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山在杏花、胖墩回村之后,对区委书记说:“老田同志!敌人可真******毒辣呀!你算过没有,咱们区里共有二十九个行政村,八个村庄安了据点,连外区影响我们的,一共是十三个据点。他们每天出来\"清剿\",我们要经常转移,紧躲慢躲,还是三天两头碰上。我们这三四天来天天碰上敌人,天天钻洞,这得想个办法呀,你说是不是?”
两个人谈了一阵,田大车忽然一拍大腿说:“这样好不好,我们就这野地里坟头下面挖洞,在敌人太疯狂的时候,我们白天隐蔽,夜晚出来工作,事前跟村里主要干部联系好,这样只要活动秘密点,敌人是无法发觉的。”
王金山认为这办法很好,他说,今天把洞挖出来,明天就会用着它。两人商量妥当,马上动手,地点决定在距离脚下不远的史家坟,惟一的困难,是没有挖洞用的工具。把这件事跟铁练一商量,他说家具是现成的,他望见胡望儿的坟上就撂着挖坟的铁铲哩。他没等人吩咐,便扭转身沿着高梁地拿工具去了。小孩子,很荒唐,走起路来不管下面,两脚踩踏到高梁叶子上,发出瓷楞瓷楞的响声。
约有二十分钟,他扛着锄铲铁镐回来了。有了工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留下赵大娘,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奔向史家坟。
史家坟是个绝户坟,仅埋了三个坟头;坟上长满牛奶子棵、拉拉苗、星星草等,这些草又都被兔丝子和喇叭蔓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地缠绕起来。他们挥动锄镐在一座坟头边缘动手,很快地掘开一个圆坑。他们在挖洞,让小练站在坟头上向村里了望。田大车一面挖着,一面嘱咐:“喂!小练伙计,拿眼向那边瞟着点,别让胖墩他们回来找不到咱们!”
胖墩他们背着二青到来的时候,铁练早已望见,他们马上停止了挖洞工作,一块走过来。杏花和赵大娘正把破棉被铺在被青苗遮蔽着的一块地横头上,让二青躺在上面。二青鼻孔里流出粘稠的血,顺着脸淌下来,脸色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惨白,眼睛有几次睁开了,却是无精打采的,似乎是望而不见,很快又闭上了。一段时间之后,偶然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了田大车、王金山和所有的同志,他的精神焕发了,眼神里放出一种光辉,这种光辉表示出他对同志们胜利突围的愉快;他的嘴唇连动了几动,看光景是想说话,但他的喉咙里像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折磨着他,使他不得不再闭上眼睛。田大车他们看到这种情况,认为二青是神经受刺激过大或是中了毒,想他一定很痛苦,马上决定胖墩到河北请韩医生去,并把今天的事情经过向县委报告一下。
“好!我马上出发,保证两个钟头打来回。”说着胖墩向王金山一伸手:“劳你驾!把你那手枪借给我用一用吧!”
递枪给他时,王金山说:“记住点,多搞点饭,病人好人都是整天没吃东西呢!”
胖墩出发后,区委提议:一方面看守二青,同时抓紧时间突击坟里的堡垒,大家分工负责,杏花、赵大娘、铁练留下照顾病人,朱大牛参加挖洞。分手之前,区委嘱咐他们叫病人安静休息,不要扰乱他,如果病人有变化或是医生来了,便叫铁练送信去。区委谈话时,杏花正用手帕轻轻地揩二青脸上的血迹,她怕惊扰病人,用点头代替了答话。
史家坟的挖洞工作,是在快速度中进行的,王金山、朱大牛各持一把铁铲,脊背靠着脊背,朝相反的方向掏长,起初两人的屁股还互相挤碰,一会儿两人全身都钻进洞中了,只露两只脚在外面。朱大牛从一片密蓬蓬的茴茴菜下掏出洞口来。洞挖的越快,出土越多,这样一来,把负责出土的区委书记累得浑身是汗,他要大伙都休息休息。朱大牛从洞里钻出来,绕坟走了一圈,眼睛盯着坟头,手摸索着络腮胡,左思量,右端详,忽然他说:“我也有发明,这叫做平地起凸堆。”接着他介绍平地起凸堆的办法。“这是最简便的挖洞方法呀!先刨一个大坑,掏出洞口,把坑里的土原封不动的堆成坟头,上面作好伪装,又省力又省工,是血便宜的事呀。”
“你这发明好是好,就是新坟目标大,不如旧坟人眼。”王金山说。
“这不难,新坟多撒点地皮土,伏雨一浇,转眼就变成绿坟头啦!”
