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二青一个人,张老东恢复了原来的安静状态,从新抬起两条胖腿,继续摇动起来。他说:“今天的事可真危险,我非常担心,生怕村里受到大损失。”见二青没有回话,他继续说:“要按我看,日本军捆上几个人,咱们多花点钱保出来也就算啦!偏偏遇见赵农会家的怪脾气,他硬碰硬,这不是拿鸡蛋朝石头上碰吭!”
“住嘴!”二青眼一瞪从腰里抽出手枪来。“你少说这些风凉话,没有坏家伙给敌人暗地里勾着,沿河村今天是不会出漏子的。老实告诉我,今天谁到你家来啦?”
“二青!你还不清楚我呀!我是个胆小之人。”见到二青的枪他态度软了,从躺椅上害怕地站起来。“从区长和你们那天跟我谈话后,我连维持会也没去过。”
“你可要说实话!”二青用手枪朝他脑袋上点着。
“我哪能不说实话,不信可以问问柱子!”
“没有人来也好,告诉你,以后不准你登维持会的门边,不许你给敌人联络!”
“对!不去维持会也好,免得担嫌疑。”
“别说废话了,你们快集到一个屋子里去。”说到这,二青回身向月亮门一招手,银海蹿进院来,拉开枪栓哗的一声推上了顶门子。他说:“全家老小,不分男女,都滚到下房西屋去!慢一点,老子就是一枪!”张老东惟命是从地带着小波他们进了西屋。银海又发命令:“都围在灯前,眼睛瞅着灯头,谁敢错个眼神,老子还是一枪!”银海说完,找来一把铁锁把西屋门锁住了。
二青攀着梯子一步一步登到房顶,月亮照的四下澄亮,北面一里远处,躺着大长蛇一样的滹沱河,沿河两岸的村庄静静地毫无音响。站在全村最高建筑物上的二青,由于悼念赵成儿的牺牲,由于痛恨敌人的残暴,一股热力从咽喉里冒出来,他向全村群众讲话了:
“叔叔大伯,兄弟姊妹们!我是二青啊!趁你们大伙没睡觉的时候,我把农会主任牺牲的事儿向大家说说……。”二青说一句,从西北角河岸的拐弯处传来清楚的回音,这就更助长了他讲话的情绪。“赵主任为什么在日本鬼子瞪着眼杀人的时候出来拚命呢?因为他是共产党员,他愿意一个人流血,叫大伙少流血,他一条命换得了全村大伙的命。老乡们,叔叔大伯们,我说的这个道理对不对呢?”二青说到这里,喘了口气,这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向他回话,声音很洪亮,像是从就近一所院里传出来的。“你说的很对呀!我们都听你讲话哩!沉住气慢慢讲吧!早有人放哨去啦,等一会还有新鲜事儿告诉你哩!”
二青听出这是葛老槐的声音,葛老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知道很多人在听他的讲话,并有人自动地到村北监视敌情,一兴奋,他讲的嗓音更大了。
银海听见二青在房上讲话,他心里虽然兴奋,情绪却是很紧张的,因为二青上了房,感到他的责任越重大,就仿佛二青突进据点,他匹马单枪地守住据点门楼,随时防备敌人增援似的;一会儿看看房上的二青,一会儿又跑到门口外面看看街上的动静。为了把警戒放远一点,他叫毛娃子、铁练去监视村边和街道的情况,他自己负责张家内外两院。刚派走铁练他们,就发现由街上向张老东门口很矫健地走来一个人,因为来人走的很快,银海便端起枪向对方瞄着,正要喊对方站住的工夫,他发现来的是位女同志,迈出门往前一凑,立刻很高兴地说:“嘿呀!杏花姐,是你呀!吓我一跳!”
“人家正干活,你们这里高声叫喊,才真吓人一跳呢。”两人的交谈,被房上讲话人更高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不能低着头叫鬼子杀死,我们要拿起枪跟敌人拚,割断给敌人明里暗里的联系,把反动家伙们踩在脚底下!”
杏花听出二青的话是尾声了,她同银海往里走,刚走到月亮门,二青格登格登地扶着梯子下来。西院的灯仍在亮着,张老东全家仍然环立在灯前,见二青下来,都低下头不说话,只有柱子答答讪讪地像是送他们出来,也像是跟他们出来。
出大门口走了不远,毛娃子、铁练领着葛老槐走来了。
葛老槐说:“二青!光等你讲完话,告诉你这件稀罕事哩!街上不方便,到我家再说吧!”从老头子愉快的话音里,想到是一件喜事,可是大家觉得在这样环境下,他刚刚死了大孙子,有什么高兴的事呢?这样就急于听个明白,因此走到胡寡妇家的时候,杏花一面敲门,一面告诉葛老槐要他到胡家说去。
胡寡妇一听是杏花叫门,披上褂子开开门。
杏花迎面问:“胡家婶子你还没睡觉呀!”
