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露出红红的脸蛋,恋恋不舍地站在远远的西山边上。随风微微摆拂的绿柳梢头,浴在太阳温柔的淡黄色的晖光里,越发显得它鲜明绚丽。蓝天白云下面,有几群燕雀,腾开翅膀自由地飞旋。长耳朵、黑毛白肚皮的叫驴,很敏感地像是得到什么暗示一样,在大街头竟毫无顾虑地哇哇怪叫。老黄牛是迟钝的,一步步地迈到井台上,慢腾腾地一口跟一口地喝水;嘴巴从水桶里抬起来,嘴角上的水带着响声嘀落在水桶里,它呋呋地出了几口粗气,倒卷起红舌头舐它那湿润的鼻孔,按照往日的习惯,它要被主人连叱带打地赶回家去了。出乎意外的是它的主人今天竟没这样做,主人蹲到战士们跟前又说又笑,忘记了管它们了。
老头们感到年轻了,儿童们蹦蹦跳跳地打闹起来,这是沿河村两月中从来没有的一个幸福的傍晚啊!赵大娘提着饭篮往外走,碰见胡寡妇和小苗姑娘抬着开水桶往回走。见到赵大娘,小苗笑着说:“今天热闹的真像过年节呀!”“过年节也没这么多牲口呀!简单是买牲口的集市呢!”赵大娘边说边往前走,见一条牛正在拉粪,她说:“谁家的牛,拉粪也没人管,多么碍手碍脚的呀!”走出牲口群,瞥见吴大妈两手端着瓷盆,盆内热气腾腾的,赵大娘想:没人动员她作饭呀,这老奶奶是咋的回事情呢?原来吴大妈平素不是怎么进步的,拥军优属工作上,出点什么东西都要斤斤计较,她的日常生活,过的也很细,细的牛毛拿锯解,一年到头不买油醋,过年过节舍不得吃顿白面,她说:“这白面是供神佛的东西儿,草木人吃多了都有罪啊!”“大扫荡”以来她的家被鬼子砸了,剩下的两只鸡被维持会夺去了,只有她藏在柴火堆里的半瓦罐白面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她恨鬼子汉奸,常懊悔过去自己待八路军太小气,今天听说队伍来了要作饭,她将半瓦罐白面,做了满满的一盆面条,一骨脑儿端出来。
赵大娘不知吴大妈端的什么,便问:“你老奶奶,作的什么好吃的呀!”
吴大妈说:“粗茶淡饭呗!还有啥好吃的呢?”说着,她紧走几步,将盆放在一群战士们跟前,说:“孩子们!我老婆子没儿少女的,也没好东西,这是鬼子没抢走的半瓦罐白面,我作了一锅面条,你们吃了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赵大娘走到另一班战士们跟前,从篮里掏出白面饼和老腌鸡子来,说:“同志们!这是我去年春天腌上的,埋了一年没舍的吃,你们来了才刨出它来,有东西不给你们吃还给谁去。”
战士们乐的闭不上嘴,老虎排的康排长说:“一登老根据地的边儿,从心里觉着痛快,嗓子眼都甜津津的;望见每一位老大娘,都觉得像俺亲娘一样。”战士们分头接受老太太们送来的东西,嘴里重复着一句感激的话:“咳!老大娘们真好!咳!老大娘们真好!”
那边葛老槐用手提着烟口袋,白胡子悠吊悠吊的在战士群里串来串去,逢人便说:“我没别的敬意,去年种的大叶烟,叶儿肥、口劲大,同志们每人抓上一把,休息时候吸它两袋解解闷,这算瓜子不大敬人心呀!——啊!”他忽然又想起心事,“俺们小腔子,你们见过他么?他跟我长相一样,耳朵上有个拴马桩子,从\"大扫荡\"就没回过家,你们碰到一块,告诉他给家里捎个信,只要有个下落,我就不惦记咧!”正说着,他的大儿媳妇左手抱了只白公鸡,右手拉着用力往后揪屁股的小明子,小明子红着脸噘着嘴,吵闹个不休;大伙一问,原来小明子见家家都给八路军做好吃的,他跑回家去要他娘给八路军宰杀那只白公鸡,他娘没舍的宰,小明子就吵闹起来。后来他娘愿意了,可再杀也来不及了,便引着孩子把活鸡送来。一见大伙的面,她对着儿子也像是对大家表白似地说:“我不痛惜这只公鸡,只怕是做鸡工夫小炖不软,把活的交给咱部队上,叫伙房里作一下,不是一样吭!”后来还是经宋副团长亲自劝解,才叫小明子他娘又把鸡抱回去了。
一会儿这家端干粮,那家送捞水饭来,菜蔬是各式各样的,腌萝苋,豆辦酱,炒豆芽,炒西葫芦,总之,农民们都拣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送来啦。
每一群战士跟前都有老乡们围守着,无数只眼睛盯着战士们的嘴巴,像对待高贵客人一样,吃一碗,老乡们盛一碗。一连三排的战壕没挖好,排长不允许吃饭,朱大牛他们马上组织了十几个人夺过他们的铁铲说:“你们歇歇腿,先吃饭,草鸡坑,我们包啦!别看跟鬼子填道磨洋工,跟咱们自己人干活呀,连吃奶的劲也得掏出来。”
那个大个子白洋淀口音的机枪班长赵金元一面吃饭一面说:“长途行军,可格喽累咧,真想一合眼就睡觉,可是一见你们的面,不知哪里来的股劲,又格喽精神咧!”