“你这办法,就是俗话说的:玉泉山的水好喝,远水不解近渴!”
“为什么不从长处打算呢?鬼子又不是一天两天走呀!”
正争论中,铁练走来说胖墩领着几个人回来啦!跟胖墩同来的有韩医生和一位女护士,检查工作的县委曹同志也来了。县委是刚从边沿区返回的,他原计划到五区去,听到胖墩报告三区区委化装突围的经过和二青同志的英雄行为时,他临时变更了计划,决定先到三区来。
胖墩把带来的干粮水饭放下的时候,田大车他们赶到了。
赵大娘告诉田大车和王金山说,二青这阵可能好一点,鼻子的血从擦干后再也没流,方才他睡醒时,还要水喝呢。田大车听完转身过去朝县委打招呼,县委看出老田的意思是要拿他向大家介绍,便主动地说:“老田同志!先让韩医生给负伤的同志看病吧!”于是大家以病人为核心,围了一个圆圈,女护士走过去,把二青躺的姿势端正了一下,然后从腰里掏出一个类似女人刺绣用的针荷包来;抽开荷包是一只亮晶晶的体温表。她先把它摔了几摔,然后轻轻地放在二青的腑窝下,一会儿把体温表抽出来拿在月光下一照,她低声向韩医生说了句“正常”,便将荷包收起,站在韩医生的身后去。韩医生伏下身,用手摸了摸二青的头,解开衣襟,在他的胸部两侧用手指敲打了一阵。一经敲打,二青醒了,他认出是给区委医治枪伤的那位大夫,便流露出感激的表情。然而医生并不理会这些,他稳健地从衣袋里掏出听诊器来,从胸部到腹部都仔细地听了一阵。这一段时间内大伙非常安静,几乎连大气也不出。杏花不断地担心地瞧着韩医生的面部表情,想看出二青病情的吉凶来。但医生的脸色沉沉的像块石板,透不出一点消息。好容易熬到他把听诊器从耳朵上摘下来,大伙像等法官宣判一样地等他宣布检查的结果。就见他慢腾腾地把听诊器装在衣袋内,然后用一种骨制的器械把二青的嘴拨开,护士替他打亮了电筒向二青咽喉里照了几照,韩医生这时才站起来,石板脸上浮起一层笑纹说:“不要紧!”不要紧三个平常的字,在这时候说来有非常的力量,像闷热窒息的房间里,忽然打开空气对流的窗子一样,把每个人积在心头的抑郁愁肠一扫而光了。接着韩医生说:“昏迷头晕是辣椒烟刺激了神经的结果,休息几天就会好的;病人的肺部多少有点杂音,但这位同志体质很健康,静养一下不会有什么影响的。现在我给他几包药,最好先让他喝点稀饭,饭后服药,再很好地睡上一觉,大家放心吧!一两天会大见好转的。”
韩医生的话,给了大家很多安慰。只有这时,大家才感觉到今天的突围是彻底胜利了。心里愉快,肚里的热火一消除,谁都感到肚子饿的支持不住了,把胖墩带来的干粮、水饭、炒豆角等吃了个一干二净。杏花自己没有先吃饭,端起一碗稀饭去喂二青。赵大娘见二青躺着吃饭不方便,便帮助扶起二青,然后由杏花一口一口地喂他。二青先喝了几口汤,又呷了几口煮烂的豆角,还吃了半碗稀饭,吃完饭他的精神更好一些,忽然他回转头冲着赵大娘少气无力地说:“你家的房院都糟啦……”
“二青啊!你自己浑身冒汗还给旁人扇凉呀,好好养病吧!只要你这遭儿不出危险,那几间土坯房子,可算个啥,你看!”赵大娘用手指着大伙划了一个圈子。“县里、区里、村里的同志,都眼巴巴地盼着你好哪!”
