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箱根老街上,有两辆汽车缓缓地朝着宫之下方向驶去,后面一辆车里坐着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与之相隔十米处亮着前一辆车的尾灯。后面一辆车的前灯,正照在前一辆车的后窗上。
在灯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白井主编正坐在后窗处的一角上。坂本浩三由于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因而看不到他的背影。而白井主编身旁的空间里,正躺着畑中善一妹妹的尸体。也就是说,畑中善一妹妹的头枕在了白井主编的膝盖上。
椎原典子现在心头依然在激烈地跳动着,久久难以平息。
就在她眼前发生的冲击性场面,令她头晕目眩、嘴唇麻木。
“吃了氰化钾了。”崎野龙夫刚才这样说过。
“我大意了。就在我跟坂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畑中女士将随身带着的毒药送进了嘴里。估计她是用糯米纸包裹了份量足以致死的毒药,准备随时服用的吧。”
椎原典子目前还是不能接受畑中的妹妹就是杀害田仓的凶手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觉得格格不入。
那张从浓尾平原的农舍中探出的淳朴面孔,才是畑中的妹妹现实中的形象,也是典子想起她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唯一形象。
窗外,风在黑暗中呼啸着。道路的一侧是黑压压的山影,前面汽车上的两盏尾灯,静静地发出微弱的红光,仿佛是某种寂寥仪式的标志。
“白井主编如果早点赶到就好了。”崎野龙夫说道,“这样或许就能阻止她自杀了。”
然而,如果畑中邦子果真是杀死田仓的凶手,那么阻止了她自杀,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还是个未知数呢。
“白井主编知道我们要在这儿见她吗?”椎原典子茫然地问道。
“嗯,他应该是知道的。”崎野龙夫两眼望着前方说道,“在我将集体旅行的目的地选为箱根时,他就知道我的真正目的了。所以,在我们从旅馆里出来后,他就叫车跟在我们的后面了。”
椎原典子想起了从强罗出来时,后面射来的汽车前灯的灯光,以及到达这里时远处隐约可见的灯光。
“这么说来,白井主编是知道凶手就是畑中女士的了?”
“当然。”崎野龙夫答道,“不过呢,与其说早就知道,不如说是有人告诉了他。”
“谁告诉他的?”
“畑中邦子。”
“啊?”椎原典子看着龙夫的脸,她感到简直是一头雾水,“主编和畑中邦子之间有过这样的联系吗?”
“你还记得田仓在十一日下午八点左右回旅馆后所说‘有意思的情侣’的话吧?”
“嗯。”
“那就是白井主编和畑中邦子啊。”
“啊,可是……”
椎原典子将双眼瞪得溜圆。原来,十一日的晚上,主编来到了箱根。可是,在十二日的中午,因为阿沙子女士的稿子来不及,自己给东京的出版社打电话时,白井主编分明是在编辑部里的,他还在电话里对自己作出了指示。典子听得出,那声音绝对是主编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主编是在那天晚上从东京赶到箱根来的,他跟畑中邦子见了面后,又在第二天的一大早返回了东京。”
崎野龙夫解答了典子的这一疑问。
“这么说来,畑中邦子在十一日那天就已经来到了箱根?”
“是啊。她在十二日的晚上去骏丽阁见了田仓,与他发生了争吵,同时也给旁人造成她就是田仓妻子的假象。后来,他们一起喝了啤酒,而就在喝啤酒的时候,她给田仓下了安眠药。”
椎原典子感到越听越糊涂了。她必须按顺序从头开始询问龙夫。
“我一点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注意上畑中邦子的?请先从这里讲起。”
崎野龙夫点了点头。
这时,汽车开上了坡道。前方已经看得见强罗一带的灯火了,在乌黑的夜空背景下,这些灯光依然显得微不足道。
前面那辆汽车的尾灯稍稍有些晃动。
“我最初对‘田仓之妻’产生疑问时……”崎野龙夫低声说道,“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说是带着田仓的骨灰回了秋田老家,可事实上,正像你实地调查的那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仅如此,连寄回老家的家具,也被不知什么人处理掉了。如果说她躲了起来,一个女人家要孤身一人隐藏这么久,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另有一个家?”
“……”
“于是,为了慎重起见,我就去藤泽向田仓家的邻居们打听她的情况。可邻居都说只看到过她两三次。而田仓又跟邻居说,他跟妻子分居了。其实,田仓本人也是在一年半之前才搬到藤泽的,所以大家也就相信他那分居的说法了。同时,从户籍副本上看,确有田仓良子其人,所以也说得过去。”
对于龙夫所说的话,典子只有侧耳倾听的份。
“这时,引发我思考的,是被人杀死的木下所拿着的一张火车票。”崎野龙夫继续说道,“坂本和木下在十二日夜晚,开着卡车经过宫之下时,应该和田仓之死有着某种关联。对于坂本来说,他的不幸就在于,深夜卡车的搭档是木下。”
“等等。”椎原典子拦住了龙夫的话头,“畑中邦子和坂本之间又有怎样的密切联系呢?”
