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岁数小?”四聋把饭碗在桌上一墩开腔了,“岁数小!我一点也不小,这回参军的条件可宽哩!够上十六岁就行,人家铁钢十五岁还批准了呢!咱们两个,各人有各人的权利,谁也别干涉谁,你去不去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去的!”
红眼老婆听了小儿子们的话就急了眼啦,她打断了他们的话头说:“吵!吵!你们鸡猫狗叫地吵个什么!咱们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刚才没说呀,事情是好办,回头咱们商量商量,没有天大不了的事。你们这两个小兔羔子,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出飞呀!美死你们啦!老老实实地给我等着,我还得同你爹核计哩!”
三聋说:“核计你们就核计,是长是短,当着村干部,说出个黑白来!”
“说出黑白来,说出红白来,我也得去,你快说吧!”四聋进一步地逼他母亲。
“你们这两个小兔羔子呀!当场跟爹娘要口供。好!好!好!你们都进步,积极,就是我这个顽固老婆子落后;你娘也不是你们的鞋,也管不住你们的脚。这么办吧,先叫你杏花姐姐回去,咱们全家开会讨论讨论,看是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只要大伙都答应就行。这年头讲民主,还有你哥哥嫂子呢,光你娘说话可不算数。”
“那样就留下老兄弟在家里,我参军去!”
“我可不能留下,最好是叫三哥留下,他又能干活、又能帮助村里工作!”
弟兄两个争争吵吵,闹的红眼老婆不可开交。她看了看张哑叭,他的眼珠子直瞪着,嘴一张一合地看光景是想着说什么。红眼老婆灵机一动,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个满意的解决,就说:“家是你当着,钥匙你掌着,孩子是跟你叫爹,你说话吧,是让去是不让去,是让哪个去哪个不去,你说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说出来就算板上钉钉啦!”
大家肃静了,张大了眼睛,像讨论会听主席作结论似的等着这位老人发表他的意见。
“我说吭!”他缓慢地用舌头舔了舔他那干燥的嘴唇,黄眼珠子使劲瞪了几下,像是准备着跟谁呕气一样。“我说的可简单,我说……”他静了一下。“我说,三聋、四聋两个孩子都一块去!”他用很大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
“爹!爹!啊。你真好哇!”三聋、四聋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一块扑上去拉住老人的手,仿佛发现了他们的父亲更加可亲可爱似的。
老人的手虽被他们握着,眼睛并没望他们,他像解释他的意思,也像是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作争论似的:“我怎么能不叫孩于们都参军呢?鬼子杀死咱们的人还没埋殡,流的血还没干,烧焦的房子还烫手热,我不把孩子们送到前线上打鬼子去,我还把孩子放在家里、藏在洞里、等鬼子赶上门来把他们捆走呀!”红眼老婆眨了几眨眼,没说出什么,就这样,张家的两个孩子都报上名了。
铁练、铁钢他们那一伙里,大致串通的也没有问题,就差小明子的家里没商量妥当。他们先动员小明子的爷爷葛老槐,老人对孙儿参军没有意见,但他提出须要经过小明子他娘同意。及至跟他娘一说,她借口说自己寡居,家里没人,孩子岁数又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初,小明子曾不顾一切地跟他母亲吵架,说他娘思想顽固、落后,后来经同伴们劝说,他也认识到不该临走时候惹的母亲不痛快,还是想法子打通她的思想,使得娘儿两个和和气气地离开,这样他便邀请赵大娘帮助动员他母亲去。
赵大娘前头走,小明子和铁练偷偷地跟在后面。她进屋了,他们伏在窗台外面,偷听他们请来的这位“说客”如何地动员说服小明子的母亲。
起初,她们说了说这两天的天气,然后谈论到吃饭喝水的生活情形,说着说着说到各人的丈夫都是叫国民党或是日本鬼子打死的;说到守寡失爷的难处,扶养孩子的难处,过苦日子的难处,越说越伤心,小明子的母亲哭了,赵大娘也跟着哭了,越哭话越少,以后干脆听不见任何语声了。小明子在窗外面急的直跺脚,拉铁练到背处,用责备和懊悔的口吻对铁练小声说:“劝架不成反带三分挑,我算错托了人啦!”
