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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泽顺子走出报社,心情很沉重。
尽管河内三津子那样安慰她,也丝毫没有减轻她的精神压力。但是,确实像三津子所说的,因为这次事故,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调离了资料调查部,使部里的气氛变得轻快、明朗多了。从这一点来说,大家无不庆幸。不过,这总归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引起的惩罚性的人事变动,顺子的心情与部里同事们的喜悦很难协调起来。
“我每次来上班,心里都感到沉闷、堵得慌。”河内三津子的话又一次响在顺子耳边。“只要他们两个人不在,心情不知有多舒畅。我常想,这两个人真不如死了的好!现在多亏了你,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不只是我一个人,同事们都这么认为。因此,从明天开始,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来上班。”
河内三津子就是这样劝慰顺子的。尽管她说的全是事实,但抚慰不了顺子的心。顺子知道,这次事故不仅波及了资料调查部,而且整理部也受到牵连,特别是那个取走照片的木内一夫,被贬到地方版的整理室更令人不安。地方版的整理工作,跟本报社的整理部工作,是无法相比的。通常,报社内部的职员们把那儿叫做“邮戳办公室”。顾名思义,他们只知道在各地通讯部送来的报道稿子的县名上“叭嗒、叭嗒”地盖橡皮印戳。总之,都认为他们的工作简单,没什么意义。从以前木内一夫的情况推断,正式通告发布以后,他一定更颓废了。
顺子边走边沉思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招呼她。顺子回头一看,是传达室的林田小姐微笑着向她走来。
“您现在回家?”漂亮的林田问她。
林田比顺子大5岁,比顺子早4年考进报社。平时,顺子遇到她,只是点点头,很少说什么。今天,对方却主动跟她搭话了。
“怎么样?不去喝杯茶吗?”林田邀请道。
顺子虽然跟林田不太熟悉,但对方特意邀请自己,谢绝掉也不好。于是就跟林田一起进了车站附近的饮茶店。顺子心想,喝杯茶也好,调节一下情绪。
“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事了吗?”林田那漫长脸上挂着微笑:“听我谈点别的怎么祥?”
林田也不等顺子表态,就说起许多与报社无妨又有趣的报社内部的笑话和传闻。由于她在传达室工作,所以对报社的许多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用问,她肯定也知道这次事故的情况。既然知道,又特意邀请顺子喝茶,其用心可见一斑。从同性的观点看也是好意。
“刚参加工作,准会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的。开始时,出点事故我也曾想到辞职哟!渐渐地就习以为常、老于世故了。现在就是干些蠢事也麻木了,无所谓了。周围的人好像都如此,说不定是相互影晌的。她们说什么:假如辞退了我们,让我们拿着履历表到处去找工作,还真嫌麻烦呢。找个工作,又不想去拿钱多的酒馆、酒吧间,稀里糊涂打发日子就行了。这样,年复一年,也就不在乎了。看来,还是在大机关好啊!”
顺子从林田的谈话中感到,林田是担心顺子会辞职和自找烦恼,想方设法来安慰她的。可以设想,林田与河内三津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可能是河内三津子委托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真是热心肠的好人啊!
林田喝完了茶,继续劝慰顺子说:
“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真让人担心。看看戏,消遣一下怎么样?”
“看戏?”
“对。其实,我手里正好还有5张戏票,愁着处理不掉呢。有3张还好办一些,那2张没办法啦!如果方便的话,你邀请哪位去看行不行?”
看得出来,林田不一定是处理戏票,而是有意安排顺子去看戏、散散心的。林田真会周旋。顺子对话剧也不是全然没有兴趣,但是今天的心境,去那些地方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是她觉得林田“处理戏票”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能辜负这份美意。只是买了她两张票,还有三张怎么办呢?对,明天让部里的什么人买下算了。
顺子把五张票全买下了。
“帮了我的忙,谢谢你啦!”林田高兴地说:“待会儿,我还有个约会,对不起啦,我先走一步。”林田说着,拿起付款单,麻利地朝自动计算器走去。她好像对这里的业务很熟悉。
临走时,林田又丢下一句话:
“喂,拿出精神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挺住!”
顺子很想跟她一起出来,但林田似乎有意要丢下她似的,急急忙忙先走了。顺子只好又坐下来,喝着剩下的红茶。这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原来是木内一夫。木内一夫拿着一张卷起的报纸站在她身边。
“是你?”顺子为木内一夫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
“失礼了。……刚才我就在这里了。看见林田陪着你,我就回避了。可以坐在这里吗?”