“这个等会再说,不然就乱了。你暂时先认可畑中邦子和坂本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可以吗?”
“嗯,行啊。”椎原典子虽然有些纳闷,可也只能这样回答。
“就是说,与坂本同车的木下看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或许他还出手帮过忙。所以他们到达名古屋时晚了一个半小时,并且受到了训斥,甚至受到开除的处分时也不肯说出晚到的真实原因。”崎野龙夫边想边说道,“然而,对于木下来说,等于卷进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偶然事件之中。为了保守秘密,自己连饭碗也丢掉了。因此,他认为不找回一点补偿,自己就成傻子了。估计在一开始,坂本为了安抚他,也给了他一些好处的,可坂本自己很穷,无法长期维持这种关系。于是,木下为了向坂本以外的人实施敲诈,才买了那张火车票。”
“……”
“我们不是还一起猜想过车票的目的地吗?”
“嗯,有这回事。”椎原典子想起来了。
“当时,我们想到与本案有关的地方,有秋田的五城目、浜松、丰桥,还有东京。但还是漏掉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爱知县的犬山。”
“可是,那里……”
“是的。那里和东京没有直接的关系。秋田是田仓之妻的故乡,浜松、丰桥是和阿沙子女士和女佣广子相关的地方,犬山只是畑中善一的故乡,似乎与本案没什么关系。但是,你去那里调查过。”崎野龙夫稍稍加重了语气说道,“阿典,这个地方一开始就因为没有什么关系,因此也没对它认真考虑过。可是,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对此产生了怀疑。于是,我发现田仓之妻的年龄和你所说的畑中善一之妹的年龄相仿佛。”
“……”
“我刚才也说过,田仓之妻久不露面,孤身一人藏了这么久,不可能是住旅店或借住在别人家里的。她会不会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呢?这样的想象,就和畑中的妹妹奇妙地联系起来了。这时,我又突然想到畑中的妹妹是从海外撤回来的,而田仓也有过一段在海外生活的经历,我就想会不会……”崎野龙夫继续说道,“当然,如果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畑中的妹妹和田仓之妻就变成一个人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但可以暂时将田仓之妻抹去后加以考虑,将那个处于分居状态之中,又不时出现在藤泽的田仓家的女人考虑为畑中的妹妹。可是,田仓之妻又必须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抹去呢?因为就户籍关系来讲,田仓良子是确实存在的。”
椎原典子对此根本不懂。
“于是,就考虑到她是不是失踪了。因为失踪后只要不申报,人就仍旧保存在户籍上。随后,我又从失踪开始顺着生死不明和已经命丧黄泉但身份不明等可能性延伸下去展开想象。”
听到这里,典子猛地想起了一件事。龙夫曾经满脸怪笑地说过,他去乡下转了一圈。那是在典子从秋田回来之后。
“那时,你刚从秋田回来。你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吗?”崎野龙夫问。
“是不是指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出现在五城目,把家具全都处理掉了?”
“不是这个。你不是对我说在东京的火车上,听到有人讲在盐泽附近,两年前有一个不明身份的中年妇女卧轨自杀了吗?”
“啊?”椎原典子不由叫出了声来,“原来,原来她就是……”
“是的。我听了以后,就跑到盐泽去了。据当地政府部门的说法,那个自杀者至今仍是身份不明,没有遗书,我问了她的年龄估计后就回来了。”
椎原典子屏住了呼吸。
“阿典,这样的猜想或许大胆了一点,我认为那个卧轨自杀的女性就是田仓之妻。”
汽车来到了木贺,从这儿到宫之下一带,旅馆的灯光较为明亮。但汽车并没有驶向强罗,而是一溜烟地顺着下坡路往小田原方向开去了。
汽车一过宫之下,就行驶在蜿蜒曲折的下坡路上了。每当转弯之际,汽车的前灯就将安在悬崖一侧的扶手、道边的树木以及陡峭的坡道照得刷白,使之突显在漆黑的背景之上。
载有坂本浩三、白井主编和畑中邦子的尸体的汽车,亮着红色的尾灯,不住地驶向前方。
这条道路即便到了夜里,来往的车辆仍然很多,从坡道下方不断有汽车开着明亮的前灯爬行上来。其中多数是出租车,但卡车也不少。
一些将货物装得像小山一样的卡车,如同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行人一般艰难地开上来。两车交会时,可以看见卡车的驾驶室里都坐着两个年轻的司机。一个紧握着方向盘,另一个则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似乎在牵引着沉重的卡车朝前驶去。
椎原典子看着这样的情形,就不由得想起了坂本和木下。那天夜里,他们两人也是这样行驶在这条道路上的吧?