“怎么没睡呢?我听见二青讲话的时候又起来的。”
“好啦!你爱听讲话,他到你家讲来啦!”杏花向站在门外的二青他们招手。大家都晓得胡寡妇是基本群众,当着她谈什么问题也没关系,没等到葛老槐坐下,就异口同声说:“把你那稀罕事快学说学说吧!”
“我说一说:今个包围,不是把俺小明子拉出去枪毙了吗?拉他的那个伪军走到土坑跟前,又叫他向前走,走了几步,高声骂了他几句,接着小声说:\"小孩子,我来打救你,我一响枪,你就应声摔倒装死,千万别动弹,你要一动,连我的命也搭上啦!\"这样他拿枪垫在小明子脖子上一连打了三枪,小明子倒在沟里,半天没敢动;天黑之后,家里正哭啼的时候,他悄悄地回来啦!乍一见他的面怪,吓人的呢,你们看,伪军里面也有有良心的人呀!”
杏花一听,高兴地说:“是呀,伪军们大部分是穷苦出身,多是抓来当兵的,里边也有不少的好人。”二青觉着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跟葛老槐多谈,他说:“老大伯这样吧,小明兄弟死里逃生,是件喜事,你们自动到村外站岗,这都很好,今后还要更多加小心。现在天不早了,你老先回去休息吧!”葛老槐走后,他们又绕村边走回去。
二青和杏花走在后面,路上杏花告诉他说,洞的翻眼已到秋菱家了,眼下的困难,就是出土太费劲,一篮子土得绕很远才能提出来,如果能从秋菱家出土,今天一夜就能把洞掏好。为了突击这一任务,他们商量着,公开动员秋菱奶奶去。
秋菱家紧靠铁练家房后身,三间北房,两间东厢房,短短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大门朝西开。二青他们走到的时节,门已经闭了。在深夜里,他们不愿意敲门喊叫,二青拣了根树枝去拨门,门拨管响了两下,里面秋菱奶奶咳嗽了一声,随即发问:“谁呀?”声音有些惊惶。二青一推杏花,叫她答话。在夜里,女同志说话会减少他们很多顾虑的。“大娘是我——是杏花。”
“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呀!”老太太答话的声音里,对杏花是充满了怜惜和热情的。“菱她娘!快开门去!”
秋菱她娘是个近三十岁的妇女,身体很健壮,为人很老诚,在妇救会员里是思想上比较进步的。她开开门让他们进来,返身又把门的拨管插好。秋菱奶奶原是袒臂在屋里躺着,一见有二青,她披上褂子走出来;东厢房下,有一棵枣树,大家悄悄地坐在枣树月阴下。二青谦逊地用哑声说:“大娘!大嫂子!深更半夜地麻烦你们来了。”
“二青!你说那么外道干吗呢?刚才你在房上讲的话,俺们都听清楚了,你的话很对,农会主任把命都搭在抗日里啦!他为的谁呢?你们当干部为的谁呢?不是为的咱们大伙呀!”老太太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业已花白,身体很结实,因为掉了两个牙,说话时有时咬不清字,但她是很健谈的。杏花一听她的话口,估计动员上不会有大的困难,就进一步说:“大娘!俺们夜里连睡觉地方都没有啦!想着宿在你家呢!”
“行呀!俺这家又不邻街又不邻道的,就是宅院浅一点。”她说话时用眼瞟着儿媳妇,媳妇顺从地点点头。“这么办!杏花跟你嫂子睡那头屋子,二青跟我睡这头。”老太太按照那“男女有别”的思想分配了住处,但她又为自己这种安排作解释说:“我老啦!二青跟我作伴没什么,有了事就说你是我跟前的。”
“大娘!那也不行呀!万一真有了事,你也不一定能掩护我。最好还是有个隐藏的地方。”二青的话板更逼近一步。
“啊!隐蔽地方可没有呀!那可怎么办呢?秋菱她娘,你想想:有法掩护他们吗?”