听见二青开始说话,同志们都高兴地凑到跟前了。区委、区长分别地安慰了他,便给二青介绍县委,县委伸手握住二青手的时候,二青试着要坐起来,县委双手轻轻推倒他说:“二青同志!你跟自家人还客气呀!快快躺下!”二青再次躺平稳的时候,县委仍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二青同志,你的事情,区委都告诉我了,有你这样的党员,是我们党的光荣,也是人民的光荣。我们全体同志,连我自己在内,都要好好向你学习,学习你这舍身为党牺牲个人一切的精神。你的身体还不好,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你也不要说话,等你好些的时候,我们再长谈。”说完话时,县委瞥见二青吃的是涝水饭,他回头对田大车他们说:“老田同志,对二青的病要好好照顾呀!花钱上如有困难,可以往县里报销去,对他这样的病号,鸡蛋、挂面、红白糖的要买点子嘛!”
月亮,冲破黑暗的夜色,悬在天空高头了,满天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在雨季来临的暑天里,这样清彻爽朗万里无云的月色,是从不多见的;就仿佛自然界特意安排了这样一种舒适的环境,让这群优秀儿女们得到休息机会一样。他们各自找个平坦清洁的地方,铺着地盖着天甜蜜地入睡了。杏花、赵大娘紧守着二青。赵大娘对杏花说:“好孩子,你太辛苦了,也睡吧,我给你们望着点。”
这样,杏花才一歪身躺在二青旁边,一合眼便睡着了。
在这天夜里,村里张哑叭一家人可通宵没睡。张生财老汉打从赵主任牺牲起,就脑袋搭拉到胸脯子上,那天晚上,不用说吃饭,连口饭汤也没喝;夜里也不睡觉,脊背靠着墙,伸直了脖子,两眼死盯着一个地方,像是神经失常的样子。
红眼老婆猜想,男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没经过什么风浪,准是叫鬼子杀人吓的丢魂失魄啦!便竭力往宽心处开导他,好听的话儿说了不知多少,他始终不吭气。傍睡觉的时候,二青在房上广播讲话,他挺着脖子使劲听;听完了,他溜下炕来往外走;问他干什么,他说找二青去,再问别的,连理也不理就走了。他围绕沿河村转到半夜,人没找着回来了。家里人早睡了觉,只有老伴在等他。她劝他睡觉,他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歪头靠在窗台上,一袋接一袋地把一荷包旱烟叶抽光啦。忽然把烟袋一扔,急剧地溜下炕去,一霎时把所有的锄、铲、铁镐等家具都抱来了;接着把大聋家弟兄四个统统叫醒,每人递给他们一件家具,他率领他们,到菜园水井边上刨土坑。儿子们按照老人的意志,很快的掘了四五尺深的一个坑,刨坑为什么,谁也不晓得。二聋衰弱多病,腿脚又不得劲,累的不愿干了;老头子向他发出一个字的命令“掘!”坑有丈数来深了,张哑叭仍不让休息停工。三聋机灵得多,忽然领悟了老人的意图,他说:“爹!咱们是要挖洞呀?”
“嗯……”
“你想钻洞呀!爹。”
“我钻个屁!”
“你不钻叫谁钻呢?”
“少说废话,铲掘深一点!”
