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教导员得到命令,集合起队伍往南疃撤,胖墩跟在队伍后面,见队伍里没有朱大牛,他想:他准是没跟上来,便跑到连部驻地去找他,连部没找到;又跑到伙房大院,大院空无一人。他正想往外走,一股子敌人涌进院来;这时候要跑是不可能啦,他发现靠南墙有十几条木檩,檩条空隙里可以藏住人,便躲到里面去;敌人搜索完毕,即散乱休息,恰恰有两个人坐在檩条上,胖墩在下面吓的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听见有人说:“这伙八路真野刁急啦,妈的个个不怕死!”胖墩一听说中国话,才知道是汉奸队。又听另一个说:“他们从沿河村转过来的,这队伍跟咱们碰过多次啦!听说日本人今天调了几十个地方的兵包围这个村!”“你怎么知道的呀!”“昨儿夜里有……”这个人没说完话,就被什么人叫到屋里去了,留下的那个人也站起身子到右侧墙根的厕所里去解手。胖墩从檩缝里清楚的看见去厕所的人,把大枪手榴弹都挂在矮墙头上,他想这家伙解手出来后,一定得发觉他,那时候长翅膀也飞不出去了,就是敌人看不见他,能呆到几时呢?“跑******。”他决心一下,立刻从木檩下爬出来,飞快地从墙上摘下伪军的手榴弹和大枪,动作这样突然,把拉屎的伪军吓了一跳。屋里院里的伪军稍一怔神,胖墩已跳出大门口。房上的敌人冲他打了几枪没有打中。他拚命往原路跑,见街口有一班左右的敌人,正在运动,胖墩急向他们投了两个手榴弹,顾不上看敌人是炸死炸伤,趁着尘土飞腾的当儿,横跨过大街去。胖墩心里很沉着,他想只要能冲到村西南角,就是爬也得爬到南疃去。他脊背紧靠墙根,贴身沿墙根走(这样能防备背后的敌人),看看要出村了,他一蹦便往外跑,不料迎面正有几个鬼子走来,胖墩跑的收不住脚,以致双方来不及躲闪差点与最前面的鬼子撞上,他们两人互相握住对方的枪,其他鬼子认为是遇到一股以胖墩为首的八路军冲出来,赶紧缩回头找个阵地,准备打仗。胖墩是急于挣扎开对面的敌人,好撒腿跑,双方一用力,胖墩夺过鬼子的三八枪,鬼子也夺过胖墩的枪,鬼子吓得往回跑,胖墩急的往南疃跑。
跑出村,他看见前面一截地远,有一个老乡匍匐着身躯正往南爬,子弹像下雹子一样纷纷落在他的周围,子弹钉在硬地皮上扬起一缕缕小小的尘土;胖墩刚跑到开阔地里,枪溜子带着吃吃的声音,从耳朵边擦过去。他卧倒了,子弹又打前面匍匐爬的人,他伏身一跑,子弹又朝他射来,轮番几次,前面老乡已经进入南疃里。这时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边,他看势不好,把大枪一抱,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来滚去,头也滚昏了,猛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喊:“胖墩!快爬到沟里来。”他一抬头见二青、朱大牛和几个陌生的人都在瞪着眼睛,焦急地向他摆手。他飞快几滚一跃便跳进沟去,这时候他周身被荆棘划了很多红道子,有的冒着血津,裤子被枪弹穿了两个窟窿,大腿上还擦破了一层肉皮。大家认为这对他是一场很大的惊险,但他只用手揉搓了几下大腿,舌头一伸作了个鬼脸说:“真够我一呛呀!”说完恢复了他的笑嘻嘻的态度,刚才的惊险紧张,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二青简单地学说了房上作战的经过,又笑着对他两人说:“你二位可真行,一个在前边爬,一个在后边滚。”
胖墩凹深眼睁的圆圆地向朱大牛说:“在我前面的就是你呀?”
“可不是我呗!”
朱大牛还要说什么,听战士们说:“首长来啦!”他们停止了谈话,眼睛凝视着沿沟走来的宋副团长,宋副团长身后便是刘教导员,再后边还有二三十个战士个挨个跟进。宋副团长向他们点了点头,便伏在沟沿上手指着一片树林向教导员说:“看见吗?树林堅是一座坟,那里有敌人约两个班,你带上三排,听我这机枪响,就冲锋,全部消灭他们之后,你这个钉子要钉紧,千万要钉紧,因为他能侧卫我团。老刘!干吧!再打几次反冲锋就坚持到天黑了。”刘教导员正要出发的时候,胖墩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说:“我还得跟上你,我刚才夺了日本鬼子一支枪,我得跟上你们同敌人干一场!”教导员笑着看宋副团长,宋副团长微微一点头,胖墩把枪一提说:“批准啦!”他刚插入战士的行列里,回头说:“朱大叔,二青!你们等着听好消息吧!”
