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贤又天天出去,要到半夜里才回来,我也不再追问他,他也不再向我解释。有时候他似乎很兴奋,心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是每当他提起丽英的名字时,我就把话头转向别处去了。只有一次丽英写信来向我道贺生子,我便对贤说道:“请你有便碰着丽英时给我道谢吧,关于余白的事……我希望她不要太难过。”贤陡然拉长脸孔,怪不关心似的几乎要叱斥我道:“余白现在又与她有什么相干?我知道你是有心……”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接不下去,就托故讪讪的走开了。
明华现在仍住在他朋友的家里,不过天天到我家来,替我照管着菱菱,菱菱见了他便亲热地扑过去喊叔叔。有一天我凄然对他说,希望自己弥月后能够找些事情做,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他似乎也懂得我的意思,只说:“现在有什么事情好做呢?一切让他去罢了。”
顶奇怪的便是各个来探望我的亲戚朋友,她们也都像已经知道什么似的了,常举眼向房间周围一瞧,当然不见贤罗,便也不再问起,只把说话声音放得更柔和些劝我好好保养身子吧,这个乖乖儿子将来可是了不得的。
还有佣人,陈妈虽说是顶笨顶老实的,也知道更加疼爱菱菱,说是你妈妈将来多靠你同弟弟两个哩。王妈联动着嘴唇也是几次想同我说话,被我用严厉的眼光禁止了,吓得她把话又缩回去。
家里一封封信寄了来, 都是公公亲笔写的,说是他已经替元元去排的u字了,是魁降日生的,富贵非凡,可惜未免硬了些,与母有冲克,最好能够过房出去找一个寄娘。我看了也只一笑,贤仿佛真有些相信命运似的,不禁抚着他的头叹息,眼盯住我。我说:“公公也许到清明时天气暖和了会出来吧?”贤点头说:“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出来的,只不知道身体可行不行。”我的心中便另外生出种希望来。
有时候贤也常想不要多出外了,对我说:“今天陪你吃夜饭吧。”但不知怎的到了下午他又精神不宁起来,拿了本书上三楼睡午觉去,不一会又跟着拖鞋走下来,手里仍捏着原书,仿佛只不过翻了几页,默坐在我的床前尽打呵欠。明华百计想挑逗起他的兴趣,他也过意不去似的勉强在同他敷衍着,我只默默地睁大眼睛尽瞧。到了四点钟光景,他终于熬不住了,讪讪的对我说:“出去附近找一个朋友再回来吧。”但是我早已知道他这次出去以后,不到午夜十一点多钟是不会回来的了,后来果然证明我的猜想不错。明华只闷闷不乐的安慰我说:“真是男人家不得意时候都如此的,这也怪不得他;你有什么事情要做,尽管吩咐我好了。”我微微颔首,却也不道谢。
好容易挨到满月的一天了,因为人家都送礼,我就问贤该不该请客。贤没精打采的回答道:“你说怎样?不……不过就请一次也好。”说着又出去了,没有留下钱,连提也不曾提起一句。明华知道我的脾气,恐怕明天又要闹,便自踌躇半刻,拿出五百元钱来交给我道:“这些请你权且用一用吧,等他给你的时候再还给我好了,明天且不必问他讨钱。”我红着脸只得暂借了下来。明天晚上请客的时候,贤最迟到,先是有人查问今天不知道丽英来不,另一个有意笑了一声道:“她恐怕总不见得会来吧。”我听着心裹着实难过,想你们该是在讥笑我木头似的一些没有知觉吧?或许以为我太老实了没本领,但是我要试问在一个男人变心时,任你怎样聪明的太太可有什么办法?凶也没有用,老实也没有用,女人的力量只能及于爱她的人的身上,假如那人不爱她了,眼泪徒只惹人憎厌,笑容也是使人难受的,还是趁早识相些把自己竭力隐藏在黑影里,勿作声息,让他瞧不见,听不到你为上。
到晚上客散后丽英独自来找我了,贤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假装送客的溜了出去,我疑心他们是讲好的。她的态度很。扭泥,但竭力镇住使自己坦然,一面笑着对我说:‘审孩子的女人很幸福吧?”我说:“那也要看幸福可能坚持到多久。”她说:‘肥是全凭你自己去努力的。”我说:“如另有人也在努力着想夺你的幸福呢?”她不禁蹑德了半晌,说道:“那也没有办法,因为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
人类真是自私自利的吗?我偏不。从此我知道贤是靠不住的了,但是为了维护孩子的幸福,我得忍耐,天下可没有中途变心的母亲呀!瞧,元元的酒靥多深,小腿儿多胖,他现在虽只懂得吮乳,但是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懂得世界上最深奥伟大的东西的。菱菱则是娇小伶俐,一举一动都是逗人怜爱。就是说我的大女儿簇簇吧,我虽然已经有好几月没有见到她,但是我知道她的举止是文静的,读书是聪明的,将来也是一个好女儿呀,我时时心问口,口问心的自己打量着,觉得一个女人可以不惜放弃十个丈夫,却不能放弃半个孩子,他们都应该是找的,是我的呀,我要抚育他们到长大,我要!我要!我要!
