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北平,午后巷里有镗镗的敲鼓声,那是算命先生。深宅大院的老爷太太们,有时候对于耍猴子的,耍耗子的,跑旱船的……觉得腻烦了,便半认真半消遣地把算命先生请进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人生哪能没有疑虑之事,算算流年,问问妻财子禄,不愁没有话说。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于目者不盲于心,所以大家都愿意求道于盲。算命先生被唤住之后,就有人过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马竿,“上台阶,迈门槛,下台阶,好,好,您请坐”。先生在条凳上落座之后,少不了孩子们过来啰唣,看着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脚下敷满一层尘垢的破鞋,便不住地挤眉弄眼咯咯地笑。大人们叱走孩童,提高嗓门向先生请教。请教什么呢?老年人心里最嘀咕的莫过于什么时候福寿全归,因为眼看着大限将至而不能预测究竟在哪一天呼出最后一口气,以致许多事都不能做适当的安排,这是最尴尬的事。“死生有命”,正好请先生算一算命。先生干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眨一眨眼睛,按照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干支八字,配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不惜泄露天机说明你的寿数。“六十六,不死掉块肉;过了这一关口,就要到七十三,过一关。这一关若是过得去,无灾无病一路往西行。”这几句话说得好,老人听得入耳。六十六,死不为夭,而且不一定就此了结。有人按算命先生的指点到了这一年买块瘦猪肉贴在背上,教儿女用切菜刀把那块肉从背上剔下来,就算是应验了掉块肉之说而可以免去一死。如果没到七十三就撒手人寰,那很简单,没能过去这一关;如果过了七十三依然健在,那也很简单,关口已过,正在一路往西行。以后如何,就看你的脚步的快慢了。而且无灾无病最快人意,因为谁也怕受床前罪,落个无疾而终岂非福气到家?《长生殿·进果》:“瞎先生,真圣灵,叫一下赛神仙来算命。”瞎先生赛神仙,由来久矣。
据说有一个摆摊卖卜的人能测知任何人的父母存亡,对任何人都能断定其为“父在母先亡”,百无一失。因为父母存亡共有六种可能变化:(一)父在,而母已先亡。(二)父在母之前而亡。(三)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在而母将先亡。(四)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将在母之前而亡。(五)父母双亡,父在母之前而亡。(六)父母双亡,父仍在之时母已先亡。关键在未加标点,所以任何情况均可适用。这可能是捏造的笑话,不过占卜吉凶其事本来甚易,用不着搬弄三奇八门的奇门遁甲,用不着诸葛的马前时课,非吉即凶,非凶即吉,颜之推所谓“凡射奇偶,自然半收”,犹之抛起一枚硬币,非阴即阳,非阳即阴,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早已在握,算而中,那便是赛神仙,算而不中,也就罢了,谁还去讨回卦金不成?何况卜筮不灵犹有不少遁词可说,命之外还有运?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以道统自任,但是他给李虚中所作的墓志铭有这样的话:“李君名虚中,最深于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干支,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言人之休咎,百不失一二,即是准确度到了百分之九十八九,那还了得?这准确的记录究竟是谁供给的?那时候不会有统计测验,韩文公虽然博学多闻,也未必有闲工夫去打听一百个算过命的人的寿夭贵贱。恐怕还是谀墓金的数目和李虚中的算命准确度成正比例吧?李虚中不是等闲之辈,撰有命书三种,进士出身,韩文公也就不惜摇笔一谀了。人天生的有好事的毛病,喜欢有枝添叶地传播谣言,可供谈助,无伤大雅,“子不语”,我偏要语!所以至今还有什么张铁嘴李半仙之类的传奇人物崛起江湖,据说不需你开口就能知晓你的家世职业,活灵活现,真是神仙再世!可惜全是辗转传说,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瞎子算命先生满街跑,不瞎的就更有办法,命相馆问心处公然出现在市廛之中,诹吉问卜,随时候教。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私订终身,但是家长还要坚持“纳吉”的手续,算命先生折腾了半天,闭目摇头,说“哎呀,这婚姻怕不成。乾造属虎,坤造属龙,‘虎掷龙拏不相存,当年会此赌乾坤’。……”居然有诗为证,把婚姻事比作了楚汉争。前来问卜的人同情那一对小男女,从容进言:“先生,请捏合一下,卦金加倍。”先生笑逐颜开地说:“别忙,我再细算一下。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龙骧虎跃,大吉大利。”这位先生说谎了吗?没有。始终没有。这一对男女结婚之后,梁孟齐眉,白头偕老。
如果算命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也有他们的类似的国粹。手相之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亦不讳言之。罗马设有卜官,正合于我们的大汉官仪。所谓sortes抽卜法,以圣经、荷马,或魏吉尔的诗篇随意翻开,首先触目之句即为卜辞,此法盛行希腊罗马,和我们的测字好像是同样的方便。英国自一八二四年公布取缔流浪法案,即禁止算命这一行业的存在;美国也是把职业的算命先生列入扰乱社会的分子一类。倒是我们泱泱大国,大人先生们升官发财之余还可以揣骨看相细批流年,看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是否“蝴蝶双飞格”,以便窥察此后升发的消息。在这一方面,我们保障人民自由,好像比西方要宽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