机枪一响,朱大牛眼看着胖墩像匹小牛犊子一样,连蹿连跳地冲上去。他想:打仗是个险事,碰上个枪子就完活,可胖墩是那么高兴,二青是那么勇敢,自己真比不上他们,自己虽说闯了多半辈子光棍,在群众场合里,要说轮拳动杖、打脑袋撞头的也没怕过人,可一碰上跟鬼子打仗就有点沉不住气,刚才那下雹子似的枪子,真越想越后怕。这时他更认识到好汉子不是冒充的,坚定勇敢不是凭嘴说,必须得考验考验,他对区里指定胖墩、二青当向导的事,一点意见也没有了。
下午敌人的十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了,刘教导员完全消灭了坟地的那一股鬼子。宋副团长从望远镜里发现敌人不断运动队伍,修理工事,看样子是要把孙家庄铁桶似的围起来。这时天色黑了,天一黑战士们心里轻松了。不管是多么艰苦紧张的战斗,只要一黑天,战士们立刻增长了勇气,立刻感到轻松。这一事实反映了对帝国主义斗争中,在装备上敌强我弱的特点,也更反映了在士气上我强敌弱的特点。这一天宋副团长的队伍伤亡共四十七名,其中阵亡十七名,重伤六个,剩下都是轻伤。估计敌人出动的总有两千余人,伤亡在三四百人左右。宋副团长对这一天的战斗是满意的,他认为这次虽然伤亡较大,但今天的仗打的很出色,给了“大扫荡”以后骄傲自大的敌人一个很严重的打击,现在摆在面前的,是能不能胜利地突围的问题了。
晚饭在薄暮的时候用过了,宋副团长派人叫回教导员来掌握团部,他同二青、小来子他们到卫生所去看伤员。到卫生所,一征求他们的意见,所有轻伤员都要跟上走,被炮弹炸伤,头部缠了白纱布的大个子机枪班长,跟副团长说:“报告首长,今个下黑要突围,我第一个抱奋勇打头阵,我得报这一弹之仇。”六个重伤员中,两个能睁开眼说话的,一个是火线送饭受伤的炊事员,一个是二连康排长,其他四个人已不省人事了。宋副团长见到这种情形,心里好生难过。康排长说:“革命就得流血,团长你不要为我们难过,我要求你快下决心坚决的冲出去,不要顾及我们几个人,为了不使我们当俘虏,不受敌人污辱,请求你再费一颗子弹……”副团长没容他说完,便制止他说:“康排长你说的是什么话呀!牺牲的同志,已经光荣的完成任务了。我们活着的人,一定得想法活下去,我们有两个连的战斗力,我们是打了胜仗,是有充足力量对付敌人的;只是你的伤很重,……如果有个万一的话,你有什么要说的意见。”“啊!意见我是有的,老首长,我跟你四年了,从战士一直到当排长,你知道咱们二排是老虎排,就按今天说,连打七次反冲锋,敌人始终进不了村边,一三班长都牺牲了,我也不行了,我提议二班长代替我升排长,胡锁子、张三立提一三班当班长,永远保持老虎排称号。”“对!我同意你的意见,你个人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有个小事!”康排长指着他的背包说:“那里有副花镜,常想把它给母亲捎回去,因为我参军时候她老人家的眼就花了,请求首长交给一连贾司务长给我带回去吧!我跟他是同乡,俺们一块参军的。”宋副团长点点头,叫警卫员从他背包里取出花镜来,然后就跟大家研究如何安置这几个重伤员。小来子向一位黑胡子老乡的耳朵跟前咕哝了一阵。黑胡子点点头,然后向宋副团长说:“同志们都甭为难,彩号交给我们,我们有挖好的洞,先藏起几位同志,明天托人到城里请出刘大夫来。刘大夫的手术可高超啦,他会锯掉真腿换假腿,开膛破肚保缝合,保险治得好。”宋副团长刚要说话,震人的炮声连续的响了,他的注意立刻转到炮声上去。过了一会,就见一个通讯员跑进来说:“报告团长,教导员说,鬼子一个劲的发炮,照明弹也不断的打,准是要朝村里冲啦,请团长快回去。”宋副团长对黑胡子说:“老大伯,这几位同志的生死存亡都交给你们了,就请你们费心多照顾点子吧!”黑胡子说:“放心吧,副团长!这么办,我跟这几位同志一块钻洞,有我的命就有他们的命。”康排长和炊事员都说:“副团长,为了大伙,你快走吧!”副团长紧紧地与他们握了握手,就带着二青、大个班长、小来子他们回指挥部。