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很感到儿童剧的必要。这个理由,不必去远迢迢地从专门学者的书里引什么演剧本能的话来作说明,只要回想自己儿时的经验便可明白了。
美国《小女人》的著者阿耳考忒(louisa
alcott)说:“在仓间里的演剧,是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我们大规模的排演童话。我们的巨人从楼上连走带跌的下来,在甲克(jack)把缠在梯子上的南瓜藤当作那不朽的豆干砍断了的时候。灰妞儿(cinderella)坐了一个大冬瓜驰驱而去,一支长的黑香肠经那看不见的手拿来长在浪费了那三个愿望的婆子的鼻子上。
巡礼的修士带了钞袋行杖和帽上的海扇壳在山中行路,地仙在私语的白桦林里开他们的盛会,野亭里的采莓的女伴受诗人和哲学家的赞美,他们以自己的机智与智慧为食,而少女们则供应更为实在的食物。”
我们的回忆没有这样优美,但也是一样的重要,至少于自己是如此。我不记得有“童话的戏剧化”,十岁以前的事情差不多都忘却了,现在所记得的是十二岁往三味书屋读书时候的事情。那时所读的是“下中”和唐诗,当然不懂什么,但在路上及塾中得到多少见闻,使幼稚的心能够建筑起空想的世界来,慰藉那忧患寂寞的童年,是很可怀念的。从家里到塾中不过隔着十几家门面,其中有一家的主人头大身矮,家中又养着一只不经见的山羊,(后来才知道这是养着厌禳火灾的,)便觉得很有一种超自然的气味;同学里面有一个身子很长,虽然头也同常人一样的大,但是在全身比例上就似乎很小了;又有一个长辈,因为吸雅片烟的缘故,耸着两肩,仿佛在大衫底下横着一根棒似的:这几个现实的人,在那时看了都有点异样,于是拿来戏剧化了,在有两株桂花树的院子里扮演这日常的童话剧。
“大头”不幸的被想像做凶恶的巨人,带领着山羊,占据了岩穴,扰害别人,小头和耸肩的两个朋友便各仗了法术去征服他:小头从石窟缝里伸进头去窥探他的动静,耸肩等他出来,只用肩一夹,便把他装在肩窝里捉了来了。这些思想尽管荒唐,而且很有唐突那几位本人的地方,但在那时觉得非常愉快,用现代的话来讲,演着这剧的时候实在是得到充实的生活的少数瞬间之一。我们也扮演喜剧,如“打败贺家武秀才”之类,但总太与现实接触,不能感到十分的喜悦,所以就经验上说,这大头剧要算第一有趣味了。后来在北京看旧戏,引起一种反感,对于戏剧几乎从此绝缘,回想过去却有全心地生活在戏剧内的一个时期,真是连自己都有点不大相信了。
以上因了自己的经验,便已足以证明儿童剧的必要,一方面儿童教育专家也在那里主张,那更是有力的保证了。近日读美国斯庚那(skinner)西奇威克(sidgwick)和诺依思(noyes)诸人的《儿童剧》与日本坪内逍遥的《家庭用儿童剧》一二集,觉得很有趣味,甚希望中国也有一两种这样的书,足供家庭及学校之用。理想的儿童剧固在儿童的自编自演,但一二参考引导的书也不可少,而且借此可以给大人们一个具体的说明,使他们能够正当的理解,尤其重要。
儿童剧于幼稚教育当然很有效用,不过这应当是广义的,决不可限于道德或教训的意义。我想这只须消极的加以斟酌,只要没有什么害就好,而且,即此也就可以说有好处了。所以有许多在因袭的常识眼光以为不合的,都不妨事,如荒唐的,怪异的,虚幻的皆是。总之这里面的条件第一要紧是一个童话的世界,虽以现实的事物为材而全体的情调应为非现实的,有如雾里看花,形色变易,才是合作,这是我从经验里抽出来的理论。作者只要复活他的童心,(虽然是一件很难的工作,)照着心奥的镜里的影子,参酌学艺的规律,描写下来,儿童所需要的剧本便可成功,即使不能说是尽美,也就十得五六了。
我们没有迎合社会心理去给群众做应制的诗文的义务,但是迎合儿童心理供给他们文艺作品的义务,我们却是有的,正如我们应该拒绝老辈的雅片烟的供应而不得不供给小孩的乳汁。我很希望于儿歌童话以外有美而健全的儿童剧本出现于中国,使他们得在院子里树阴下或唱或读,或扮演浪漫的故事,正当地享受他们应得的悦乐。
一九二三年三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