于是我把菱菱打扮得格外的俏丽,元元也是很清洁的,春天到了,我穿件浅红簿呢的夹旗袍,外加纯黑窄腰的长大衣,王妈替我抱着菱菱,我自己把元元放在孩车里一路推着走,路旁的人们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快乐幸福的年轻母亲呢,殊不知我的心里又气又悲哀,天天打算着如何弄些钱来买小莱,米煤则是现成的还有,不过吃完了这些后又该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对贤说:“每月用多少钱你终得给我个固定的数目,省些不要紧,我就照着你所定的数目去分配,但总不能凭你高兴时给儿钱,不高兴时便一文不给呀。”贤说:“我可没有固定的收入,所以也不能给你固定数目,你爱怎样便怎样,我横竖不大在家里吃饭。”我听了便责备他不该如此不讲理,假如我也像你一样只管自己在外面吃饱饭不管家里是不是够用,孩子与佣妇又该怎样了?他说:“那也只得由他们去,你有本领你自己去管好了。老实说,就是向我讨钱也该给我副好嘴脸看,开口就责问仿佛天生欠着你似的,这些钱要是给了舞女向导,她们可不知要怎样的奉承我呢!”我听着当然很生气,可是钱是项实际的东西,生气也得问他要。于是我便不顾羞耻的对他讲了许多奉承话,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仍旧没给好颜色我看,有时苦苦哀求来的三十五十元钱,倒有一部份仍旧花在他身上了,大部份给孩子买东西,我自己除了每天吃二顿白饭外,其他的享受可以说一概没有。亲戚朋友们瞧着替我气恼,大家都说我太老实了,为什么不如此如此同他交涉,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但是我知道一切都没有用,第一他近来是真个变心了,你不许他,他偏要干使怎样?第二就交涉也不得结果,他目前在失意时候,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同他闹他也不怕失面子。况且夫妇间事情可也决不是据理力争得来的,情又必须出乎他本意,众人只能说些好意的风凉话,谁又肯真个帮助你丈夫闹来?至于借钱更不必说了。因此我仍旧受辱受气的苦挨着。
有时候贤也稍有天良发现,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他焦灼不安地便去拼命痛饮酒,一面频频回头望着我与孩子们叹息。有一次他醉了,他拉住我的手说:“青妹你要救救我呀,我做错了一件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救救我呀?”我不禁也莫名其妙的流下泪来,几分替他烦恼,几分替自己委屈,却是大部分心思替孩子担忧。
于是他便常常在家里晚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故意装作不经意似的说起先好后娶的婚姻都靠不住;又说凡是离婚的女人再嫁后便不能使出真心来爱丈夫,因为她的内心已经给以前负心的男人吓怕了,她的再嫁许仅是为了负气,争个面子给前夫看看;说的贤心里更加活动起来了。但是我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其实都是违心之论。贞操与女人真个又有什么相干?一个靠卖淫来养活孩子的女人,在我看来不啻是最伟大的神圣的聪明人中的一个,但是丽英毕竟是放弃女儿了,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我很管她可惜;但在贤的眼前,我因为别有作用,却不得不把这事说得特另不堪,我说:“假如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已七八岁了,再问别的男人讲起恋爱结婚来这还成什么活?除非这个男子是不要体面的,不然在背后给人家指指点点说起她的历史……”说到这里,贤的脸孔便拉长了,连脖子都通红起来。
第二天晚上,丽英果然又悄悄地跑来看我,贤仍旧不在家。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钢夹袍,形容显得憔悴,见了我半晌开不得口,最后才毅然对我说道:“我觉得我报冒昧,有句话想请问你:究竟你同你的贤还相爱不呢?”我的腹中连产冷笑,但面子上却仍旧装得很诚恳的答道:“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她默然半晌,只得老实说出来道:“你觉得他…他真的靠得住吗?因为他对我……他同我……别人……”我连忙截住她的话道:“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也相信他,别人的话我决不瞎听,我们原是好朋友。”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迟:“我……一时错了主意……已经……已经有了二个月……”