洞在当夜掘好了,洞口出在井底的水面上,那里的砖是活动的,可以随时拆随时砌;洞身上面棚好土顶,余土撒在菜园里,第二天一起早,张哑叭在上面栽满小葱、西红柿,然后满满浇了一畦饱水,看来跟菜园毫无区别。
敌人最近这次夜间包围的时候,三聋、四聋都钻了洞,因为鬼子集中力量在赵大娘和铁钢家里刨洞,仅有几伙伪军到他家翻了几次便走了。老头子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自己的宅院转了几十趟。他想叫干部们来钻他的洞。每一出门,瞧见赵大娘房顶上站岗的那耀眼的刺刀,他缩回身来,急的暗地里跺脚,这一天他又没吃饭。
黑暗昏浊的夜色降临到他的宅院时,张哑叭又出来了,他走到院围墙跟前,全身紧靠住墙,仅露出个脑袋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赵大娘家的房顶。从那边飘荡过来的辣椒烟气,一阵阵地刺入他的鼻孔,红眼老婆怕他被敌人瞧见惹祸招灾,几次拉他回去,始终没有拉动,喊叫又怕被敌人听见,老两口子拉拉扯扯的像演哑剧一样,谁也没作声。
月亮露头的时候,张哑叭离开墙头回家了。头回家前他轻轻地插上大门,然后把全家人召集起来,叫他们都蹲在炕沿底下,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你们还没看清吭!鬼子这么毒狠地杀害共产党,就为他们抗日抗的厉害呀!真要共产党被杀光喽,日本鬼子跟张老东他们就一条裤腿坐天下了。那时候,张老东又说咱们脚登他的地,头顶他的天啦。不用说家产事业,连性命都保不住的。”这时候他宣布了他挖洞的企图,他说:“那洞原是为他们干部们挖的,现在用也用不上,过去眼看着敌人活生生地拉死赵主任,现在又眼巴巴地瞧着他们熏死二青他们,孩子们!我就为这点难受,就为这点吃不下饭去。我思谋着要不是共产党,哪有咱们儿女满堂、连庄园带土地一摊红火日子呢。没有共产党咱们那敢站在当街说句话呢?现在人家大火烧身,我们在一旁看着,我能对的起谁呢?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村干部,我变成:吃饭忘了种谷的,喝水忘了掏井的啦!”老人用无限感慨无限悔恨的态度结束了他的谈话。对于这段话,无论是他四个儿子或是同他结婚三十年的老伴,都是破天荒第一次听他讲的这样长、这样深厚、这样动人。年轻的两个儿子早感动的流泪了,他们提议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遇难的村干部。这个意见全家男女老少都同意。不过红眼老婆说话了:“你们去是去,可要等敌人走后再去。”
后半夜,敌人刚刚出发,张哑叭领着四个儿子,手持铁铲、锄、镐,奔赵大娘家来了。张哑叭围着院子找了一圈,找到敌人掩埋的洞口,他用手一指,父子们围绕洞口,站了个梅花五点的形式,马上动手挖洞。
父亲儿子谁也不说话,一铲接连一铲深深地掘下去,大块土从坑内划着弧形飞出来;不休息,连口气也没喘,直干到东方发了白。
秋菱奶奶黎明前醒来,听到铁练家院里有锄镐磕碰的声音,她觉得奇怪,偷偷走到茅房里,隔着墙缝看清楚了张哑叭的脑袋,才放心地出了口舒坦气。她登着鸡窝爬到墙头上,对着满头大汗的张哑叭笑着说:“喂!老生财哥!你受累啦!”张生财听着她的话音不带劲,气的不理她。秋菱奶奶又说:“我问你,你们是帮助铁练家挖白菜窖呢?还是父儿五个想着掘洞捉老鼠呢?算啦!你们爷儿几个都擦擦汗休息吧!你们要找的那伙人呀,夜里就到南洼啦!”打问明白了一切经过的时候,张哑叭裂开嘴笑了。三聋、四聋立刻要到南洼去,张哑叭一抹脸上的汗水说:“快去快去!见到他们,请到咱家里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