铁练的脸蛋红了,很觉得对不住朋友,也没法解释。他心里暗想:就凭她们这一哭,不光小明子参军的事砸了锅,连他自己参军的事也凉了半截。沉默了一会儿,听得屋里不哭了,赵大娘一连串地问起对方来了:“明子他娘啊!是谁杀死你男人的呢?是谁救了咱们孩子的命呢?”对方没有回话,就听赵大娘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没有日本鬼子打进咱中国来,你男人是牺牲不了的;要不是八路军把工作搞到敌人内部去,你的儿子早死在张哑叭家房后的树行子里啦!现在孩子死里逃生了,他愿意到自己的队伍里,给老子报仇,给国家出力,还拦他个啥劲!难道说孩子们愿意拿起枪来到前线打鬼子,我们当娘的非要夺下儿子的枪,等鬼子来个二坎\"大扫荡\",那时节,叫孩子们赤手空拳地把命送给敌人吗?”赵大娘停了一下,叫对方有时间考虑她的意见,接着用劝导的口吻说:“明子他娘!咱们都把眼睛睁亮点,看远点,咱们老姐儿两个也挑挑战,你把你家明子,我把俺家铁练,一块送他们参军去。宋团长、刘政委你是知道的,把孩子交给他们,比跟着咱们还放心哩。孩子走后,家里地里的活儿,咱们大伙互相帮助,什么困难也愁不住咱们。”
听得赵大娘的话完了,可没听到明子娘的回话,也看不见明子娘的表情。两个小鬼在院里急的抓耳挠腮的,急中生智,用舌头舔湿了窗户纸,戳了个窟窿,朝里一瞧,小明子的母亲正同意地点头哩。说不出这两个小鬼有多么高兴,顺手拉开风门,一阵风似的跑进去,各人拉住各人母亲的手说:“摇头不算点头算,你们都点头答应我们参军啦。”这么一来,闹的眼里含着泪花的母亲们都笑了。
晚上,二青从区里开会回来,杏花向他汇报沿河村动员参军的热烈情况,二青听时,脸上显出格外的兴奋。杏花看出这种情形,便问:“为什么今天这么痛快,你的伤口又轻啦?”二青回答说:“伤口根本就不重,医生说再换几次药准保好。”杏花说:“不用攥着拳头叫俺们猜啦!把你的痛快事说出来,大家分你点高兴!”赵大娘说:“不用问,准是调你到区里工作去,军队一回来,王金山和老田就这么念叨过。”二青说:“你们都没有猜对,是这么件喜事——区委批准我参军啦!啊!这件事可不容易,跟区长磨破了嘴唇,他才答应的。”接着他叙述到区的经过:原来王金山估计二青这次会要求带头参军,提前把二青叫到区里,宣布他们对沿河村干部的配备计划。他主张二青马上调区工作,杏花代理支部书记,回头也要调到区里,村长叫朱大牛搞,周老海、姚锅子、赵大娘搞工会、农会、妇救会,这样把村政权和团体的架子支起来。二青不同意调区,坚持意见要去干部队,为这件事他同区长翻来复去地要求。区长说:“现在环境打开了,上级指示:随着军事胜利,要大力开辟工作,恢复组织,增调干部。我叫你到区里来,是同区委商量好的,是为工作,不是为的我个人什么。”这样的讲法,仍然没有说服了二青,他还是坚持要去干军队。在怎么说服挽留也无效力的时候,王金山才惘惘怅怅地说:“既是死乞白赖地要求,也不勉强你,强拧的瓜儿是不甜的,走就走吧,注意把沿河村的新战士带好,准备在一半天内集合出发。”
听完上级批准二青参军并在一半天要走的信,杏花内心激动了。以前在全村青年踊跃报名参军的时候,她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自己事情很忙,便把它拖在一边。现在二青一半天要走,感到她和他的问题,该马上说个一清二白了。这个念头一来,她用全部精力来考虑她自己的问题,赵大娘向二青汇报的情况,连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铁练见她低头不语,认为她大概不愿意让二青走,不然的话,怎么会一言不发呢?于是他带着揭露秘密的语气说:“准是杏花姐离不开俺二青哥,不愿意叫他参军去,要不的话,怎么低着头闹情绪哩!看热闹吧,新战士入伍的时候,还有人哭肿了眼儿哩!”
“滚你个小混蛋!多嘴多舌,胡说八道!”杏花抬头骂了他一句。
“杏花姐!我说的是正经的呀!依我看,俺家人口少,二青哥就像咱们一家人,干脆,二青哥头走,你们两人在我家结了婚,你跟俺娘合居过日子,我们在外边安心打仗,你们看好不好?”铁练一口气说完了,拿眼瞟着他娘,也提防着杏花,怕为耍贫嘴吃她的苦头。赵大娘抿着嘴笑了。杏花的脸涨的红红的,愣了一会儿,冷笑了两声说:“你这小孩脑筋真进步,你的眼光看的挺宽绰,把我——不!不光是我,你把妇女们看成缝衣补烂、做活吃饭、生娃抱蛋的机器啦!”
二青完全了解杏花这点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不好提什么,他深深知道杏花的沉默是为他参军的事。他感到应该和她谈谈了。
傍黑天,二青同杏花走到南园坡上,二青原打算痛痛快快跟杏花谈谈,说明区委对杏花工作的意见,顺便劝她安心工作。不料想杏花谈的很简单,她表示完全同意二青去参军,仅向二青问了问区委和县委住的地方,很快地离开他了。
这天晚上,杏花没回铁练家。赵大娘她们从东头找到西头,没一点踪影。赵大娘气的直骂铁练。二青一面劝说,心里也很焦急。他想从政治上从感情上看,他们的关系是没问题的,但不管怎样,他一半天要走了,如果临走不好好商量并安排一下,恐怕以后就更没时间来谈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