“哎,你请。”
木内一夫说声“谢谢”,就在顺子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表情,比顺子想象的坦然多了。
木内一夫叫来服务员,改定了咖啡,他又问顺子来点什么,顺子要了水果。
两人沉默着,双方都有些难为情。今天公布的处分决定,在两人心中还郁结着疙瘩。
“好啦!终于公布了!”木内一夫笑笑,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似乎觉得回避那个问题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实在对不起了,”三泽顺子点了一下头。
“哪里,不能这样说。那是我自己造成的,自作自受。有什么好说的。我想你也看了今天的公告了,也不过如此,反正也躲不掉。”
“……”
“这样,我也踏实了。这比每天提心吊胆,总想着局长会怎么处分我,厌倦地打发日子要痛快得多。”
“……”三泽顺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木内一夫,是一个受到伤害本来应该忧郁,却反倒兴奋的变态形象。
“你怎么样?”木内一夫关注地问顺子。
“不要老是愁眉不展的。”木内一夫说:“以前我就说过,责任在我们整理部。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审查一下资料。再说,那样的错误谁都难以避免。什么s·布莱卡,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无名小卒。这也是常识以外的问题嘛!”木内一夫态度明朗地说:“只是部长被我牵连,受了处分我觉得内疚。我去盖戳子也无所谓,但于心不安。现任局长也真够意思。听到议论了吧?没想到他会这么干!你也别太苛求自己了。”
接着,木内一夫又问及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的情况。三泽顺子说:
“我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除了这句话,她再也说不出别的。
“根据小道消息,”木内一夫说:“那个处分不单是针对这一次失误的,据说含有多种因素。”
看来,木内一夫也听到有关编辑局的传闻了。报社的内部消息不胫而走,比见报的新闻都传得快。什么资料调查部长不安心工作,不停地为政治目地打转转啦,什么次长金森谦吉散漫怠情,热衷于竞马赛车,几乎连办公桌都不沾啦,等等,这些早已满城风雨。还有人说,这次的处分仅仅是个导火线。总之,众说纷纭。
“所以,局长的本意不只是处理这次事故,而是利用这次机会,对被处分的人作出的果断决定。编辑局内部的人都这么说。这就是说,你总认为这是由你一个人的错误造成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情况复杂着哪。按照以往的做法,就是川北局长,也应该对这次过失持宽容态度。”
“……”
“依我看,那就更谈不上你的什么责任啦!大家都这么说。因此,你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三泽顺子从木内一夫的谈话中,听到了类似河内三津子劝慰她的语言。由于木内一夫本人就是当事者,所以对她的同情显得更真诚、更宝贵。木内一夫甚至体会到了三泽顺子。报社职员指手划脚、成为议论中心的痛苦。
他们喝完咖啡,吃完水果,木内一夫站起身,说:
“该回去了吧!”
于是,两人并肩来到有乐街站。途中,只听木内一夫自言自语地说:
“唉!一个人孤孤独独的,真没意思!尤其是这种心情,回到家也是形影相吊,真无聊!然而又没地方好去,简直是毫无办法。”
听木内一夫这样说,顺子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木内一夫还没有被逼到像她那样必须下决心辞职的地步,但因为受了处分,已心灰意懒,再只身一人回到那凄凉冷清的单身宿舍里,没有温暖,没有安慰,确实让人无法忍受。
三泽顺子突然想起了刚才从林田那里买到的戏票。她想,反正是打算“处理”给别人的,送给木内一张多好。她问木内:
“木内君,您不讨厌话剧吧?”
“话剧?噢,戏剧之类的都不讨厌。”木内一夫愉快地回答。
“那么,我这有刚刚买来的入场券。您如果愿意的话,想请您看今天的首场演出。”三泽顺子抽出一张戏票递给木内一夫:“乐意吗?”
木内一夫望着戏票说:
“啊,就是前些日子在报纸上评论过的那场话剧。”
“好像是的。这是一位喜欢话剧的同事推荐的。”三泽顺子没有说出林田的名字。
“你不一块去看吗?”木内一夫看着顺子。
“我不想去。”
“嗯,是这样。”木内显然很失望。开始,他认为顺子会和他一起去的。
“真遗憾!”木内一夫确实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当然,他不是遗憾去看戏,而是遗憾要了票再也不好意思拒绝。木内一夫知道看戏的方向是与顺子回家的方向相反的。他很想再陪三泽顺子一起走走。
“好!祝你看戏愉怏。”三泽顺子说完,转身就走了。
木内一夫动也没动,一直目送着顺子离去。
当天晚上,三泽顺子写了辞职书。理由是:“家里有事。”看着写好的辞职书,三泽顺子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就提出辞职,离开报社。刚进报社时,她还为自己能就职于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新闻单位而欣喜和骄傲过。她生活的幻梦虽然在工作的现实中,色彩渐渐暗淡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讨厌报社。在这个就业考试非常严格的报社,和三泽顺子一起被录周的女职员也只有两人。同届毕业的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谁能知道,人生的道路是多么坎坷!这次,她虽然将结束报社的生涯,然而,在她人生命运的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呢?她感到惶惶不安。尤其是现在,如果她辞去报社职务,眼下立刻就没有收入了。而只有一年工龄的退职金和少得可怜的工资,她将怎样养活自己?今后还能干点什么?
三泽顺子想起了三原真佐子的职业。那可是一个挣大钱的职业,只是走进那种环境后,恐怕自已难以适应。不过,还是应该去找找三原真佐子,求她帮帮忙干点别的。真佐子的交际,是她想不到的广泛。从上次她跟局长那亲昵的谈话中就可知一二。由于职业关系,她与上流人物接触也多。跟她谈谈吧,或许能到别处谋生。也只有硬着头皮求她啦,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指望。想到这里,三泽顺子觉得四周像封闭的高墙一样,把她与人世隔绝了。
第二天早上,一跨进报社大门,三泽顺子就感到一阵悲凉。一瞬间,一种伤感的情绪掠过心头。待了一年多的报社以及与自己密切相关的工作,将永远和自己疏远,成为他人的了。也就是今天,她将从这个大集体里被排挤出去。内心的凄楚以及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心情强烈地压迫着她:就连河内三津子的面孔,她也觉得陌生了。
“拿出精神来。”河内三津子还在鼓励她:“看你昨天的样子,我真担心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三泽顺子打算把河内三津子叫到外边,把自己准备辞职的事告诉她。但今天的任务挤得满满的。她也好,三津子也好,总得闷着头把任务赶出来,她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事耽误三津子工作。
只是,今天也使顺子为难,部长和次长都不在,写好的辞职书该交给谁呢?请田村、植村、吉冈他们转交吧,因为他们和自己同级,转交不合适。虽然部长的上级就是编辑局长,又不能越级交给局长。根据人事命令,部长末广善太郎的工作将由校阅部部长接替,而命令的颁布是六月三日,离生效期还有三天呢,交给校阅部部长也不合适。总之,新部长没上任,老部长又不在,辞职书送不出去。顺子知道,必须等末广部长来到才能交出辞职书了。耐心等待吧!然而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看见末广部长的人影。
中午,三泽顺子到报社食堂去吃饭。想到今后不会再来这里就餐了,就连食堂的女服务员她都感到依恋。
吃完饭,顺子没有出去,就径自回到了资料调查部。当穿过走廊时,肥胖的川北局长从对面走过来。三泽顺子一下子屏住了气。走廊里也没处躲闪。由于写了辞职书,顺子的心情比上次更加紧张。川北局长对三泽顺子不由自主地鞠了躬应酬着,那眼光已像对待一个熟人了。事实也正是如此。三泽顺子正在犹豫之际,忽然作出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事。那辞职书就装在她的西服口袋里。
“局长!”她大胆地喊住了刚走过去的川北良策。川北良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用惊奇和不解的目光看着顺子。
“什么事?”