这支队伍是由两个军分区两个建制单位凑成的,一是由宋副团长带的一个半连,另一是由刘教导员带的两个多排,此外还收容了一部分掉队的零星武装,共拼凑了三个半连,宋、刘两同志就作了这一建制的军政首长。他们在反“扫荡”当中,是冲杀最多受损失最大的,在厮杀转战当中早已和上级失掉联系。他们虽然携带了手摇收发报机,因为战斗的频繁始终没有架线的机会。在深县地区活动的一天晚上,他们进到驻有伪军一个排兵力的据点里,通过一个跟我方有关系的伪军班长作内应,在夜里开开门,全部解除了这一排伪军的武装。也就在那天晚上,他们赢得时间,电台队长架上天线,摇动机器,跟上级取得联系,他们得到的指示是:“冲过敌人的封锁,拉到铁路西唐县××地去。”
军队来的这天晚上,赵成儿家的小院里可热闹了。苑长雨、周老海、姚锅子他们比二青、胖墩、朱大牛、赵大娘、杏花他们到的还早,葛老槐和水生他爹来看赵成儿的时候,屋里院里都挤满了。毛娃子、铁练、小明子、毛山同赵成儿的大孩子围绕着篱笆栅栏打闹,赵成儿的老婆提着桶凉水从外面走进来,水桶放在小院当中,她说:“净巴凉水,又解渴、又败火,谁喝算谁的。”然后她踱到墙边,坐下揉搓那几捆新拔的大麦,粒子不下来,便用棒棰敲打它。人们嚷喝的声音高了,她抬起头笑一下,像是说:“队伍一来,你们都欢势了。”其实队伍过来,她也蛮高兴,要不的话,她肯把园里的青嫩芸豆角都摘给军队做菜吃么?不过她总觉得:抗日是人人出力气,我男人把全村的事儿都兜揽起来了,我就得多于点活儿,——都像他还行?
小院里咋唬的最欢的是胖墩,“我提议,”他说,“咱们一块请求首长,要他们在咱们这里打个像模像样的大仗,这有充足理由,第一、给群众提提气儿,第二、镇唬镇唬坏家伙们,……”
“你那第三点呢?”杏花笑着问他,因她知道胖墩说话的老规矩都有三点。
“第三点呀?”他显出傻得意的神气。“第三点是跟着打个仗儿过过瘾,******,这一阵叫鬼子整治的把肠子都憋折啦!”大家不同意他的意见。他瞪着凹深大眼给人大着嗓门争论。赵成儿、二青竭力劝说他,他的一团高兴被泼了冷水,板起烧饼脸,再也不吭气了。接着姚锅子汇报监视赵三庆他们的情况。苑长雨一言不发,他虽然同姚锅子共同接受的任务,但没有认真的执行,怕是活动的太突出喽,队伍走后,不容易在村坊存站。
赵成儿看出苑长雨的毛病,很想批评他,这时,银海的父亲苏星奎老汉从栅栏口进来了。这老汉外号叫苏善人,他养着头老黄牛,走路比谁的牛也慢;可是他从不肯抽挞它一鞭子。他很疼爱他的银海儿,儿子在民兵队站岗放哨,无论几时回来,他总是等到底,夜半就等到夜半,天明就等到天明,从没发过脾气。这次银海把小吕同志带回家来,他十分高兴,嘱咐银海他娘说:人家这身分,到咱们家来住,是高看咱,可得好好照应人家。”小吕同志每天像客人似的受着殷勤招待。苏老汉不断安慰她:“没啥!安心呆着吧!鬼子来时,就说你是俺的闺女。”小吕同志也很乖,就跟苏老汉家两口叫爹娘,银海也就干脆改口不称吕同志——叫她姐姐。部队来了,吕同志去见宋副团长,回来透信说军队要转移。苏老汉听到信,心里有问题想不通,跑来找赵成儿商量,他反复地向赵成儿解释:“我再说一遍,我绝不多嫌她,就怕军队走后,敌人来找寻,想掩护也掩护不住,出了事可就晚啦!”