我愕然站起身来,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应该结束。请她去做贤的太太吧!我可与贤从来没有十分快乐地相处过,从最早结婚之日算起,我们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磨伤了感情。现在大家苦挨着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十年的光阴呵!就是最美丽的花朵也会褪掉颜色,一层层场上人生的尘埃,灰黯了,陈旧了,渐渐失去以前的鲜明与活力。花儿有开必有谢,谁有果子是真实的。给我带去我的孩子吧,停会我自对贤说,我情愿离婚。
可是贤却坚决地回答我道:“我不能失去菱菱呀,还有元元,还有簇簇。就是你,青妹,我也不愿意同你离开。”
丽英亲耳朵听着,掩面自出去了;不久听说她堕了胎,悄然离开上海,贤却更加酗酒发脾气起来。我想:“丽英去了总是件好事情呀,我得忍耐着等地回心转意。”但是他仿佛把所有的怨恨都放在我身上,以为是为我牺牲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要求我赔偿,要求我补足。我把一切都贡献给他,凡是我所有的,我的能力所能够做到的;只是不愿再养孩子,他住在楼上,我住在楼下。有时候他很迟很迟的回来,我听见他声音,却不放跑上去瞧他;有时候他全夜没有回来,我竖起耳朵静听着,心里有些悲哀,但却绝不提起询问。有一次他惨笑着对我说道:“现在我可明白你的心了,我这次上了你的当;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只叫我替体挂个虚名,来完成孩子们的幸福罢了。”
他又说:“我要报复,要给你吃些苦头呀!从此你可休想问我付一文钱,因为你不尽妻子义务,我又何必尽丈夫义务呢?”我想这可是完了,当晚便详细写了封信给公婆,说是在护生活难过,贤文如何如何的同我作对,末了又说:“媳命薄如斯,生无足恋,死亦不惜,其如幼子尚在襁褓何?”信寄出后,我总希望公公会有一个办法,或者是逼着贤规定月费,或者就让我带着菱菱与元元回到n城去住。
不料过了四五天,贤便接到一封公公的来信,把他训责万端,说是公公自己不日就要拼着老命出来与他理论了,贤把信看完就向我一丢,叫我自己看,我看不上两段说:“哎呀,他自己可是出来不得的,老人家身子…”不待我说完贤就铁者着脸孔站在我面前,鼻子哼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一咬牙举起手我就知道他来愈了,我也笔直正对着他等待疾风般手掌打下来,没有闪避也不落下一满眼泪,他通红着眼睛狠狠盯住我发烧的前额,我也望着他暗中切齿,两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对方才痛快,夫妻的情谊可说是完全消灭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哑下来,用手猛然扳住我的肩膀连连摇:“你怎么不哭出来呀?或者快打还我。”我凄然推开他的手,自把眼睛望着天外道:“没有什么,请你原谅我。”
于是贤说下午快些打个电报去阻止他吧,叫我另外备封信解释。他说:“以后我给你钱就是了,无论去抢去偷,决不少你一文。”我默默寻思着,心想这可不是钱的事了,我无论如何不再与你同居,正想说时,王妈却又送上一个电报来,说是公公病重了。
第三天贤要动身到n城去了。 我交给他一封信,内容是对公公解释安慰的;他也伸手摸出五百元钱来交给我,说是这次替父亲治病须多用钱,现在我只能先给你这些, 横竖我去了不久就回来的。 我默然收下二百元,把其他三百元退给他道:“请你多买些东西给公公吃吧,我这里自己会设法。”
说是设法,其实我也绝无把握,只把陈妈先辞歇了。日间我带领两个孩子,晚上写文章,稿费千字二三十元不等的,我常常独坐在电灯下直写到午夜。暑天的夜里是闷热的,我流着汗,一面写文章一面还替孩子们轻轻打扇,不然他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打断我思绪,而且等写完快要到五更了。但是我虽然这么的勤于写,编辑先生可求必都是勤于登的,有的选登倒还迅速,便是稿费迟迟不发,倒害得我真个望眼穿了。