三泽顺子把折起来的、装着辞职书的信封双手递给局长。
“我们部长和次长今天都不在,请您收下这个。”接下来,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模模糊糊。她觉得头脑发热。到底怎样从局长面前跑过去,怎样回到部里,也一无所知了。
回到座位上后,剧烈的心跳使顺子无法立刻工作。过了好长时间,才算平静下去。今天,突然采取的莽撞行为使她全身像火烧一般。
不管怎么说,总算把辞职书送出去了,而且是直接呈送给局长本人的。部长不在,或许总务部会说什么。管它呢!总算结束了!三泽顺子如释重负。
下午三点钟左右,资料调査部的门开了。局长室的女秘书走进来。她附在顺子耳边小声问:
“你是三泽小姐吧?局长有事叫你。请你马上到局长室来一下。”
正在工作的同事们一齐抬起头来。
2
三泽顺子往局长室走来,在“青云之路”上,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极力抑制住心跳,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局长一定是看过她的辞职书以后才叫她的,但是,局长会说什么呢?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翻腾着。她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局长的挽留。如果局长接受了她的辞职申请,或许不会再叫她去了,辞职书会被转到新任部长或总务部长的手里。
但她又想,局长叫她去,是不是由于“越级”交了辞职书惹恼了他。这位严厉的局长会按以往的惯例,打着官腔说:
“这一类的东西请交给部长吧!”把她顶回去。还有,他会不会以谈辞职为借口,向她了解资料调查部的内情。三泽顺子在局长办公室门前来回走了两三次,设想着局长可能会提出些什么问题,然后才犹豫着郑重地敲了门。
里面有人回答。局长川北良策的女秘书开了门。编辑局长坐在一个大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听顺子走进来,他立刻抬起头:
“呀,这边请。”他站起身,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说。
办公桌摆在房子正中间,旁边有五、六个铺着雪白罩子的软垫椅子和沙发。显而易见,这是办公室兼来客接待室。
“啊,请坐吧!”编辑局长的脸上流露出客人们常见的殷勤。
顺子在局长指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这软垫椅子真没有自己办公室的硬椅子坐着自在。
“你去拿点红茶来。”川北良策吩咐他的女秘书说。
“怎么样?忙吧?”川北局长怕女秘书听到他们的谈话,把她支使出去以后问顺子。
对川北局长的问话,顺子也只是回答“是”或者“不”。
川北良策看着顺子,他的眼光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知道那天晚上坐在车子上的就是她。
红茶拿来以后,川北局长又对女秘书说;
“你到总务部去一下。”就又把女秘书支使走了。
“上一次,是在那种场合巧遇了。”女秘书刚出去,局长那故作郑重的表情变得和蔼起来,目光也显得很亲切。
“是。我也很吃惊!”顺子低着头回答。
“怎么?你当时就知道我是局长?”局长大笑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和真佐子是同学。世界狭窄得很哪!”川北局长经常到真佐子工作的夜总会里接待客人,所以也不在乎,语气很豪爽。
“中午,”局长还要接着说什么,顺子心里又“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在走廊里,我还以为你给我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回来打开一看,吓我一跳。是辞职书哟!”
“是。”顺子低着头,脸红了。
“啊,说起来,你的心情我不是不理解,但不要为这事苦恼,跟自己过不去。也用不着辞职嘛!”
“……”
局长打开招待烟盒,抽出一支番烟含在嘴里。
“这次问题的出现,不只是你的责任。无论谁,都会出些差错。”局长好像很通情达理。“关键是,当时负责人都不在部里。如果不得已因急事不在部里还情有可原。我一调查,那个叫金森的次长,工作不怎么样,总是往外面跑。”
“……”三泽顺子仍没有答话。
“你呀,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而且部长动不动就串到别的部。我早已注意他啦。”局长吹吹烟灰继续说:“我也清楚处分重了点。但是,现在编辑局内部缺乏紧张空气,如果不如此,势必要发生大事故。幸亏我们报社以大机抅出名。乍一看,工作效率很高,实际呢,只见机构的传动带旋转,大家却士气不振。我认为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让编辑局的空气再紧张一些。这种状况仅仅依靠纸上谈兵是不会改变的,必须要有得力的措施,要进行整顿。”局长的语气平稳而又温和。
“作为局长,这个问题我也跟许多人谈过。在一些大的场合里,也三番五次强调过。也许有人认为我这个局长罗里罗嗦,对我的说教充耳不闻,以致造成这种松松垮垮的局面。目前还拿不出一个有效的方式来整顿纪律,我的用心又不被理解。幸好,怎么说呢?就这次事故,我才下了决心,想以此改变编辑局现状,绷紧这根弦。”川北局长笑着提高了声调:“嗬嗬,说归说,开始时,我的目标并不在这里。”局长抑制住笑声:“怎么样?你以为由于你的失误,连累了大家觉得待不下去了吧?这些我清楚。如果就事论事,似乎是这样。其实不然。明白了吗?请把这份辞职书还收起来,你看怎么样?”川北局长从口袋里掏出顺子交给他的折起的信封。
“作为局长,我向大家道歉。”
三泽顺子在这位一贯严厉的编辑局长面前,仍然拘束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嘛,还是要请你明白我的用心。我不是想让你们这些女职员因为一些失误都一个一个地提出辞职,也不想揪住你的过错不放,而是想鼓起士气才处分他们的。这些要分开认识才好,你说是吗?”