“将那个卧轨自杀的人设想为田仓良子之后……”崎野龙夫继续说道,“那么,那天晚上去箱根的旅馆找田仓的人又是谁呢?在此之前,曾几次去过藤泽的田仓家,被邻居们认为是田仓之妻的,同时,田仓自己也称其为分居中的妻子的那个人是谁呢?还有,田仓坠崖后,那个在小田原警察署对警察们自称是田仓之妻,堂而皇之地陈述了事发经过的人又是谁呢?”
椎原典子的眼睛看着在蜿蜒的山路上放慢了速度盘旋而下的汽车,耳朵则完全被龙夫的话所吸引着。
“我刚才提到了那张火车票的目的地。不知道木下要去的地方是名古屋、岐阜还是犬山,后来我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想去找你所见到过的那位畑中善一的妹妹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畑中善一的妹妹和田仓之间的关系就成了一个新的问题了。”
说到这里,龙夫停了一下。可这一点正是典子最想听的重要一环。
“有一个因素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崎野龙夫慢慢地说道,“那就是田仓曾经也是畑中善一所在的那个文学小组的一员。这样的话,他当然早就认识畑中善一的妹妹了。其证据就是大楼社长新田嘉一郎和白井主编都认识畑中善一的妹妹。”
“主编也认识吗?”椎原典子看着龙夫的侧影问道。
“是的,主编也认识她。可是,田仓比文学小组中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畑中的妹妹。”
“证据呢?”
“或许应该反过来说吧,是畑中的妹妹比文学小组中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田仓。”
“啊,我明白了。”椎原典子说道,“因为田仓夺走了她哥哥的恋人,所以她对田仓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是啊。”崎野龙夫点头说道,“恋人被人夺走是否真的加速了畑中善一的死亡,这一点不得而知,但至少对于畑中邦子来说,田仓就是她哥哥的仇人,她对田仓应该是怀恨在心的吧?也正因为这样,田仓对畑中邦子也是十分在意的。可是,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两人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还应该远远在此之上。”
“远远在此之上?”
“嗯。我的这种想象就来自畑中邦子敢于冒名顶替田仓之妻的自信。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自信。在箱根的旅馆里,女侍们完全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夫妇,他们之间的争吵,也被认为是夫妻间因男女问题而爆发的吵架。一般来说,旅馆里的侍者根据他们的工作经验是能够分得清夫妻间吵架和情人间吵架的区别的。这就说明,田仓和畑中邦子之间有某种能让待客经验丰富的女侍误认为他们是夫妇的氛围。”
“……”
“她不是多次去藤泽找田仓吗?田仓也满不在乎地跟他的邻居们说,这是他两地分居的妻子。既然他能满不在乎地这么说,就说明他们之间是具有那种程度的关系的。同时,邦子有着去小田原警察署,以田仓之妻的名义极力主张自杀说的自信,也说明了这一点。”
“难道说……”
“是的。我也这么想过,难道说他们之间……?因为,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会在什么地方遇上怎样的机缘巧合,是不知道的。我想,他们之间的事应该发生在他们两人都在海外的那段时间里吧。”
“这么说来,他们在海外时,也在同一个地方吗?”
“应该就是这样。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想应该就是畑中邦子所撤离的大陆吧。我调查过田仓的履历,可他那种人的底细总是不明不白的。这样考虑的话,你见到畑中邦子时,她的那套说法,什么兄长善一的创作笔记在她不在家的时候被母亲借给了善一的朋友,就是胡说八道了。恐怕是在她撤离日本之后,田仓来找她,从她那儿借走的。至于田仓为什么要借,这又是一个问题。”崎野龙夫停了一会后又说道,“在借创作笔记的时候,田仓肯定是以要发表畑中善一的作品为借口的。正因为这样,邦子才会不假思索地将已故兄长的遗稿交给他。可是,田仓自有田仓的如意算盘。他将创作笔记卖给了村谷阿沙子女士。刚好那时,阿沙子女士的处女作发表后获得好评,而她正为今后的写作大伤脑筋。一般来说,写小说的素材嘛,谁都有那么一两个,只要稍稍有些文采,就有可能写成作品并在杂志上获个什么奖。重要的是之后怎样。如果在获奖之后就写不出东西来了,那她的写作生涯也就到头了。这本来也没什么,然而,事情在村谷女士的身上就有些特殊了,因为她的父亲是在文学界独树一帜的宍户宽尔博士。她的处女作发表后,媒体也纷纷以此为题材加以炒作,将她捧得有些过头了。”
对此,典子也能够理解。
“村谷阿沙子女士那时正为下一部作品而苦恼着。因为她是个自尊心极强、不肯轻易认栽的人。她不愿意失去已经得手了的新锐作家的名誉。当然了,才发表了一个作品本来也谈不上什么名誉,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可她的这种苦闷被田仓义三打探到了。因为,田仓本就是新闻出版行业内的包打听,他肯定一下子就看穿了村谷阿沙子的心思。更何况村谷女士还是他在京都时通过文学小组接触较多的宍户宽尔博士的女儿。于是,田仓就想起了畑中善一的创作笔记来,并打算把笔记骗来后去村谷女士那里换钱。对此,村谷阿沙子也是一拍即合,十分高兴。交易就这样成立了。因此,阿沙子女士后来发表的作品其实都是以畑中善一的笔记为蓝本的。她在写作时,绝不让别人走进她书房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椎原典子听得入了迷,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汽车也终于走完了蜿蜒曲折的山路,驶入了塔之泽的隧道。
“畑中善一曾被认为是极具才华的人,村谷阿沙子女士以他的遗稿为蓝本所写出的作品也屡获好评。杂志社不知道她的作品有人代笔,所以一个劲地向她约稿。所幸的是,畑中的遗稿很多,据说装满了整个柳条箱,因此足够村谷女士应付一阵子的。同时,田仓也从阿沙子女士那里拿到了钱财,着实赚了一笔。不用说,他们之间所做的秘密交易,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自然是平安无事了。可另一边,畑中邦子正眼巴巴地等着兄长的作品重见天日呢。”
椎原典子在一旁听着,胸中也开始忿忿不平了。
“当然,阿沙子女士的抄袭行为是不可能永远瞒过畑中邦子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邦子发现了其中的真相。于是,她定然和田仓交涉过多次。估计这就是她会去藤泽的田仓家的缘故吧。然而,田仓是只老狐狸,不会理睬她的。最后,邦子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向亡兄的旧友白井主编和盘托出了。”
“哎?向主编和盘托出?”
