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贤的大学里开课了,他读的是法律,只有夜班,每日下午六时至九时。日间他在一个中学里教书,薪金不多,而来去匆匆,与我聚首的时候很少。林妈是个伶俐人,不久便熟习了上海的一切,于是家事我可不必操心,只要在钱的方面打些算盘便了。我很难为情开口向贤要钱,贤也似乎怕向家中开口,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却有一件事不好,便是只顾到自己为难,不顾到别人的为难。他平日总以为自己已是一个娶妻而且生了女儿的人,不能自力更生,每月须向家中拿钱,是最没面子的事。因此每当我向他要时,他总变了面色很不好看,似乎在怪我太不体谅了,“你向我要,我又向谁要呢?”不过这句话他只没有说出口来。但是我也有我的心思,油盐柴米开门数件事,那件省得?林妈替我们辛苦做事,总不成叫她还赔钱哪?我既不同他一般的出外做事,嫁出的女儿又不能再向自己的母亲去要钱,积累我是没有的,“我不向你要,又去向谁要呢?”因此我每当他变了颜色时,不由得就想到这句话,只是也没有说出口来,眼睛中神情总不免带些愤愤然的。
有一次,这么的一次,终于大家说出来了。先是林妈对我说,一斗大米快吃完了,我就转身告诉他,家中米没有了,说时心太急些,林妈还没有走。他听了陡然把脸一沉道:“没有米你去买呀!”我也把脸一沉,心想莫发作,但瞥见林妈在旁,也就不甘示弱道:“钱呢?”不料他倒回答得干脆,说是:“那个我可不知道。”我气得手指直发冷,心里也知道他有他的委曲,只是那可怪不得我呀!我向你讨钱,又不是瞎花掉,饭乃烧给大家吃的。尤其是佣人,不能叫她跟着你饿肚皮,这种无理的话给她听着,将来传到我母亲耳朵中去,又将如何的使她伤心呀。于是我偷眼瞧了林妈一下,看她听见后反应如何,这一瞟,就看出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只不好插口,心里似乎在说:天下怎么有姑爷这般不讲理的男人,小姐,我看你也太老实了。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堪与委曲,想要讥笑他几句,总觉有所不忍,只伤心自掉下泪来。他见了不但不感激懊悔,反而无名火起一丈高,冲前一步指着我写道:“你嫌我穷就给簇簇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问次要钱?”这下子可把我气苦了,也就收泪冷笑答道:“我就出去也不怕饿死,真是没的倒霉死了,嫁着你这种只会做寄生虫的男人!”说出后,我心头觉得一阵痛快,也就不想到对方的难堪,只见他眼睛一睁,连脖子都通红了,大喝一声:“你要出去马上就给簇簇出去!”说着抢步上前揪住我头发向外施,这可把我吓慌了,因为在事先我是万万料不到他会动武的,林妈更加着慌,拼命把我们两人隔开,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头也不回的向外径自跑下楼去了。
我不禁呜咽痛哭起来,眼泪像断串的珠子,纷纷落下来,再也止不住。林妈不知在劝些什么,起初我不听见,后来渐渐的怒火水平下去了,只见她绞了一把效手巾来劝我擦泪道:“小姐诀别和他计较吧,男人都是茅烧火性子,同他们斗气是斗不过的,反而给人家听见笑话。”我也就委委曲曲的接过手巾揩了脸。吃晚饭的时候他没有来,我心中又恼又牵挂,自己也就不肯吃饭。看看已是九点三刻了,莫不是他赌气再不来理我了吧?难道说竟是越想越没意思索性跳黄浦去了。林妈胡乱吃过饭,进来劝我别恼且用饭,自己保重身子要紧;又说母亲知道了不知将要如何伤心呢?说得我不由的又哭起来,无论如何不肯吃饭,只索性脱衣上床睡了。
独自蜷卧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分明听得弄堂中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到门前了,却又走过去,原来是别人家的男人。有一次我真的听见后门启锁声,心头跳得利害,赶紧蒙被装睡,但却又听见那人开好门,径自走向楼下房东太太的房中去了。这样直等到十一点半敲过,我披衣起来,以为他一定出了乱子了,就自吸着拖鞋,悄悄走下楼去,林妈听见在后房喊道:“小姐你到厨房里去做什么?要东西我给你去拿。”我答道不必,心里讨厌她的容易惊醒。下了楼梯,轻轻的启开后门,我在夜之街头站了一歇,寒气袭人肌肤,电灯光则是晕黄色的。我想这么晚了该到那里去找他呢?而且自己又只穿双拖鞋,还是赶紧回房去吧。回到房中,已经十二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痴心的等待过人,我狠狠的自己啮着拇指,一面暗骂自己好不识差,少了个男人又有什么,他不是叫你自己挣饭吃吗?这种男人还要他作什么用?当然自己的理智的回答是一万个不需要他的,但总也不能让他整夜流浪在外面呀,也许他在跳舞,也许他已遇到了意外。不过在这两个“也许”之中,我是宁愿选择后者的,因为他假如从此死了,我当永远怀念着他,永远向他忏悔,永远把他当作传奇的男主角,但假如他竟在外面胡调解闷了,那我可永远不宽饶他,只要想想同别个女人拥抱着,接吻着,多脏呀,但是瑞仙……瑞仙不会从青岛赶回来吧?
