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先生,谢谢你寄来的文章。你不用在信上说明,这文章也看得出是“诚实的自白”。先生,我不怕扫你的兴,第一件事我就将指出这种诚实的自白。同文学隔了一层,不能成为好文学作品。你误解了文学。
你在“诚实自白”“写实”“报告文学”“现实主义”一堆名词下,把写作看得太天真太随便了。一个学校的看门人,不加修饰随手写出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好作品,你明白。但你自己在同样态度下写成的东西,却把它叫作新诗,以为是个杰作。且相信这种作品只要遇着有眼睛的批评家,正直的编辑,就能认识你那作品的伟大,承认那作品的价值。你这打算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想头。你的意见代表一部分从事创作的青年意见。记着一些名词,不追究每个名词的意义。(这事你们自己本来不能负责,全是另外一些人造的孽。)迷信世界上有“天才”这种东西,读过一些文人传记,见传记中提到什么名人一些小事与自己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时,就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天才”,一动手写作就完成杰作一部。这杰作写成后,只等待一个有眼光的批评家,一个编辑,一个知己来发现。被发现后即刻你就成为名人要人。目前你自己不是就以为工作已完成了,只等待一个发现你的人?在等待中你有点烦闷,有点儿焦躁。你写信给我,便不隐藏这种烦闷同焦躁,你把那个希望搁在我的回信上。你意思我明白。你需要我承认你的伟大,承认你的天才。来信说:“先生,我们是同志!”
先生,这样子不成!你弄错了。我们不是同志。第一,我是个自觉很平常的人,一切都求其近人情,毫无什么天才。第二,我因为觉得自己极平凡,就只想从一切学习中找进步,从长期寻觅试验中慢慢取得进展,认为这工作除此以外别无捷径。
我的打算恰恰同你相反,我们走的路不会碰头,你把文学事业上看得很神圣,然而对付这种神圣的工作时,却马虎到如何程度!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弄错十二字。称引他人的文章,前后也发现许多错误。照你自己说,是“好文章不在乎此”的。对于工作的疏忽,如此为自己辩护,我实在毫无勇气。
我以为我们拿起笔来写作,同旁人从事其他工作完全一样。文学创作也许比起别的工作来更有意义,更富趣味,然而它与一切工作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必需从习作中获得经验,从熟练中达到完全,从一再失败,不断修改,废寝忘食,发痴着迷情形中,才可望产生他那出众特立的作品。能这样认真努力,他才会有一点看得过的成绩。这事业若因为它包含一个人生高尚的理想,值得称为“神圣”,神圣的意义,也应当是它的创造比较一切工作更艰难、更耗费精力。(一切工作都可以从模仿中求熟练与进步,文学工作却应当在模仿中加以创造,能创造时他就不会再作任何模仿了。他不能抛开历史,却又必需担负它本身所在那个时代环境的种种义务。)文学有个古今一贯的要求或道德,就是把一组文字,变成有魔术性与传染性的东西,表现作者对于人生由“斗争”求“完美”一种理想。毫无限制采取人类各种生活,制作成所要制作的形式。说文学是“诚实的自白”,相反也可以说文学是“精巧的说谎”。想把文学当成一种武器,用它来修改错误的制度,消灭荒谬的观念,克服人类的自私懒惰,赞美清洁与健康,勇敢与正直,拥护真理,解释爱与憎的纠纷,它本身最不可缺少的,便是一种“精巧完整的组织”。一个文学作家首先得承认这种基本要求,其次便得学习懂得如何去掌握它。
比如你写诗,这种语言升华的艺术,就得认真细心从语言中选取语言。一首小诗能给人深刻难忘印象,发生长远影响,哪里是但凭名士味儿一挥而就的打油工作所能成事。
你说你有你的计划。一篇短文章也不能好好的作成,却先想设法成为“作家”,这算是什么工作计划?你说你倾心文学,愿意终其一生从事文学。事实上你不过是爱热闹,以为这种工作不怎么费力,可以从容自在,使你在“灵感”或“侥幸”下成为一个大作家,弄得生活十分热闹罢了。……先生,得了。我说的话太老实,一定使你不太快乐。可是这也不怎么要紧。假若你当真是个准备终生从事文学的人呢,我的老实话对你将来工作多少有些益处;假若你还是迷信你是个“天才”,不必怎么用功,自信奇迹也会在你身上出现呢,就不妨那么想:“我又弄错了,这个编辑比别人还更俗气,不是我理想中的同志!”你不必发愁,这个社会广大得很,你有的是同志。我为你担心的,只是与这种同志在一块时,不是你毁了他,就是他毁了你。照规律说,很可能他毁了你。不是使你更加期涂自信,就是使你完全绝望,他却悠然自得。因为这两种人,我都经常有机会碰到。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