赵成儿听了他的话,连同苑长雨的事,早生了满肚子气,他说:“星奎哥!树叶儿掉下来,你也怕砸破了脑袋呀。沿河村都像你们这么草鸡,针尖大的事也干不了。”他的话是连苏老汉带苑长雨一齐挖苦。二青觉着光责备也不行,他插嘴说:“星奎叔!别担心的太多,队伍走了,敌人未必敢来。他来我们还可以躲,就是不躲,全村上千口人,能认出谁来,只要大家一条心,敌人是睁眼的瞎子。”
“二青说的对!”赵成儿发过火,立刻拿出负责的态度。“没有啥可怕的,星奎哥你先回去,这件事在我身上哩,要有风吹草动,必定先告诉你们。”
苏老汉走后,赵成儿又把苑长雨教育了一顿,仍派他们执行监视赵三庆等人的任务去。
胖墩见天色晚了,想快回部队去,往外走时,遇到铁练他们领着区里的通讯员进了栅栏口。他伸手接过区委给赵成儿的信,顺手朝杏花递过去,说:“什么事,念念!”杏花接过信,看了一眼赵成儿,赵成儿说:“念吧,没关系。”杏花先从头至尾默读一遍。赵大娘催她说:“别哑叭吃饺子啦,大声念道念道!”就听杏花说:“县委指示,部队经过安平县时,我们安平的党对他们负一切责任,尽力帮助他们解决物资上的困难。派政治上坚强的同志给他们当向导。区委决定除了胖墩以外,再加上二青同志送他们,直到送出安平县境……。”赵成儿问:“还有别的事吗?”杏花摇了摇头。赵成儿说:“既没旁的事,马上按着指示办,我亲自送你们二位到团部去。”他老婆在旁边插嘴说:“胖墩他们什么事儿不会办?你白跑腿有什么用场,留个空跟俺晚上浇浇芸豆菜去。”“浇水你和铁钢就沾,不送他们可不行!”朱大牛说:“既是送军队这么重要,我算上一份怎么样?”胖墩不同意他去,朱大牛就争论,两个人都用大嗓喊叫。赵成儿说:“都是好同志,别这么哇啦哇啦的,上级指派谁是谁,这是组织观念!”朱大牛噘着嘴走到当院,搬过水桶,呱咚呱咚喝了一气凉水,凉水沾满了他的络腮胡须,用袖子一抹,他自言自语地说:“人老了就倒血霉,工作轮不到头上,喝口凉水倒沾了满胡须。”出门时他把篱笆门子关的铛铛直响。
宋副团长、刘教导员他们正召集连长们开会,油灯下铺了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划出据点岗楼公路标志,宋副团长正用蓝笔躲开红色点线,划了一个长长的箭头,表示他们的行军路线。赵成儿他们三人进屋的时候,他停住笔对他们泛起一副欢迎的笑脸。赵成儿讲明来意,宋副团长便说:“好!好!地方上对我们帮助太大啦!”然后他笑着拍打胖墩的肩膀说:“同志啊!你已经辛苦好几天啦,你还跟教导员吧!”他简要地问了问二青的姓名、年龄、经历之后,想起他是下午领导着喊口号的人,知道他很稳重仔细,又是党员,心里很喜爱他,便说:“二青同志,就跟上我吧!”二青望着胖墩笑了一下,感觉到两人都能跟着首长,是很光荣的。宋副团长向教导员说:“是不是二参谋向村里要了向导?”教导员说:“要是要了,我已经告诉他这么紧张时候,随便要人怕出漏子。现在这么办,要来的人叫这两位同志看一下,能用便留,不能用送回去。”宋副团长同意教导员的意见,见赵成儿他们仍在当地站着,便谦虚地说:“赵同志!咱们是一家人,也没客气的:这么办!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出发还有很长时间,同志们有事,可以先回去办办!”二青他们齐声说没事。宋副团长说:“没事的话,请到东屋休息休息;这真对不起你们,喂!小鬼!”他向外间屋喊了一句:“给这几位同志拿烟吃!”
赵成儿、二青、胖墩到东屋呆了几分钟,听见通讯员说:村里的向导来啦!大伙正猜思来的是谁,一推门朱大牛进来了。他说:“我走到十字街,吸了两袋闷烟,赶的咱队伍上要向导、二话没说,我就来啦。胖墩子呀,你还咋唬着不叫我来吗,这叫火浇冰窖——天意该着啊!”他在赵成儿家的不满情绪早忘的一干二净了。
赵成儿说明下边搞工作,什么时候也得按上边的意见办事。接着他指出朱大牛讲怪话摔门子都是不应该的。见朱大牛完全接受了他的意见,又分头对每人嘱咐了一番,他才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