我很想到商业机关中做个小职员,他们说那必须懂日文。从此我便在晚上七点钟后到日语补习学校练习会话去,那时候王妈已收拾好碗碟了,替我照管孩子。在这校中我遇见了一位德国留学过的女博士曾禾医师,她是生得这样的美丽,举止高贵,态度却慈祥到万分。渐渐的我同她熟了,我知道她的身世,她是青年与丈夫离婚的,因此特别容易同情人家,也非常了解社会的情形。我把我的结婚经过统统告诉了她,她真的非常了解;别的朋友们因为太幸福了,不能把人家痛苦放在心上,她们有时追问了我,却把这些资料拿去添枝带叶的当作茶余酒后的波助。但是曾禾医生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写得疲倦了,也常发生厌世念头;曾禾医生总是温存地鼓动着我,说是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任何困难都不怕的,因为天下决没有逃避责任的母亲。她似乎很喜欢我的孩子,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孩子特别生得逞人怜爱的缘故,直至有一天我瞧见她同一个焦黄脸孔拖鼻涕的女孩子在拉手殷勤询问时,我这才明白她的慈爱天性,原来那个女孩是在继父家中过活的,娘为了她受过不少委曲,因此也不免憎恨她了,每遇她患病来诊时,曾医师总是把药品亏本卖给她的,因为恐怕药贵了,继父就不前允许她求医。
一个光明的人物,能够增加无数不幸者的生活勇气。我至今还不能忘怀那位曾医师,因为她不仅在患难中救助过我,而且还尊敬我,使我知道向上努力的好处。我知道一个漂亮的小姐厌恶地掩着鼻子掷给烂脚乞丐一文钱,那不是激起乞丐的愤怒和报复心理,便是久而久之成习惯了,忘记羞耻,永远咽着嗟来之食。谁有用热心与尊敬来鼓励不幸的人是世界上最大的帮助,她使我认识了人类最大最深的同情,我于是坚决地活下去了。
夏天过了,凄凉的秋天又一番到来,贤久久没有信息,我几次寄信打电报去问公公安否,他总是不给回音。我疑心;恐怕连公公都不能原谅我了吧,我像给众人撂开在一旁般,在普禾医师的支援下,只苦守着一对儿女。
有一天,元元忽然发热了,脸上隐约有红的斑点。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仍旧能够吃奶玩耍,我也不在意,到了那二天晚上菱菱也给传染了。那个夜里我仍旧写文章,灯光仿佛淡黄无力般,照得人凄凉地。两个孩子都把嘴张着,鼻息琳琳,眼睛似乎翻起来了。我的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所为何来?一对儿女都患病了,也许更将同时失去,这又将是怎样的难堪呀,于是我想到命运方面,难道是自己八字太硬了招不住孩子吗?后来又想海不该不早日把他们放弃了,如此不但成全而英,而且成全而英的贻地,也许同时更能够使贤幸福。
想着想着天已亮了,还是出去打个电话给曾禾医师吧,有了患难的时候,我不期而然的总会想到她了。我不能忘记她是如何的接到电话便匆匆的赶来,诊断确定元元患的是病于肺炎,菱菱则尚不至于大碍。我把他们抱着喂着足足忙了半月之久,王妈也支撑不住了,曾禾医师又给我设法介绍个老妈妈来。她的牙齿已脱光了,年老人总是重男轻女的,况且元无病的又利害,因此她只自小心地侍候着他,日夜与我轮流偎着他像元元的病好了,我也不忍叫她再离去,我们就是天天一饭两粥的咬菜根度日,幸而这两个佣人都好,还没有怨言。
在一个落叶萧萧的傍晚,我匆匆送着稿子到报馆去,正走际忽然有一辆双座三轮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上面端坐着一对男女,怪亲热的。我觉得自己心中十分的难堪,一样都是人呀,怎么我就过不得甜蜜生活?残余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他生未卜此生体”,我一路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南极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越浮越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擦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晃动,我一步步跨过去,似乎要砍倒了,于是只得忍痛在孩支包车,坐回家来,忽然几声轻咳,吐出了一口带咸味的鲜血!我是完了啊,但还不甘心地试着再咳几次,口口都带着血,把王妈老妈妈练都吓得呆了。