正想间,他来了。他喝得醉醺醺地摇摆着进来,眼露凶光,我又怕又是气,倒身歪在床上再不理他。他沉重地在桌旁坐下,叫林妈拿脸水来,林妈慌张地单叉着裤子跑出来了,我心中很起反感,但又怕他再动武,便也不敢作声。他洗过脸,喝两口茶,然后一支支猛抽起烟来。林妈战战兢兢说:“姑爷早些睡吧。”他嗯了一声,挥手叫林妈退去,我不免有些胆怯起来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在西装裤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来向我一丢,说道:“拿去罢!”我不禁大怒想劈面向他丢回去,只是一则怕他又动蛮,二则实在也急待买来。不过话虽如此,却也不伸手去拾,只是微微油噎着想打动他爱怜之心。
果然他装得醉糊涂样子过来扳我身子,涎脸说了许多废话,当下也就言归于好了;不然我的心中终不能释然,以为我定要赚些钱来给你看看,一则也争个面子,an也用得舒服些。
不过我在上海可没有熟人,时常看到新闻报,觉得聘请的广告很多。我喜出望外的写了许多自荐信,有的还附作文一篇,小楷样子等等,结果终如石沉大海,一些消息儿也没有,害得我茶饭无心等部差,一面还再三咛嘱林妈有信来时莫当着姑爷面前送上来,须得藏在别处等无人时悄悄递给我,弄得林妈也疑惑不定。其实我是恐怕事不成功绪贤知道了难为情,将来总要给他一个冷不防大出意外才好。
有时候,我想不如找个英国女教师来练习英文会话吧,这样找起事情来机会比较多些;可是找了几个都是因为学费太贵,每天小案线已经怕开口了.那里还说得出口要学费来?其实贤倒是近来给钱比较多了,自从上次吵嘴后,他显然努力在张罗钱,那晚上喝醉回来丢给我的钞票便是他向教书的中学里预支薪金来的。我很难过,巴不得能帮他赚些钱来贴补家用,而且最好在激子上能够不让他知道。
我为找寻职业而多买了许多报纸,贤很奇怪,难道我在细心研究新闻学了?我也觉得这样太浪费,因为贤要看报可以上教书的中学里去看,也可以在读书的大学校看,本用不着自己购买。后来我也学到了乖,就是同附近一个报贩闲谈瞎扯几次,向他借些报看,看完之后,一张不买当然也不好意思,于是就向他仍然买两本杂志,在贤吃过晚饭无聊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说这是专为给你解闷买的,他很奇怪,问我可看过不,我回答说因忙着织绒线,不爱看那些,他很喜欢。
我不知道一般男人都如此呢,还是只有我的贤如此,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严然学者的样子在家中看报看书。他愿意我故作做孩子脾气,只好玩,爱打扮,好向他撒娇,而有事时则又须一本正经塔主妇架子,督促佣人清洁居室,买煮小菜,并且替他按抄笔记,政改考卷之类。他不喜欢我有“大志”,也不愿我向上好学,我想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娶个女学生呢?这大概又是男女心理不同处,男人可以同一个顶庸俗顶下流的女子相处,只要她生得漂亮,学问是无关的。不仅此也,女子的学识若太高了,即使不难看,也反而要使男人敬而远之。女人则不是如此;至少在我个人说来,我是宁愿跟着个有学问有地位的男人,否则无论他得打扮得如何漂亮,假如他竟是个理发师之类,我是决不会对他发生好感的。而且对于这类油头粉脸的浮滑家伙,我委实也看不出他所谓漂亮的地方来。
我知道贤不喜欢我看书,而我自己看书的兴趣愈浓。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常愉翻着他的法律及社会科学书籍看,同时也常摘记抄录下来,准备自己做洋洋万余言的论文。不料有一次给林妈弄巧反拙,想赞美我几句以博贤的欢心,反而意出锅水来了。她说:“小姐真是用功呀,女状元的,只要姑爷你一出去,她就翻开书本子来看了,真是的,她又不打牌,又不看戏,什么玩儿都不爱。”贤不等她说完,就沉下脸来对我说:“哦,怪不得呢,叫你快些改考卷也不改,原来你是忙着研究学问。 不过,女状元,我得警告作,以后请予u翻我的书橱,我是最恨人家乱动我的东西的。”说过之后,他就马上把书橱门锁上了。
我的心里很起反感,暗想你自己整天不读书,书尽闲着又不许人翻,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你不许我看我偏要偷哭着看,于是我就把心一横很虚帐,每天省下几文小菜钱,凑成一角便可以买本幽默杂志。
