一层讲,梅瀛子的意见则是外层的。我对于白苹的坚决开始非常饮佩,但是我对于她傲慢的态度则有很大的反感,而梅瀛子刚才对白苹哀求的情绪,使我感到无限的恳切与可怜,我现在已经完全同情了她,我说:
“白苹,是不是可以冷静一点考虑梅瀛子的意见呢?”
“不。”白苹坚定的说:“我已经决定。我希望在我回来后,先会见你们一次,否则,等明天十一点我把文件还清后,再同你们见面。”
“你如果这样坚决 ,”梅瀛子沉着说:“我们自然与你同去,在较远的地方等你,望着你接受了文件一同回来。”
就在这时候,阿美拿进了茶点,白苹愉快地就点,我也吃了几块蛋糕,但是梅瀛子只喝了几口茶。最后,她斟了三杯酒,她说:
“让我们干了它。”于是她举起了杯子,又说:
“我用最诚挚的祈祷祝你胜利。”
我们都与白苹碰杯。白苹没有犹疑,一饮而尽。
这以后,梅瀛子就再无劝阻白苹的话,她注视白苹的一动一笑,于是对白苹叮咛许多小心的话,她告诉白苹一到那面,第一要注意汽车的所在,第二如果那个人迟迟不来赴约,千万不要多等,马上回车上来,……最后忽然又想到我们的汽车都不合用,她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们,有较合用的车子就可以开来。叫白苹不要心急。
但是白苹看看表,果然不安起来,而又不愿拒绝梅瀛子的好意,她在屋内来回的走,梅瀛子则守着白苹晃动的影子,我也不宁地看看白苹,看看梅瀛子。
沉默,大家都沉默着,是期待,也是焦急。这一分沉默,是可怕,而又痛苦,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灵还是禁不住有点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