“嗯,不过,她这么做已经太晚了。从时间上来说,恐怕就在你去箱根催阿沙子女士的稿子的那会儿吧。”
椎原典子屏住了呼吸。
“主编听了邦子的陈述一定也觉得很震惊和痛心吧。但在那时,他也没办法取消约稿,因为没有可替代的稿子,就靠它撑门面了嘛。”
椎原典子也想起来了。当时除了约村谷女士写的稿子以外根本没有备用的稿子或可以替代的稿子。时间上又临近终校了,别无良策可想。那时,白井主编要典子不停地向村谷女士催稿。
“白井主编的另一个为难之处在于,村谷女士是恩师的女儿。他决定,这次的稿子暂且放过,为了今后的事宜则要和村谷女士好好谈一谈。于是,他就带着畑中邦子悄悄地去箱根找村谷女士了。时间就是十一日晚上。当时,村谷女士还住在宫之下的杉之屋旅馆里呢。田仓不是说,看到了一对‘有意思的情侣’吗?那就是白井主编和畑中邦子女士。也就是x-a&b的两个人。”
汽车驶过了早川的铁桥,开始平稳地驶向桥下,速度也加快了。后面汽车的前灯照在前面汽车的后窗上,白井主编的背影清晰可见。
“我以为,那天晚上,白井主编、畑中邦子跟村谷阿沙子女士是有过交谈的。由于结束谈话时,时间已经很晚,白井主编和邦子各自在杉之屋开了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白井主编因为要上班,一大早就赶回了东京。但就在那天早上,他在旅馆外的浓雾中和阿沙子女士也谈了一次。”
“啊,这么说来……”
“是的。你一直以为自己在那时看到的是田仓,其实那人是白井主编。是浓雾欺瞒了你的双眼,连说话声都听错了。再说,白井主编和田仓的身材原本就很像,离远一点听,他们两人的说话声也很接近。那时,阿沙子女士的神经过敏就开始发作了。她一想到跟畑中邦子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就一刻也不肯在杉之屋多待。于是,她匆匆忙忙地换到了对溪庄。”
“那么,我在雾中看到的另一对男女中,那个跟阿沙子女士的丈夫亮吾站在一起的女人又是谁呢?”
“她呀,”崎野龙夫说道,“她就是女佣广子。”
“哎?”椎原典子一下子又坠入五里雾中。她感觉想问的事情,依然多如牛毛。
看着侧首沉思的典子,龙夫用缓慢的语调继续说道:“亮吾的失踪是事先跟广子商量好的。十一日晚上,你所看到的就是他们在商量时的情景。”
“这么说来,亮吾跟广子……”
“是的。不知道阿沙子女士是否察觉到,他们两人偷偷地相爱了。因为阿沙子女士是个强势的妻子,而亮吾和广子肯定是一直在等待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机会。那自然是为了要不知不觉地从阿沙子的身边离开。要不然的话,阿沙子女士的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记得吧,十二日夜晚,村谷阿沙子女士出了旅馆后,亮吾和广子也出去了,我认为这是他们计划好的行动。之后,亮吾直奔小田原车站,然后上了火车。广子则返回旅馆。她跟随阿沙子女士先回了东京,然后再请假。这是为了不让阿沙子女士疑心她跟亮吾是商量好的。他们不是两个人一起消失,就是为了避免被那个好强的阿沙子知道后生出什么事来。”
原来是这样。典子明白了。这世上可真是千奇百怪,什么事都有。
远处,可以看到汽车前灯的光芒。亮吾的失踪和女佣广子的失踪原来是一回事,不过,这就像那远处的灯光和自己毫不相干一样,他们的失踪跟田仓之死也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他们两人现在在哪里呢?”