紧张地, 颤栗地,我站在x光镜前,曾禾医师静悄悄地对我说道:“是肺结核呀,须打空气针,你把婴儿先断奶吧!”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轻轻地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速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
回到家中,我把这话对两个女佣说了,托她们照顾孩子,自己把被褥用具统统移到三楼去。从此再不能同元元亲吻了呀,也不好再管菱菱喂饭了,我怅然想着,心中只阵阵凄凉的感觉。夜间老妈妈给元元奶粉吃,我听见哭声悄然下楼来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听,是婴儿索母乳的声音呀,一种迫切需要而达不到的苦闷的发泄,贤也许同样在苦闷着吧,我现在已什么都不能给,什么都没有力量了。弹簧锁着的门,只隔一重板,用指弹几下就可以开启的;但是我的病与健康之隔呀,何日才能够取消,可以让我自由的亲近自己骨肉呢?我痴痴站立在门外,一心只想叩门进去把他轻拍着使他睡;但理智压抑着我不得不紧紧扼住自己的手腕,我只得硬起心肠掩耳径跑回三楼去。
渐渐孩子们都习惯了,老妈妈领着他们姊弟两个在开井中玩。我在三楼推窗望下来向他们招手,老妈妈指给他们看,他们也仰起圆圆的小脸来了,菱菱跳跃着欢呼“妈妈!”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娱乐,因为他们不能上来,我又不能下去。亲近的欲望因招手见面而挑起来了,但却又没法满足它的,当中阻隔着可是病菌而不是楼梯呀。
贤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随便他娶丽英也好,随便他娶别人也好,他总应该有一个太太,孩子总应该有一个负责照管的人呀?后母即使要虐待总也不过是皮肉痛苦,不比同我在一起随时有传染肺结核的可能,若传染了肺病可是毕生不得了哩。
好容易有一天,贤终于给我盼望到了。他的腕上围着麻丝,我不由的大惊盘问他道:“公公现在可安好吗?”他呆视我半晌忽然号哭道:‘或再不要同你见面,也再不要同而英见面了!你们害死我的艾亲,可怜他在临终时还口口声声恨着我,叹息化可不能瞧见元元长大哩!”
我说:“我正等你回来办理离婚手续,既然如此,今天马上就进行吧!他愕然瞧了我半晌,冷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几月中定会找到了如意郎君,不然,这些人的生活又是怎么过的呢?”
于是我们讨论着,如何办理离婚的手续。我说大家也不必登报声明了,走开就客客气气的走开,用不着请律师,只要找个朋友来证明便了。菱菱听见我们说着便赶紧拿块大手帕包玩具去,老妈妈问她这可是作什么呀?她说:“妈妈要去了,我也跟着走。”
只有元元不知道,他还露出深深的笑靥欢跃着,愿他永远欢跃着吧,忘记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真太对你们不住,太对你们不住了!簇簇也不能再向她作别,她是早年跟着祖母的,惟愿祖母健康长寿常照管着她;还有死去的那个二女儿呀,我是时时向你忏悔,现在也许再不用多忏悔了,让我到地下来找你,好好替你做些事,聊以补偿前想千万一吧!
但是亲友中谁也不肯替我们签名做证人,生怕多事,仿佛一对夫妻无论如何在受着委曲也是应该的。有些人还责备我太忍心了,抛儿别女的事亏你做得出来,我默默更不欲说明,因为对着这种不是没脑筋便是没心肝的人们说了也是无益的。最后我灵机一动马上就想到这位患难中必须想起的朋友曾禾医生,我对贤说了,我们就同到她家里去,告诉她请她帮助,她的泪掉下来了,几个看护小姐都哭,但结果很爽快的答应签了字。于是贤先退出来,她留我打枚静脉针去,看护们颤抖着手来帮忙。针头直刺到静脉管外了,皮肤涨凸出来,她说:“哎呀!我真该死,忘记了自己是医生,怎么可以感情冲动到如此呢?”
于是她严肃地替我扎好了,道过歉,拉我到沙发上坐定。她说:“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你以前有没有爱过人呢。说真话!”我告诉她两颗樱桃的故事,但是那仿佛不是我的,年代长远了,印象模糊了。她脸对着我正色说道:“那末我要忠告你一句话:假如你再碰到应其民,你还是不能同他结婚呀——不,你同任何人都不能再结婚,直到你的肺病痊愈了为止。”
她的脸庞是美丽的,举止高贵,态度又是这样的慈祥;像一个白衣天使在我面前宣读福音,我忽然起了宗教的虔诚,心中茫茫只想跪在她脚下做祷告:愿我的孩子们幸福,愿贤幸福,愿婆婆幸福呀!十年的往事都像云烟般消散了,忘记我,让我独自在永恒的光辉下悄悄地替你们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