路上炮弹轰轰地爆炸,他们紧靠着墙,伏着身走,刚进指挥部,刘教导员着急地说:“情况紧急的很,快想个办法,看!房顶子被炮掀开啦!”副团长不答话,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在沉思;一会儿他慢慢地走出门去,观察炮响的方向和轰炸的情况,忽然他对炮声很有兴趣,脸上浮起光辉,像儿童时代过阴历年起五更听万家鞭炮齐响时那种快感一样;顷而他又回到屋里。教导员从里到外跟他走了两趟,捉摸不到他的心里,便自己卷一支纸烟。副团长对着他喷出的蓝色的烟缕出神,似乎在凝视,也像根本就没看它,忽然他用手敲拍教导员的肩膀;他拍的是这样有力,以致把教导员嘴里的纸烟震落在地上,他说:“老红军。”他在兴奋的时候,常这样称呼教导员。“机会到了。”教导员向他睞了睞眼没哼气,听不懂他的意思。他接着说:“依我看敌人的照明弹和疯狂发炮都是麻痹我们,从精神上牵制我们;狡猾的敌人,战斗了一天,很可能借此机会休息,也许是调整部署兵力。这是个空子,我们要抓紧这个机会,你说对吗?”“啊!对的很噢!”刘教导员像从自己的斗争的智慧里同样触到这种经验似地回答。“那么老刘,我们趁此机会马上突围,你看怎样?”“我完全同意!”“那么,你带着精干短小武装,朝西南角突,以旺盛火力向外猛打猛冲,把敌人兵力吸引到西南方向去。我带全部同志从东南角冲,我们在河岸的鼓楼镇集合。万一鼓楼镇站不住脚,我们都跳过河到小黑马庄一带,再互相派人取联系。”
晚风吹在南疃村边杨树叶子上,树叶飒飒地响。村外面,轻机枪在尖厉地吵嚷,大炮仍在轰轰地喊叫,村里很安静,人不说话,马不鸣嘶,子弟兵们在紧张地进行突围准备。天空繁星密集地出现了,它们睁着发亮的眼睛,像一群没有站好队形的助战人民,来参观这一场大胆突围的战斗。
队伍分成两股,人字形出发了,胖墩仍然跟教导员,二青和朱大牛跟着团部;二青、小来子、机枪班长赵金元都作了突击队员,宋副团长就是突击队长;小来子在前头带路,他们出村之后,拐拐弯弯地一步正道也没走,到一块菜园坡上,队伍停止了。小来子回头小声告诉宋副团长说:“前头是平坦地,再走敌人就发现我们了。”宋副团长下命令一律往前爬。二青把枪套在脖子上,稳了稳腰里的手榴弹,跟着大个子爬出去,他们爬几步回头看看宋副团长,就见他的一只黑忽忽的手向前摆,这是继续爬的命令,就仍旧往前爬去。二青小声对赵金元说:“爬着爬着就摸着敌人的脚啦!”赵金元把嘴放到他的耳朵底下说:“敌人的脚你是摸不到,他们大概也是爬着哩!你小心自己的脑袋,别碰到钢盔上撞个疙瘩呀!”正爬着听得西南方向枪声响乱了,二青他们又一回头,见宋副团长两手向前高举,这是规定的冲锋记号,他们爬起来弯着身子猛向前面扑去。对面敌人枪响的时候,双方已经动了刺刀,二青与第一个敌人对刺了一下,后边扑上来的伙伴,就把他的对手刺倒了。一阵互相挤碰的工夫,他们——突击队——已经冲出来;大个子高兴地向宋:副团长说:“这一仗可格喽便宜啦,光滚了一身土,连个肉皮也没划破,咱们快撒鸭子跑,到集合点等他们去。”宋副团长很严肃地说:“不许胡说,等着咱们大队冲出来一块走!”大个子一通二青的肩膀小声说:“兵随将令草随风,等会吧!”时间不大就见一股子人的黑影子从前面冲出来,“好啊!大队都冲出来啦!”宋副团长低沉而高兴地说了一句,便带着二青他们紧跟上去。冲出的人,像一群猛,虎,俯着身子带着呼呼的风声往东南跑。宋副团长已经赶上了队伍,但他又迟迟地很沉着地跟在队伍后面,他用很大的注意力,听西南方向的突围枪声,一直听到那里枪声也稀疏了,他才放下脚步走。这时团部已拉他们很远,连影子也瞧不见了,带路的小来子早已忘掉东西南北,他们低下头觅着队伍践踏过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漫踏地走,正午夜里,两股队伍在鼓楼镇胜利地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