“嗯。只是……”
“啊,这就行了!快把你的辞职书装到口袋里。”局长把装着辞职书的信封推给顺子。
顺子迷惘了。要不要接受局长的美意呢?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
“快快,收起来!”看到顺子一动不动,局长催促道。
那信封在桌子上,折起的一边慢慢翘起来。
“被女秘书看到就麻烦了,快收起来。看到这里有信封,她准会以为我在和你交换情书呢。”局长说着不太高明的笑话。
三泽顺子不想违背局长的意志,就把辞职书装入口袋。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撤回辞职申请。她觉得直接交给局长,会使局长难堪。以后再以别的方式交出来就行了。
“好吧,我暂时收起来。”顺子说。
“什么‘暂时’?是收回去。”
看到顺子收起辞职书,局长很高兴,情绪也显得活跃了。
“你经常看到真佐子吗?”局长问,那神情好像是处理了一件重大事情以后特别满意似的。他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
“是。经常看到。”
“还是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
“是吗?在她宿舍附近,我也有个熟人,所以也经常去。那次碰上真佐于还是第一次。哎,据说她的公寓排场得
很哪!”
“是的,非常豪华。”
“噢——,她可是夜总会的大红人,高级客人也多得很哪!”
川北良策的这些话,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位严厉得出了名的编辑局长,倒像是一个专爱打听别人隐秘的好色之徒。
“今晚九点左右,我和客人要到真佐子那个店去,你也去怎么样?你不要介意,和我们一块去,跟真佐子在一起。”
“我?”顺子惊奇地抬起头。
“嗯。”川北局长微笑了一下:“是这样:在那里,我们有个招待会,是宴请会议上的客人,还有美味隹肴呢!”
“不,不,我不行!”顺子连忙摇头。
“啊,别那么说,以前因为某种原因对你失敬了。上次巧遇,真佐子也觉得奇怪。这一次,咱们三人痛痛快快地谈—谈,你看怎么样?”
突然局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川北良策忙走过来,抓起说筒,贴在耳朵上,同时,他暗示三泽顺子该回去了。
局长的女秘书走进来。三泽顺子不便再说什么,就退了出来。她失去了一个明确谢绝局长不去夜总会的机会。
走在“青云之路”上,三泽顺子的心情仍然象铅块压在心里一样。原因之一是辞职书被退了回来;原因之二是没有拒绝掉局长的邀请。她还是不死心。辞职书可以再以其他方式送上去;局长要她参加的招待会她可以不去。虽然这么想,她仍然沉不住气,局长像坚信她一定会去的。她又想打个电话给局长,说自己有事不方便,但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职员,直接打电话给局长有些不尊。怎么办呢?
回到部里,看到三泽顺子那闷闷不乐的样子,河内三津子关切地问: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顺子回答,神情有些萎靡不振。
今天要整理的杂志已经堆了四、五本了。三泽顺子从抽屉里取出剪刀,剪起杂志来。局长的话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结果,顺子还是决定去三原真佐子的店里参加招待会了。
去夜总会要等到九点。为了消磨掉晚饭后到九点的这段时间,三泽顺子打算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她先往真佐子的公寓里挂电话。电话通了以后,真佐子那“咯咯咯”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谈及那天晚上坐车的事,真佐子说:
“那天晚上的巧遇,我们都感到奇怪。好啦,这次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你能来我们店,我非常高兴。我等你。”真佐子还不知道顺子辞职的事,她只对那天的巧遇感到有趣。
好容易看完了一场无聊的电影。九点二十分,顺子才动身前往夜总会。她想,最好是去晚一些。如果局长已经离开那里是再好不过了。即使没碰上,也好向局长交待。
到了夜总会,三泽顺子被夜总会的看门人迎进去。因为独自一人进去,她有点畏首畏尾。在服务台,她喊着三原真佐子的名字。周围的客人好奇地盯住她。
“啊!顺子!”三原真佐子身穿白色的和服从里面走出来,眉开眼笑地向她招手。
顺子在真佐子的陪伴下,通过一条漆黑的走道。脚下,一个男服务员打着手电筒给她们照亮。真佐子扒在顺子耳朵上说:
“终于来了!你可真难请!”
大厅里,演出已经开始了。一个外国歌手在唱歌。客人们桌上的红灯像萤火虫似的亮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真佐子说:
“就在这里。”
三泽顺子仔细辨认着,才看清局长的模样。
桌子与桌子之间空隙非常小,费了好大的劲,顺子才挤过去。
“啊,你来了!”川北局长把身后的椅子好不容易拉开一点站起来迎接她。
三泽顺子坐下来。她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男人,因为背朝自己,看不清面孔。真佐子就在那个男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看看三泽顺子,又看看川北局长,笑笑说:
“又见面啦!”
旁边那个男客脸朝着舞台。
“可不是,上次也真巧。三泽小姐,你没想到我也会到这里来吧?”川北良策说。
“那么,你当时怎么想的?”三原真佐子问川北,并站起身。
“怎么想的?就是我们三原真佐子女士的好朋友呗!”