“在丰桥的某个地方。关于这事,我也托大楼社长新田嘉一郎去调查过了。”
“新田社长?”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人名,典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嗯,听新田社长说,他们两人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在整个事件中,他们两人的故事是最令人宽慰的了。”崎野龙夫停了一下,微笑着朝典子瞥了一眼,“我说出了新田社长的名字,你似乎有些吃惊。其实,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托他去做呢。亮吾和广子住在哪里的事,就是他在归途中顺便调查的。”
“什么更重要的事?”
椎原典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在东京火车站遇见新田嘉一郎的事,当时,他手里提着旅行箱,说是要去京都。他还问到了崎野,并莫名其妙地笑着……
“新田先生所去的地方是犬山。是我请他去确认一下畑中邦子的不在场证明的。就是请他帮忙调查一下,七月十二日前后,邦子她在不在自己的家里。”
椎原典子觉得自己已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这一点,现在听龙夫这么一说就更是得到了证实。
“可是,你怎么会拜托新田先生去调查这些事呢?”
“新田先生的感觉很敏锐。身为京都大学同好杂志小组中的一员,他也认识畑中善一,我在跟他讲了田仓坠崖而死的案子,并将我们的调查、思考的经过全都和盘托出后,才拜托他的。我认为他是调查畑中邦子最合适的人选了。同时,我也没有这个时间,也不能老请假啊。”
“怪不得,那时我把遇见新田先生的事告诉你后,你就别有用心地怪笑着。现在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椎原典子微微瞪了龙夫一眼说道。
“嗯,就这样,了解到了畑中邦子在田仓坠崖案发的当天并不在犬山家里的事实,说明我对她的怀疑是完全成立的。然而,并没有能够证实这一点的证据。于是,我决定直接与她接触一下,要跟她面对面地谈一谈。为此,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想跟她商讨一下今后的事情,署名处写上了我的名字以及‘白井主编的部下’这样的字样。至于邦子接到此信后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可是,她很快就给我写了回信。你看,就是这张明信片。”
崎野龙夫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折成两叠的明信片交给典子。
尽管车内的灯光不太明亮,可明信片上的钢笔字还是看得清楚的。
“仙石原这个见面的地点是我指定的,她跟我见面的话,地点就一定要选在仙石原。其中的缘故等会儿再说,但仙石原这个地方很重要,可以说是本案的关键。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这一点,我觉得她是悟出了其中的奥妙。见面的时间是她指定的。那就是……”
“下午九点半到九点四十分之间,对吧?她写了两遍‘务必在该时间段内到达’。”椎原典子一边读着明信片,一边说道。
“是的,我就是从这一点上,感到了这次实地调查的危险性。”
“哎?”
椎原典子将视线从明信片上抬了起来。这时,龙夫正注视着典子,典子慌忙间又低下头,再次看起了明信片。
“刚才,我们不是差一点像那个卡车司机木下一样被人杀死吗?”
“像木下一样?”椎原典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她的目光再次离开了明信片,两眼直视着正前方的苍茫夜色,一眨也不眨。
“嗯。黑暗中突然受到汽车前灯的强光照射,然后被从驾驶室内探出身子的坂本用铁棒猛击头部——木下就是这样被杀死的。由于前灯过于明亮,在它的照射下,看不清汽车到底是什么车型的。平时,我们晚上在路上避让车辆时,不是也经常有这样的体会吗?有时,自以为避让的只是一辆普通的汽车,等它从身边开过后才发现原来是一辆大卡车,吓了一大跳。坂本所用的方法,就是先用汽车前灯照花对方的双眼,然后在经过对方身旁时用铁棒猛揍。站在路边的人由于光线强烈的缘故,看不到对方的姿势。我们两人也差一点遭受到同样的命运。尽管我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可刚才依然十分危险。”
“……”
椎原典子呆呆地望着龙夫。黑暗中似乎浮现出了刚才被龙夫推倒在地面上时自己的身姿。
