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贤终于回来了。他披着常青厚呢的长大衣,深灰色帽子,身材显得十分魁梧。奶妈第一个遇见他,靓面不相识,惊讶地问道:“先生你是到那家去的?”贤怔了半晌,笑着拉拉孩子的手,说道:“这不是簇簇吗?”
我闻声走了出来, 含羞地, 默默站立在他面前。他也照视我半晌,低声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的漂亮?”
于是他去见了父母,一番喜悦目不必说;回到房中,他便打开箱子乱掏,像在找寻些什么似的。我说:“好好坐一会儿吧,我拿热水袋来给你烘手。”他更不答话,径自抽出条五彩斜条的软缎围巾来,说这是给你的,还有双小手套,送簇簇。
我快乐得飞步奔到楼梯头,高声连喊:“奶妈快上来!”奶妈抱着簇簇来了,我们给她戴手套,但是她挣扎着不依。手套做得怪精致的,就是太紧了些,簇簇的手冻得又红又肿,所以再也套不上。
我低低对他埋怨道:“真是你们男人家买东西,一些没有分寸…
他却笑了笑说:“我怎么会买这种东西,都是她陪着我挑拣的一一一一一一是太小了些。”
我的心中如着一枚刺,早知就里,却仍连声询问她是谁。他不免慌了,一面把小手套放进箱子里,一面逗着簇簇玩。口中喃喃支吾道:“这手套不好,还是不要戴了吧。”但是我仍不肯放松。
贤着实无奈了,只得吩咐奶妈且抱宝宝到楼下玩去,一面装得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说,他是因为想讨我欢喜,买两件合意的东西来给我与簇簇,所以才找瑞仙去代为选择的。他与瑞仙往常无事也不多见面,他说,这次若不为买东西送我,也决没有这种闲工夫去理她呢。
我冲了一口,把围巾与小手套统统丢在地上用力踏。我说:“簇簇的手就是冻烂了也不用这种东西来包裹!我自己就是上吊也用不着你们替我买级巾哪!”他急了,连说这是什么话,总是我不好,下次再不敢了。
但我兀自怒气未消,心想你倒底还偏着她,有错处情愿一人承当。听他还在一连串认错下去,丝毫不懂得我的意思,我只好冷笑声把这话说了出来。这下子,他好容易才明白了,连忙派说她的不是。他说她风骚得很,这种轻骨头女人谁高兴同她来往;若不是一心为了要给你买东西,便下帖子请我也不高兴同着那种小寡妇出去呢!
“小寡妇?好个诱惑性的称呼!”我重重哼了他一声:“快三十岁了,还小得很呢!”
贤笑了起来,这才知道拍马又拍到马脚上去了,她的诋毁变成了无形中赞美。于是赶紧改口,说她难看,说她老了,说她庸俗没学问,这才慢慢的把我的气压平下去。奶妈又抱着簇簇上来,说是奉老爷太太之命,情少爷下去吃点心吧,说着,看见围巾手套都掉在地下了,连忙弯身下去拾取。我也不反对,只从她的手中接过簇簇来,更不理会贤,径自抱着她笃笃下楼。贤笑着跟了下来,在后面用手勾住我的头颈,同我亲吻。
公公婆婆都高兴得很,问长问短,恨不得把他几个月来的生活都一下子问明白了才好。婆婆的话题常牵到卢家上去,贤怕会讲着瑞仙,总是设法避开的,或简单答复一句,或索性装作不闻。公公只热心地同他谈着下一代及勉励他好自努力用功,他唯唯答应着,说了许多未来的大志,婆婆插不上口,只得自下厨房准备吃食去了。
婆婆去后,我觉得不好意思尽夹在里面听他们谈话。杏英的眼睑显得更红了,目光更凶,她似乎不大理会哥哥,只恶狠狠地盯着我。这时候我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快,相反地,我只觉得得意与骄傲。我故意装得怪亲热似的对着贤道:“你且坐着多谈一会吧,我去给你……”说着,便站起身来。贤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愿意我离去似的说道:“忙什么?”公公也很懂得年青人心思,他只说:“叫杏英去帮母亲料理吧,你且在这里坐坐。”杏英无奈,只得撅着阔嘴出去了,公公索性再喊过奶妈来吩咐,叫她今夜带着簇簇到楼下来跟老黄妈睡在一处,不要再睡在我们的后房了。
欢悦地,羞怯地,晚上我与贤对坐在房内。笨重的红木家具一齐都活泼有生气了,窗外虽在飞雪,但里面的空气却仍是温暖而新鲜的。贤故意挑逗道:“我在外面真想你呀,青妹!”我扭转头去不及他道:“别睛说吧,敢情是想瑞仙。”口中这般说,心里却无一些恼意。他笑着过来不依我,扭着推着便上床了。
婚姻虽然没意思,但却也能予正经女人以相当方便。一对男女便再没情义些,同睡在一张床上,总也不能全然的相安无事吧?贤伸过手来抒着我的耳朵轻轻问:“这些日子你想我不?”我唤着推开一面翻身向内道:“我再也不要养孩子了,永远,永远的。”想起种种苦况,不禁自掉下泪来。
但是贤似乎并没有被感动,他只替自己打算:一个男人同女人睡在一起,不想放肆而只顾到拘束方面,那才怪哩!他挑逗地告诉我许多粗俗的,猥亵的话,那些也许就是从瑞仙口中得知来的,但是我听着并不觉得刺耳,同时却反而有些异样感觉。
“好个不要脸的,不怕羞的女人呀!”我重重咋着自己,心想快些不要听了吧。但是下意识地却不肯甘休,自己哄骗自己说就是再听句把也无妨,只要不实行,明天赶快忘记它了。渐渐的,我倒有些羡慕瑞仙来,原来她有这套本领,怪不得男人会欢喜她;没用的女人只知道承受,笨木头似的,未得到丝毫快乐先自有了身了。
贤说:“别尽想着孩子呀,愈怕养愈容易养;要想养的人倒是常常不会养的。”我也希望一面故意想养,一面好好的同他亲热一下;但不知怎的,在热烈中我会索然兴尽,我怕见,怕见那批袖手旁观,完全幸灾乐祸的瞧我生产痛苦时的女人的面孔呀!