川北局长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他说:
“三泽小姐,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这里的是丸桥君。”
听到介绍,那个脸朝舞台的男人轻轻转过身来。
“丸桥君,这一位就是我们报社的三泽小姐。”
介绍完以后,川北良策对顺子说:’
“在报社时,丸桥君和我是同级,现在是电视公司的专务。”
“嗯”。丸桥点了点头。
这个叫丸桥的,长相与局长相去很远。他属于那种干巴瘦的类型。说是和局长同级,黑暗中看起来却很年轻。
“请多关照。”丸桥只简单地寒暄了这么一句。初次见面就给人一个冷漠的印象。
顺子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无聊,就只好煞有介事地看着舞台上的歌手。周到热情的三原真佐子还给她定了香甜的可可伏以滋酒。
歌唱结束后,观众席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这时,那个叫丸桥的专务转过脸来。正如顺子所想象的,这位专务很年轻,头发也是油亮乌黑的。而与他同级的川北良策已是满头花发了。
大厅里传出吵嚷嘈杂的声音。顺子这才明白,一开始的节目和气氛是为了使客人们能够安静下来才安排的。她第一次感到夜总会的客人是那样驯服老实。
乐队改变了曲调。客人们纷纷离开座位,来到大厅中央。他们由夜总会的女招待们伴陪着,准备跳舞。
“你在报社的哪个部门工作?”丸桥看着顺子问。
顺子想,他这样问,或许只是为了应酬。像他这样在报社就与局长同级的人,对报社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不过,也可能对别的事不感兴趣,随口问问,算是寒暄罢了。
“在资料调查部。”顺子答道。
“资料调查部啊!嗯,我清楚。”丸桥再也没有问诸如“是不是很忙?”等等一类的话。
看来,他还是了解资料调查部的。
“哟!在这种场合询问工作上的事真是扫兴,谈点别的吧!”三原真佐子说:“哎,丸桥先生,三泽顺子是我的朋友,今后请您多多帮助。”
“说起帮助谈不上,我又不在报社。能帮上忙的还是川北君。”
“您和川北局长是好朋友嘛!他如果欺负顺子小姐,您可以找他评理,说句好话也行嘛!”
“会有人欺负她吗?”
“是呀,不过没关系哟!”川北局长接过话茬。他对真佐子说:
“你就是不求丸桥君,这位三泽小姐我也包在身上啦!”
这好像是玩笑话。但是,顺子总觉得局长话中有音,并且跟她今天提出的辞职有关。
过了一会,那位丸桥先生说有急事要回去。他站起身来,奇怪地盯住顺子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把她留在记忆里。
3
第二天上午11点半左右,坐在三泽顺子对面的河内三津子兴致勃勃地把话筒递给顺子说:
“三泽,你的电话!一个姓山口的女人打来的。”
三泽莫名其妙,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姓山口的女人是什么人。她接过话筒。
“是三泽小姐吗?请稍等。”
还没等顺子答话,一个男人的粗嗓音就从话倚里传出。
“三泽小姐吗?我是川北。”
顺子楞了一下。这是局长特意打给她的电话。这种情况,川北局长在报社还不曾有过。她有点紧张。
“昨晚失礼了。”川北是指夜总会而言。
三泽顺子也想道谢一下,以示客气,但局长好像不容她讲话就搪塞过去,他紧接着说:
“三泽,中午到外面去吃饭怎么样?新桥那里油炸虾很有名。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我来请客!喂,你最好不要在电话里答复我。就这么定了,在天淀的油炸虾餐馆二楼,进店一问就知道了。那么,拜托了!”川北局长没让顺子回答“是”或“不”就把电话挂上了。
三泽顺子不由得环顾一下四周。她看到部长、次长的座位照例空着;对面河内三津子的两手不停地动着;田村、植村、吉冈也在埋头干着手里的活。由于三泽顺子没有答话,所以谁也没有注意电话的事。
三泽顺子悄悄地放下话筒。局长川北为什么要邀请她呢?为什么特意把她叫到餐馆呢?或许,一定有什么重要话要讲。
昨晚上在夜总会里,那个电视公司的专务丸桥走了以后,编辑局长川北良策离开座位,跟光临夜总会的客人们一一打招呼去了,并和他们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看来,他很善于交际逢迎。
没多久,三原真佐子发现,川北良策朝一个红脸庞的老头走去。老头的那张桌子还围了四、五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他们中间夹了两、三个艺妓,不知是从赤坂带来的,还是从新桥带来的,很引人注目。
顺子无意识地把视线转向中间那个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政界的元老,是一个新闻人物。这个人最大的特征是大眼睛,粗眉毛。他那大眼睛骨碌骨碌不停地转着,和身旁的人在说笑。他的红鼻子和报纸上的漫画一模一样,真是绝了。川北良策走到这个人跟前,毕恭毕敬地说着什么。旁边的人很客气地给他拉把椅子。坐下大概三、四分钟后,川北才又郑重地寒暄一阵,回到自己位子上。看来兴致很高。
“中野先生依然很精神蚵!”他有点卖弄似地对三原真佐子说:“看起来,他有返老还童法。你经常到他座席去吧?”
“对,他经常叫我。”三原真佐子说。
“嗬,看他那容颜,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位仙人。真是鹤发童颜。哎,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哟!你不认识他吗?这就是有名的西洋画家西东英二先生。”真佐子说:“两个人一喝醉酒就跑到展览庁,在漫画上描上露骨的淫秽东西,真没办法。”
“噢,那就是西东先生。难怪有人说中野先生喜欢和各种文人墨客交往呢,而且都是上流名人。果然不假。”
“哎,局长先生是中野先生一派的吧?”
“哪里,哪里!”川北有点慌,“一点也沾不上。但也不是反对派。说到底,我还是个无色透明的中立派。”
“不久的将来,你也要进入政界了吧?”