在这以前,秋菱她娘一直没有张口,她熟悉婆婆爱抢上的脾气,遇事都尽着婆婆先出主意提意见,婆婆只要说出话来,她都是尊重的,她们意见不合的时候,她往往先照婆婆说的做了,然后婉言提出她的意见来;这样婆婆也很器重儿媳,常说:俺家儿媳呀!别看不抢嘴抢舌的,见识可宽着哩,我不明白的事儿,总得问问她。因此婆媳之间是很和睦的。今天从二青他们的谈话里,媳妇早看出他们的目的来了,而且从铁练家一开始挖洞她就知道。她想:你们的意思我早就明白,我既是妇救会员,根本不用你们动员,你们既然不好张口,婆婆又叫我想办法,那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想到这,她说:“办法是有哇!那就想法挖洞口拜!”
老太太一见儿媳妇提出这样的意见,就跟着说:“挖洞就挖洞口拜!你赞成的事我也不反对!”
“大娘!要从房子下面掏洞,房根基总得受点伤啊!”二青对人对事很诚恳,他怕事后老太大不满意。
“不碍,不碍!”老太太很慷慨地说。“只要能打走了鬼子,掩护了你们,别说房基受点伤,坍掉房子,我住在露天底下也甘心乐意。”
“杏花!既是大娘答应了,咱们把透底话说了吧!”杏花点点头,二青便接着说:“大娘!大嫂子!说起来有点对不住你们,我们挖了一个洞,洞身要经过你们这个院,现在大概已掏到这一带了。”他用乎从东厢房下比划了一条线,手指停在北屋的窗前。“我们打算,从东厢房掏一个洞口,出土方便。就为这件事,我同杏花才来的。”
“算啦!别堵着耳朵摇铃铛啦!”秋菱她娘带着揭露秘密的语气说:“俺早知道你们在挖洞,响声听的可清哩,我怕俺娘不同意,又不敢说,又怕她听见,可担心哩!”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老太太抢上的脾气又冒起了。“别看我上了岁数,眼不花,耳不聋,麻雀飞在房檐上,我能看出黑嘴黄嘴来;夜里老鼠爬到灯台上,偷吃我一条油灯捻,每次都得叫我赶跑了它。你们整夜空咚空咚地像敲大鼓一样地响,还能瞒过我呀?”她见媳妇顺从地低下头,知道自己火性冒的太高了,便谦虚地说:“我也是怕俺媳妇思想搞不通;你们看,俺娘儿两个这才叫两个瞎子对着夹眼,看看谁哄谁哩!”说完老太太哈哈地笑了,儿媳妇也随着笑了。
杏花说:“大娘!你们真好,咱们坚持工作,就仗凭大家热情帮助呀!”二青说:“既然大娘和大嫂子都同意,我们就动手挖吧!恐怕赵大娘她们早挖到咱们脚底下啦!”
“怎么?赵大娘也钻到地下挖洞?她真变成说鼓儿词上的土行孙啦!”
“娘!你去睡吧!我帮助他们挖!”
“不能,你们都干活,我也睡不着觉,趁着秋菱不醒,我也帮帮手,要比铁练他娘,我是不沾气,我凑合着帮你们提提土还成。”
由秋菱家出土,挖洞的速度就更快了,约有三个钟头,又掏了两丈来远。二青敲了敲洞壁,发出一种咚咚的声音,他断定是挖到胡望儿家墙根下了,这时他同朱大牛挥动两把小锄,竭力朝上刨洞口。起初,两人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挖,渐渐挖的能直起腰来,二青又用锄柄朝顶上硬土敲了几下,上面发出磞磞的声音,经验告诉他,这种声音距地面的土层是不厚了。他想这就正好,既秘密又机动,必要的时候,一阵铁镐就可以打开个新洞口冲到外边去。
他们完成工作走出村庄的时候,天色将近黎明,身体虽然瘤倦,大家心里都很痛快,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岔河前面的红荆地里。对这片地方,大家非常熟悉,谁个睡在那里都有一定的位置,站岗放口肖也有一定的位置,这地方对他们说来,简直是躲避拂晓包围的一座天然别墅。朱大牛习惯地躺在他那片荆树丛下。他说:“今天我累极啦,可得先睡!”说着两腿一伸便呼呼地响起鼾声。随着别人也睡了。小铁练是在夜里睡了觉的——他们有计划地叫他提前睡觉——这时站在红荆树丛前面的沙土坡上,晨风吹在他的身上,他的精神感到无限爽快,眼睛像猎犬似的圆瞪着,注视着黎明前曙光朦胧的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