我不知该怎样对待自己的丈夫才好?想讨好他吧,又怕有孩子;想不讨好他吧,又怕给别人讨好了去。我并不怎样爱他,却也不愿意他爱别人;最好是他能够生来不喜欢女人的,但在生理上却又是个十足强健的男人!
我的丈夫是高大的,胸挺臂粗,穿起条子西装裤来显得两腿笔直有力。但是他却不肯昂然举步,在不经意中总是老爱带些华尔滋走法,划来划去,未免碍眼。他的面孔是白长的,眉目端正,就是头发太浓密些,前额还伸出个挑花尖儿,配着两道乌黑的人字眉,显得色彩太重了,未免减少些清秀。据说这种男人是重色欲的,但是我不愿相信。
他的嘴里常常轻哼着京调或流行歌曲,闲下来的时候,他从不翻翻书,只一屁股倒在床上唱戏,一会儿“儿呀”,一会儿“邓王”,我听得着实难过,而杏英似乎对他不胜佩服而赞叹似的,妇着要他教,他也得意洋洋地反复指点她,说来说去是这几套,杏英虽然百听不厌,但我实在感到腻烦了,只自胡乱抽出一张隔天的上海报来细读。
贤的爸爸也喜欢读报,他读的是社评。他对于各报的社评似乎都很佩服,有时候还剪下来贴在一本旧帐簿上,日子多了,报纸都发黄,但他一定要贤细细念,贤也只得翻了儿翻,等他再三称赏不绝时,贤就随着附和几声,他直乐得了不得,逼着贤再读下去,贤一面颠头播脑像在念,一面却仍旧喉咙底下哼京调,他父亲不听见,我却听见,心中很不以他的敷衍父亲为然。
但另外有一件事贤却不是敷衍他父亲,而是衷心信仰他父亲所说的,便是关于他家祖先的鼓言嘉行等等。他们把自己的祖父啦,曾祖父啦说得神乎其神,无非是一套幼有大志啦,纯孝啦,长大来不贪财啦,不恋妻房啦,仿佛一本圣贤传,听也听不完,差也差不多,不由得你不信,父说子随,大家装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真把我的肚子也笑痛了。
贤说:‘父亲很喜欢你也是书香之后,将来我们的子孙才一定是贤而聪明的。”我听了心中很起反感,原来你同我在一起,只是为贪图养几个好子孙才余热的,怪不得你每次在床上也还是对着我相当尊敬呢。
你爱瑞仙,未必是贪图她来替你养好子孙吧?
女子是决不希求男子的尊敬,而是很想获得他的爱的!只要他肯喜欢她,哪怕是调戏,是恶德,是玩弄,是强迫,都能够使她增加自信,自信自己是青春,是美丽的。但要是男子对她很尊敬呢?那可又不同了,尊敬有什么用呀?所以我说一个男子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情应该先是挑逗的,然后当慢慢的满足她,安慰她,使她终于能够信任你才好。不然只把太太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还说传的是你的宗,接的是你的代,那个又高兴替你千辛万苦的养育孩子来?
我觉得很失望,在失望当中,却又好像说不出口来。好几次我故意挑逗他,但当他找近身来的时候,我却又疾言厉色的直嚷道:“请你不要触着我呀!”他似乎出于意外地大吃一惊,踌躇半晌,只得悻悻地默默走开了,我觉得很伤心。
他虽然是我的丈夫,但是我还不能明白我的心呀!没有狂欢,没有暴怒,我们似乎只得琐琐碎碎地同居下去了,始终是一股不得劲儿。寒假很快的过去,我们又得分别;分别之际虽不免有些淡淡的留恋,但那也几乎淡得者不出来,一丝丝,一忽忽,啃得人心头麻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