“田仓也是被与这相类似的手法杀死的,畑中邦子早就对田仓起了杀心,所以才将安眠药掺到啤酒中让他喝了下去,准备在田仓睡着后再将他杀死的。可谁知田仓喝了安眠药后又出去了,于是她也急急忙忙地追出去。随后,她在宫之下附近看到了一幅出乎意外的场景,那就是坂本和木下所驾驶的定期货运卡车。她看到坂本和木下两人正抱着安眠药刚刚发作的田仓,准备将他弄到卡车上去。估计田仓那时已经脚步踉跄,走不成路了。于是畑中邦子想到可以让坂本帮忙杀死田仓。田仓欺压自己的姐姐,还使姐姐走上了自杀的绝路,坂本原来就对田仓恨之入骨,同时又对来过家几次的畑中邦子十分同情。因此,坂本答应帮助邦子杀死田仓。坂本说服了木下,将田仓弄上卡车,带到了仙石原,在那里杀死了田仓,然后再返回来,将田仓扔下了访岛的悬崖,造成田仓自杀的假象。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推理,其依据来自卡车晚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从宫之下到仙石原往返需要五十分钟。
“至于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将田仓带到仙石原去杀死了再抱回来,只要回忆一下,我们曾经去箱根所做的实地调查就知道了。田仓坠崖的地点,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只有一条两米半宽的弯曲的村道。村道上虽然有卡车的车轮印迹,但不要忘记,该村道的尽头是一家木材厂,村道上的卡车轮迹是木材厂的卡车进出时留下的。这条村道十分狭窄,卡车进入后,在半道上是无法折回的。相对于一条单行道,如果要掉头,就一定要驶入木材厂的停车场。可木材厂里的人说,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卡车驶入。田仓吃了安眠药,他的坠崖很容易地被人认为是自杀或死于什么事故。因此,必须要将田仓从悬崖上推下去。击打了他的头部再将他推下悬崖,正好可以使人认为此伤是在摔下悬崖时撞出来的。
“坂本和邦子商量杀死田仓的方法花了三十分钟,和邦子回到骏丽阁的时间是相一致的。她先回到旅馆,故意让女侍们看到自己,然后再悄悄地溜出来。这次,她是走河边到隔壁的对溪庄,从那儿坐缆车上去的。她坐上了等在那里的坂本的卡车,一起到了仙石原,在那里用扳手或别的东西将田仓打死,然后坐卡车重新回到宫之下,将田仓的尸体搬到悬崖上并将其抛下悬崖。
“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坂本的卡车才晚到一个半小时。之后,邦子又故技重施,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骏丽阁。”
“这么说来,你在箱根做实地调查时,就已经开始怀疑畑中邦子了吧?”
椎原典子想起了龙夫在河边走过后所说过的话:这两家旅馆的客人不乘坐缆车也能走到隔壁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说?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你好坏!”
见典子这样忿忿不平,龙夫苦笑着道:“你看你,又来了。”
椎原典子却笑不出来。
“等等。”椎原典子举起左手,严肃地问道,“坂本今天是打算来杀死我们的吗?”
“我想就是这样的。邦子看了我的信,肯定和坂本商量过。坂本得知我们了解了事件的真相后,估计就下了杀死我们的决心了吧。而邦子为了以防万一,也作了自杀的准备。事实上,坂本杀死了敲诈勒索的木下之后,就逃到了邦子的家里去了。”
椎原典子拿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明信片,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默默地还给了龙夫。
“大体经过是了解了,可还有几处不甚明了啊。其中之一就是在秋田的五城目处理了那些家具的人是谁?”
“那是犬山的邦子的表妹夫。正如其外表一样,他是一个纯朴的乡下人,对有知识有教养的邦子似乎很尊敬。具体情形虽然不太清楚,估计他对邦子是言听计从。根据新田社长的调查,他原本就是五城目那边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曾一度怀疑是白井主编呢。虽然当时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主编,可他请假的理由又不肯说,再说你也不是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的吗?”
“嗯,确实是很对不起主编。我准备在事情都结束后,对他和盘托出。某种意义上来说,白井主编也是苦不堪言啊。”
崎野龙夫在说“某种意义”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车窗外星星点点的住家灯光,显得越来越小。
“龙夫,”椎原典子说道,“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田仓良子为什么要自杀呢?”