我很喜欢这杂志,有一次,我也投了篇《滑稽诗话》去。这些滑稽待当然不是我自己做的,话也活得平常之至,当也久久没登出来,我失望了。后来我又写了一篇关于生男与育女的,这里颇有牢骚,不能算是完全幽默的,写出去后自己决定把它当作况介事,希望往往容易酿成人的失望,但是有时候毕竟也有喜出望外的事,编辑先生的回信来了。
我不能忘记,那是多么使我兴奋的一天!簇簇快到二周岁了,我正在计划着要替她做套小衣裤时,林妈拿了张纸片上来。我的心头狂跳着,头晕眼花的念下去,是一张现成印就的明信片, 内容大概说:尊稿收到,甚好,拟登敝刊第x期……这期数却也没有该出,但是我已经够快活了,拟登便是准登,差些迟早又有什么要紧?于是我赶紧写好第二篇,预备他下期一登出,我马上就把此篇寄去。
但是下期,再下期,第三次都没有登出,我想这定是编辑先生在寻我开心了,叫我每期为找自己文章而多花此一角钱,岂非意外的损失吗?于是我决定第四次不买了,可是走过报排时总不免再瞧上它一眼,走了几步又不无恋恋的回过头来。一毛钱!预备明天不要买肉丝了吧,翻开目录一看,天哪,可不是赫然有自己的名字吗?这一乐简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名字放在大作家后面,仿佛我就与他成了一字并肩王了,于是赶紧买一本回家去,忍不住满脸笑容,林妈见了我还不及问话,便被我一把拉住她告诉道:“林妈,这里有我的文章,讲养簇簇的,与某某人的党在一起呢?可惜你不识字……”她听了似乎很高兴,忙接口问:“某某人是谁呀?也是养孩子的吗?这本书u4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讲到要养男孩子可有什么办法——啊,小姐,你会做书了,何不守一本回去给大大瞧瞧?”于是我连说应该寄给母亲的,但叮嘱她千万别告诉贤,将来稿费领来了,也好寄给母亲去让她开心开心。林妈不懂稿费是什么,经我解释后,便也欢天喜地说:“还有钱呢,真是了不得,小姐,你满肚子文章只要动动笔头就可以换钱了,明天还是少看些书空下来多写写,也省得向姑爷讨钱受气。”我很不高兴她又提起这类事情。
过了十天左右,稿费收据寄到了,叫我盖章后自到社中去取。我犹豫了一会,觉得其他别无人可差,林妈又是不懂的,只有亲自去取,但恐怕给他们识穿了不好意思。五元钱哪!我瞧着这张心血换来的条子,觉得世界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事情就不过如此,毕竟是五元钱哪,我总不能放弃它,于是赶紧换了衣服,趁电车径向某杂志社而去。
我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送进收条去,人家也镇静地把钱递了上来,连瞟我一眼都不曾,别说打量了。难道他们竟不想认识这么一位妇女作家吗?不,他们是万万猜不着我会亲自来的,他们以为我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朋友。假如他们知道了我就是她,写这篇文章领这笔稿费的人,他们将不知如何的惊惶失措呢?他们也许会围上来要求我签名,像他们包围电影明星一样…赎,还是别给他们瞧出来吧,我的签名样式不大好,还得回家去练习练习。
一路上捧着稿费回来,我觉得脚下真个飘飘然了,似乎路上的人都在侧目相看,这是某篇文章的作者哪,还是这么年青,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女作家!但是应该不应该让他们知道我是已经有了簇簇呢?而且已经两周岁了,唉,真是悔不该当初采用这个题目。
然而很失望的,路上似乎并无人认识。就是贤,当我买好了一包叉烧在等地回来下酒,希望他一进门便喊:“你这个坏东西,怎么满着我写文章授杂志?今天却给我发现了,让我来罚你?”于是我立刻跑上去捧住他的脸笑道:‘该罚的,该罚的。贤哥,我已买了包叉烧来请你喝酒呢!”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地双双坐下互相敬酒,买酒买叉烧的钱当然得还我,这该是他贺我的,而钱则可以让我带回去聊表孝恩。不过这些都是幻想,事实到后来则是他吃了我的叉饶与酒,脸上冷冰冰地,把那本杂志往别处一丢看也不高兴看。过了二天,那个杂志社寄了封信来,说是请我以后多多写文章,我赶紧把已往写好的另一篇文章寄出去。再过二天,杂志社又写信来说是稿收到了,又很好,还附了一封别的信来,拆开一看,大大出乎我意外,原来是余白也看到我的文章了,他正在筹备另外一个杂志,叫我快写篇稿去,于是我写稿生活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