“还早哪!什么时候机会来了,也许才有可能。”
眼前这位川北良策,使你丝毫也找不出那个要刷新、整顿报社的可怕局长的影子。
三泽顺子在夜总会没待多久就回家了。川北良策特意为她叫了车,让司机送她。顺子离开的时候,三原真佐子一直把她送到停车场,高兴地小声对她说:
“你看,局长不是特别亲切吗?你呀,还愁眉苦脸干什么!不要担心,好吗?”
“这也是托你真佐子的福哇!”顺子说。
“哟,我算什么。”
“话虽如此说,可你认识那么多的政治家、大人物,局长好象对这些人物特别感兴趣,所以很看重你。我的事要是结束了,也要谢谢你啊!多亏了你这位老同学!”
“别耍贫嘴了,用不着!我还不了解你吗?”看见川北局长从后面走过来,真佐子悄悄捅了一下顺子。
12点钟到了,资科调查部的工作人员分秒不差地同时站起身。他们整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剪刀加浆糊地一直忙呀忙的,就是过了吃饭时间也不觉得。
“三泽,一块去食堂吧。”河内三津子邀请说。
“谢谢。我今天到外面去吃饭,还有点急事。”
“呀,到外面吃饭?好阔气哟。”
“嗯,不是这个意思。”三泽顺子说。她想到局长要和自己谈话,时间会拖得太久,万一不能按时来上班,应该先打个招呼,就又对三津子说:
“喂,河内小姐,如果我回来晚了,请你关照一下。”
“哎,好的。什么事?没什么麻烦吧?”三津子不放心地问。
“哪里。是我很久没见面的女校朋友约我出去,我去一下就回来。”
“噢,就是刚才那个叫山口的吧?”河内三津子深信不疑。
出了报社,三泽顺子往新桥方向走去。途中,她几次想往那个叫天淀的烊油虾餐馆打个电话,谢绝与局长会面。只是一时找不到借口,加上局长说好了要请客。而最要紧的是,局长说还有话要跟驰说。
过了土桥,就到了天淀餐馆了。该店建造式样很别致,就是入口处窄了些。
推开门,顺子看到房间中央摆着桌子,里面坐满了客人。
一看到顺子,就从里面跑出一个30岁左右的女子,她问顺子:
“是三泽小姐吧,请到二楼。”说着,彬彬有礼地指着旁边的楼梯。
三泽顺子沿着楼梯往上走。中途,一个女招待急急忙忙从上面跑下来。女招待穿着整整齐齐的和服。一见顺子,忙说:
“啊!请吧!好难等啊!”说着,就领顺子上了楼。
女招待拉开隔门,出现了编辑局长川北良策那肥胖的身躯。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了张饭桌,上面放着一把酒壶。
“呀,来了。正是时候。”川北局长笑嘻嘻地说。
“喂,老板!快把炸虾送上来!”
顺子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局长这样招呼老板。
在他们座席不远,一个身穿烹饪工作服的男人正在食品台上操作着。
“哟,这位小姐不喝点什么吗?”那个带路的女招待望着顺子说。
“呀,酒可不行。还要上班呢。”顺子说。
“这么说,先生也要上班啰?”
“我喝酒不上脸,没关系,女的可不行。”川北良策为顺子挡了驾。
三泽顺子被局长劝着,用筷子夹了个刚刚送上来的油炸虾。
“怎么样?好吃吗?”局长像对孩子似地问道。
“哎。”
“太好啦!这里可能比报社的食堂高级一些。今天,一定要吃好!”
“哟!在男人面前可不能那样吃哟!”女招待笑着插嘴说。
“男人怎么啦?我又不是她的恋爱对象。我是过来的老人了。”
“呀,你这样说怪有点‘那个’的。”
“好啦!请你闭上嘴吧。我和她还有话要说。”
“好的,好的,碍手碍脚的,我马上就被踢开啦。”女招待拉上隔门走了出去。
“嘿,事情多得做不完,喂,三泽,今天照例不谈辞职的问题,怎么样?只是有个打算想请你听听。”
顺子不由得楞了一下。
“昨天晚上,在真佐子的那个夜总会里,你还记得我介绍你认识的那个电视公司的专务丸桥先生吧?”
“记得。”对顺子来说,那个丸桥专务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时,借着桌子上微暗的烛光,丸桥以男性那异样的眼光盯住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是这样,昨晚也说过了,他原来就是我们报社的职员,和我同级。这家伙很不错,通情达理,能力也强。本来陷于困境的电视公司搞得像现在这样红火,与他的功绩是分不开的。”
不知为什么,局长对顺子说出这些话。
“哎,三泽君,受丸挢的委托,向你转达一件事。这件事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你不要有顾虑。考虑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就是不同意,也没什么。你看可以吗?”
三泽顺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此,咱们有言在先,这与你的辞职完全是两码事。听到后在脑子里琢磨琢磨,千万不要产生误解。”
顺子对这个开场白有些不安。
“其实,丸桥想让你去当电视广播员,问你同意不同意?”