“真正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可以作这样的推论吧,那就是,良子并不爱田仓。她原本是畑中善一的恋人,她不仅不爱田仓,反而憎恨田仓。而田仓又是良子实际上的丈夫,当她知道田仓背叛自己,与邦子保持着某种关系,而自己又经常遭受到田仓的虐待,于是感到了绝望,最终走上了自杀的绝路。她的弟弟坂本浩三也是出于为姐姐报仇的目的,而帮助杀死田仓的吧。不过,其中的细节,我还不太清楚。现在,无论是良子还是邦子,还有田仓义三和畑中善一,这些了解事实真相的人全都死了。所谓‘死无对证’,恐怕事实真相要石沉大海,永远也无从得知了。”
崎野龙夫重重地靠向松软的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吐了出来。他像是说话说累了,将脸转向典子,一声不吭地看着。
远处,小田原市镇上的万家灯火清晰可见。汽车放慢了速度,不久便进入了市区,停在小田原警察署的大门前。
前一辆汽车的尾灯熄灭了。小田原警察署窗口中的灯光照在大道上。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所乘坐的汽车,也紧挨着前面那辆车停了下来。
白井主编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朝这边举起了手。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也打开车门下了车。
“我马上让坂本君去自首。”白井主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从窗口中漏出的灯光尽管不太明亮,但依然看得出主编的脸色十分憔悴。他消瘦的脸颊在灯光下呈现出浓重的阴影,眼窝凹陷,嘴唇干裂。
“坂本君已经想通了。我在车上也问了他袭击你们的大致理由。现在,他已经有所认识,人也老实了。”白井主编看着他们两人说道,“畑中邦子女士静静地躺在后座上呢。通报了警察后,必须马上送医院。肯定是要做尸体解剖的。我带坂本去自首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就陪在邦子身边吧。”
“知道了。”崎野龙夫说着,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典子默默低下脑袋。
“这下就可以放心了。”
主编回过头,朝汽车内扬了扬手。一个年轻人悄然下了车。借助从窗口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脸。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尖下颚,正是曾经在藤泽的田仓家里见过的坂本浩三。
他跟随着白井主编走向警察署时,朝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看了一眼。坂本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说了声“对不起了”,随即又鞠了一躬。
崎野龙夫走上前去,拍了拍坂本的肩膀:“没事了。我会去探望你的。”
坂本听了,又鞠了一躬,带着哭声说道:“对不起了。”
白井主编什么也没说。他一手握住坂本的手,一手推开了警署的大门。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只有大门还在摇晃着。典子觉得,坂本的身影或许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崎野龙夫走到前一辆汽车的旁边站着,典子也跟了过去。透过车窗朝里看,恰好有远处的灯光投入车内,把车内照亮。
一个女人横躺在后座上。如果是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还以为她太累而睡着了呢。
椎原典子在车窗外双手合十,低下了头。龙夫也做了同样的姿势。典子直感到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你是从什么地方将他们两人送来的?”崎野龙夫低声问司机道。
“我是在箱根拉的客。”司机垂头丧气地说道,“刚才那个小伙子和这位夫人说要去仙石原,从九点钟左右就上路了。谁知道一下子弄到这种地步,真是吓死人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
如此看来,畑中邦子和坂本浩三是先到了箱根,然后算准了时间,驱车赶来的。那个司机眼珠子滴溜乱转,有点坐立不安。
“你辛苦了,再忍耐一下吧。”崎野龙夫安抚了他一下,又对他说,“你看,有人长眠在车上。麻烦你等一会儿稳稳地将她送到医院里去吧。”
“好说。”司机回答道。他看看现在这阵势,知道也只能照办了。
有三个警察匆匆地从小田原警察署中跑出来,其中两人穿着便服。
“就是这个吧?”一个警察指着车窗说道。
“是的。”崎野龙夫在一旁接过他的话头,“我们两人是相关者,虽然不知道将会去哪家医院,但请允许我们一同前往。”
穿便衣的警察看了看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后,说道:“既然是相关者,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这时,警察署的大门打开,白井主编走了出来。另有一个警察跟在他的身边。
畑中邦子的尸体被送到了xx医院。在尸检之前,被安置在一间停尸间里。
邦子的脸安详美丽,和典子在浓尾的农舍中与她交谈时一模一样。那时,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散发着草料的杂味儿,屋外有牛的鸣叫。邦子找出哥哥的照片,亲切地述说着哥哥的故事。
椎原典子回旅馆时,邦子打着灯笼领着她在田埂上走着。夜晚时分,成片的稻田中,两个女人在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照耀下,缓缓地走在田间小路上。这样的场景至今仍保留在典子的脑海里。
椎原典子在恍惚中觉得,如今已经紧闭双眼的邦子,似乎依然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典子用自己的木梳,给邦子梳了头发。突然,双眼中涌出了滚烫的热泪。龙夫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白井主编,这时跟一名警察一起走了进来。
“从畑中邦子的身上,找出一封遗书。”白井主编对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说道,“是警察刚刚交给我的,我先看了。你们也看一下吧。”
说着,白井主编递上了一个很厚的信封。
“阿典,你先看吧。”崎野龙夫谦让道。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椎原典子说着,用颤抖着的手指从信封中抽出信纸来。那是写满了字的几十张信笺。信笺上的文字十分娟秀优美,并且写得纹丝不乱。