“啊?”顺子吃惊地抬起头。
“呀,知道你会吃惊的,所以事先叮嘱你。我是一五一十转达丸桥的话。他说你的容貌很适宜上电视。目前他那里已经有了几种相貌类型的广播员,但他认为特别理想的那种容貌还没有。他说你的表情里,恬淡的天真中带有主见,能让人产生怜爱、好奇的感觉。这样的电视广播员还没有。听他那意思是看中了你。”
顺子一时说不出个“是”还是“不”。
吃完了饭,顺子离开餐馆。她又想起了川北局长的话。局长提出的问题确实使她感到意外。虽然局长一再声称让她当电视广播员与她辞职没有关系,但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局长想劝她退出报社,才拐弯抹角地让她接受电视公司的邀请的?但局长却一再强调不能混为一谈,他仅仅说是受友人之托来征求意见。不管怎样,顺子做梦也没想到,要当电视广播员,她谢绝了。她对当电视广播员这一类工作没有信心。在局长面前,她谈了自己的看法。当时局长点着头,好像同意她的看法似的。但局长又说,丸桥大概不会死心的,这个人有个倔脾气,他不会就此罢休。事后也许会亲自找顺子会谈等等。
这下可难住顺子啦。她想恳求局长不要让丸桥来找自己。但自从听到局长谈及此事后,那个自己还不清楚的世界象幻影一样在眼前闪现。虽然以前她曾下过决心,要把自己封闭在报社这个小天地里,机械地干着那剪刀加浆糊的工作,现在,却也想在那五光十色的电视舞台上尝试一下。当电视广播员总比干女招待强,她不想做三原真佐子那样的女人。不管真佐子怎样怂恿她,她都必须拒绝。
听到这个难以想象的消息以后,三泽顺子甚至觉得连马路上的过往行人都与往日大不相同了。由于自己孤独、闭塞的生活,常使她觉得人们的生活都和她一样暗淡无光,今天,她却奇妙地感到生活是那样的绚丽和千姿百态。她不能不认为这是个危险的意识。
走在有乐街附近,忽然,眼前的茶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啊!是部长末广善太郎。他正朝顺子走来,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顺子楞了一下,不由得停住脚步。末广部长似乎也感到意外,神情有些惊慌,但他立刻把头扭向一边。
三泽顺子没有觉察到部长那变化的表情。她对末广部长鞠了一躬,末广善太郎理也没理,眼睛望着前面流逝的车群。顺子清楚地知道,甶于这次处分,部长对她不“感冒”。末广善太郎转过脸去,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而是有意做给顺子看。
顺子慌忙从部长身边走过去。这时,茶馆的门又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那个女人一看到顺子,也有些慌张,赶忙把脸扭到一边。顺子也没在意。当走出10多米时,顺子忽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她不由得回过头来,只见末广善太郎与那个女人相继消失在人流中。
“傻瓜,怎么样?没什么事吧?”坐在对面的河内三律子伸着头问。
顺子明明知道,河内三津子是随便问问,仍然吓了一跳。中午,自己和局长一块在餐馆二褛吃饭的事,如果让人知道了,难免会闹得满城风雨。尤其在报社会引起很大的风波。川北局长也特别谨慎,他在电话里不让顺子答话,目的也在于此。三泽顺子走出餐馆时也格外小心,生怕被熟人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三泽顺子,虽然仍在工作,脑子里却老是想着局长的话,以致几次出差错。
将近傍晚的时候,部长末广善太郎突然来到办公室。这位资料调查部长离调令生效也只有一天的寿命了。自处分公布以后,他跟自己的部下一次招乎也没打过。他也清楚人事变动情况,清楚将有人来接替他。遇到什么事,他更是不闻不问了。这使部里的空气更加沉闷。
末广善太郎进来大约30分钟以后,就从椅子上站起身,突然说:
“大家要是能抽点空的话,请往这边集中一下。”部长好像终于打算跟部下告别了。
大家离开座位,围在部长办公桌两侧。三泽顺子也站在后面。
末广善太郎的脸上甚至也流露出惜别的表情。他说:“诸位,我想大家业已知道命令了,这次,我将去事业部。感谢大家长期以来对我的各种关照。”末广善太郎勉强低下了头,算是鞠躬。大家一齐还了礼。但是,末广善太郎一点感激的样子也没有,也看不出伤感的表示,相反地,眼睛里却闪射出不怀好意的光。
4
部长末广善太郎继续着他对资料调查部职员们的告别演说。
“本人作为本部部长,留任期并不长。即便如此,仍为部里着想,作了计划、安排。倒霉的是没有做出成绩就要离开,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由于意想不到的事故,加上本人不才,我谨向大家道歉。”
顺子知道,那“意想不到的事故”是有所指的。这句话,使她感到扎心的疼痛。
实际上,末广部长也没发表什么告别讲话,只不过为了礼节,走走过场罢了。他毫不隐讳自己对降职的不满和愤懑,并且一再强调降职不是由于他的失职,而是部下的疏忽,应该由部下承担责任。
“依本人之浅见”,他说:“我也深深感到机构的人员配备和人与人之间的团结是至关重要的。这里要有多种因素的协调。”
此话听起来好象很在理,实际上,是对着次长金森来的,话中有话。
“怎么样?今后大家要通力合作,推动工作前进。”部长脸上似乎浮起一点伤感表情:“在报社内部,那些核心部门的工作之所以引起其他部的尊重和注目,并不是他们的工作不出差错,一丝不苟,关键是内部的协调和配合。起决定作用的也不只是报社里那些有影响的部门,而是整个报社内部协调和团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新闻的准确性、及时性,提高我们报社的声誉。所有这些,都要使工作在一种团结紧张的环境中完成。我认为,对那些停滞、散漫、不推不动的部门要及时改革,下一番功夫是非常必要的。”
这些话说得真精采!只是部长在任职期间,恐怕从来也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吧!大伙想不到这些话竟会出自这位整天不沾位子,“专心致志”地与其他部长拉拉扯扯的末广善太郎之口。总之,大家认为这些都不是他的真心话,而是装腔作势的训导。都替他感到难为情。
“但是,”部长突然改变了声调:“人是容易改变的。有的人,总耐不住在一个部门做出出色成绩,老想着瞅准机会往上爬。当然,无论谁,都想高攀有前途的地方,想出人头地,成为别人羡慕的大人物。有了这种欲望,他就想方设法付诸努力去实现之。如果有这种欲望,而自己不努力,必然会被别人明目张胆地挤出去。而当自己没有这种实力和素质时,被这种欲望所驱使,就会想入非非窥视机会。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能谋取好位子,就不管别人如何,哪怕是自己的同事、领导,也不择手段,不讲廉耻,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借踩着别人往上爬。这种人,在一个小单位即使有一个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破坏整个组织和秩序。”
大家感到奇怪,不知道末广善太郎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说呀懂了这番话的意思,那末广善太郎就是指责自己。他就是这种人!一开始,他就对资料调查部长的职位不感兴趣,而仅仅把这个职位当作他升官发财的临时阶梯,对工作不闻不问,却肯花大量的时间去上下活动,寻找机会,以达到他的目的。部下们觉得这是部长在批评自己。
“这种人,对我们始终是最有害的。”末广部长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种人看不起自己的领导,却又拍马逢迎巴结自己的领导。背后越过自己的领导去讨得上一级领导的欢心。走上层路线,使自己得到提拔重用。为了达此目的,就像奸细一样去告密,打小报告,伤害自己的同事。有些领导为了掌握情况,就喜欢听告密者的谗言,把这种人视为珍宝。目前,这种倾向一抬头,对我们就相当危险。这是一种政治奸细。因此,善良的人被排挤、被降职,问题严重得很哪!”末广部长慷慨陈词。演说之际,他为自己的措词也激动起来,只是大家越听越撒涂,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有谁知道,末广善太郎的这些话是对着三泽顺子来的。他那弦外之音,不就是影射三泽顺子和川北局长的“接近”吗?如果说这仅仅是他的主观臆断,可又不像。末广善太郎的眼光时时扫向站在后面的三泽顺子。
末广部长是怎样得知顺子和局长“接触”过这一信息的呢?顺子在报社工作期间,到局长办公室只去过一次,并且这唯一的一次,也没有被什么人看见过。那么,是在真佐子的夜总会里看见的啰?但是,末广善太郎不会单独去那种场所,并且不可能是那天晚上,正好光临那种现场。到底是怎样了解到三泽顺子和局长“接触”的呢?真令人费解。冤枉的是,他认为三泽顺子在局长川北良策面前打了他的小报告,才使他受到处分的。末广善太郎清楚自己在资斜调查部期间没干过什么工作,这情况,肯定是三泽顺子告的黑状。
顺子也感觉到了末广善太郎这破例的“告别演说”,是对她来的,是指中午刚刚被局长请去吃饭接触了局长而言的。很显然,这是射向她的一支暗箭!
部长演说完毕,很快就离开了资料调査室。他的部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百思不解。
“这算什么告别?”田村说。
“真是的!干嘛吞吞吐吐的,这么不痛快?”植村附和道。
“在告别仪式中发泄不满,还是对这次人事变动气不过!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利己主义者不就是他自己吗?职员中谁也没这么想过呀。”吉冈边抽资料卡片边说。
“这些话可真刺耳。末广先生是不是对资料调查部长的交椅太留恋了?一心想大出风头?没想到事与愿违。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他开始痛骂自己了。”河内三津子把剪刀伸进一本外国杂志里,扁扁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谁也不同情那个末广善太郎!搞到最后,却引起大家的一致反感,群起而唾之。
三泽顺子一言未发。末广善太郎的讲演使她心中蒙上一层黑云。她只能把这些闷在心里,同事们谁也不清楚她与局长接触过。他们那些不满情绪只能理解为对末广善太郎的厌恶。
顺子沉思着,边把图片部交回来的照片按人物、风景、事件、传统活动等进行分类,装入一个个的袋子里。光是那些名人的照片袋子就积了三、四个厚厚的大信封。
末广善太郎的话似乎不是单纯的猜测,她想。因为那语气是很肯定的。三泽顺子想起了中午吃完饭一个人返回报社,在茶馆门口撞上末广善太郎的情景。当时他故意不理顺子;紧跟在末广后面还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一看见顺子,有些慌张,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顺子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她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从在报社上班的女性中考虑,怎么也猜不着。在报社上班的女性中,编辑局里有,业务局里也有。在编辑局里的,大抵她都认识,在业务局里的还不太熟悉。像商业、广告、总务、经理等部门,分别有三、四个人,除此之外就是工务局。而这个女人她见过一两次,确实眼熟。肯定不是报社其他部门的人。但是,即便如此,仅仅是编辑局里的女职员,她又是怎样得知自己和局长去餐馆吃饭的事呢?顺子再三考虑,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时,电话铃响了。顺子拿起话筒。
“三泽小姐在吗?”是总机的声音。
“我就是。”顺子回答。
“地方版的木内一夫跟你说话。”交换台的女话务员履行她的工作。
“三泽吗?我是木内。”木内一夫的声音传进来。里面还有电车的响声。很显然,是从外线打进来的。“你今天准时回家吗?”
“哎。”
“下班以后,事先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顾子随口答道。她不由得环视一下四周,有些拘谨。
“感谢你上次的好意,今晚邀你去看新影片,怎么样?是欧美片子。”
所谓“上次的好意”,大抵是指顺子送给木内一夫戏票的事。
顺子犹豫了一下。听木内的意思,他想陪顺子一起去看,就想谢绝他。
“电影好像很有意思,我买了两张好票,如果方便的话,去看看好吗?”
果然他是打算和顺子一起去的。顺子心想,由于自己的疏忽,木内一夫也受到伤害,轻率地谢绝他有些不近人情,加上末广善太郎那讨厌的告别演讲至今还梗在她心里,隐隐作疼,去看看电影也许能调解一下。
“好吧!”顺子果断地答应了他。
“喂,真的来吗?”木内一夫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那就多谢了!六点钟在电影院门口等。喂,早一点也行。在附近的茶馆会面好吗?”木内一夫显得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