由于我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因此预先写下了这篇文章。明天就要从犬山的乡下出发去箱根了,这篇文章就是在出发前一天的晚上写下的。而读到它的人会是谁,我大致也能料到。在此,我必须先叙述一下我和田仓义三的关系。我的哥哥已经过世了,他叫畑中善一。在京都上大学时,文学方面受到宍户宽尔先生的影响。当时,他有许多同伴,其中就有白井良介和新嘉田一郎。另有一人,虽不是学校里的同学,却也加入了他们的文学小组,那人就是田仓义三。他不是学生,好像是有工作的。田仓跟其他成员的交往并不太密切,不知为什么,他和我哥哥特别投缘。当时哥哥有个恋人,估计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她就是坂本良子。哥哥和坂本小姐倾心相爱着。本来,这些事都发生在京都,身在乡下的我并不十分了解,我只是听哥哥回家时说起而已。不久之后,哥哥的恋爱失败了,坂本良子走到别的男人身边去了,那个男人就是田仓义三。在此之前,田仓也知道哥哥跟良子的关系,却总是装出一副是哥哥跟良子共同朋友的样子。后来他喜欢上了良子,就把良子从哥哥身边抢走了。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把良子抢走的,从他的性格上应该能够想象得出来。说来也是羞愧难当,后来,我自己竟然也屈服在他那种卑鄙下流的手段之下。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哥哥当时失恋的原因,已经不可能知道了。哥哥从京都回到了乡下,每天垂头丧气的,不久就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恋人良子被好友夺走的悲愤愁苦,无疑缩短了他的生命。哥哥的文学才能深得宍户宽尔先生和同伴们的赏识,他平时就悄悄地在笔记本上写小说,到他临死之时,这样的笔记本已经装满一个柳条箱了。
哥哥死后,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的是他和他的恋人,还有恋人的小弟弟。
然而,照片背面本该写着拍摄者姓名的地方被他用墨水涂抹掉了。这张照片明显不是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应该是朋友给他们拍的。因此,哥哥要将拍摄者的姓名涂抹掉,就有点不可思议了。很快我就想到,这个摄影师肯定就是后来抢走良子的那个人。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叫田仓义三。
知道他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后来的偶然遭遇。
后来,我结婚了,丈夫是一个官员。我们结婚五六年后,丈夫由于工作关系去了满洲。巧合的是,田仓也去了那里。田仓自然是不认识我的,可我见到了他的夫人后大吃一惊。因为她长得跟那张照片上的哥哥的恋人一模一样。她的弟弟浩三也跟她在一起。不用说,浩三的长相也跟照片上的小男孩并无二致。
你们可以想像一下,当我得知她就是坂本良子时,会有多么震惊。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有一天,我悄悄地将良子叫到家里问明了真相。良子也是大吃一惊,并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对于我哥哥的事,良子十分自责。她哭着向我致歉,并告诉我说,跟田仓结婚并非她的本意,现在的婚姻生活也并不幸福。并且,她至今也没有忘记哥哥。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演戏或撒谎。我原谅了良子,也对她十分同情。因为她那不幸的婚姻生活,我平时都看在眼里。那时,我丈夫因感冒恶化患上了肺炎,只过了一个月左右就去世了。
良子对孤身一人沦落异乡的我非常同情,对我十分关心,浩三也像亲弟弟一样,喜欢跟我在一起。
可是,就在我这样跟她们姐弟来往的过程中,田仓知道了我就是畑中善一的妹妹。估计是良子不留神时说出来的吧。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得知这一点后,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不断地用语言挑逗我。后来,竟在我一不留神时,用暴力征服了我。我十分懊恼,痛哭流涕,当时的心境在此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既感到对不起亡夫,也感到对不起良子,成天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
对于田仓来说,或许是为了发泄对老是念念不忘我哥哥的良子的怨恨(事实上,田仓也经常为了哥哥的事打骂良子。坂本浩三也因为看到了这一切而开始憎恨田仓),要对我哥哥实施报复才对我施暴的吧。可是,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丈夫后的空虚使然,在那以后,愚蠢的我竟然瞒着良子,跟他幽会过好多次。只要有过一次那样的关系后,女人就变得那么脆弱和可悲了。田仓则一边嘲笑我,一边将我当作了他的玩具。与懦弱老实的丈夫相比,或许精力旺盛的田仓更能诱惑我的肉体。后来,我早早地从满洲撤回到日本。一是因为丈夫去世后,我留在那里已经毫无意义,同时也是因为我实在忍耐不了这样的关系。我回到犬山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忘记了此事。可是有一天,田仓突然来犬山找我了。我当时吓得浑身直发抖,那种感受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田仓来找我的目的并不在于我作为一个女人所担心的事情上。他要我将哥哥善一的创作笔记交给他。因为他本就跟我哥哥关系不错,知道我哥哥悄悄地写了不少小说的草稿。
田仓说他要让世人认可我哥哥的文学才能。他会找人把这些草稿加工成作品并发表,发表时会写上畑中善一的名字。他一方面表现出这样的热情,另一方面又阴险地讪笑道,如果要他保守我们在满洲时的秘密,他现在的要求也毫不过分。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却屈服于他的威胁,同时也轻信了他。想到这样能够让我哥哥的才能重见天日,我就照他所说的那样,将满满一柳条箱的创作笔记全都交给了他。从此,我就一直等待着田仓的承诺变成现实。可是,总不见杂志上出现哥哥的名字。后来,我想田仓虽然那么说,估计真的要发表也没有那么容易吧,也就死了心。谁知道过了很长时间后,我偶然发现,哥哥写的小说以一个叫作村谷阿沙子的女作家的名字发表了,而哥哥的名字,则只字未提。原来田仓将哥哥的草稿卖给了村谷女士。知道了他的阴谋之后,我就按照他给我的名片上的地址,赶到藤泽,去当面质问他,可田仓则是一味地推诿搪塞,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仅如此,在他的强追下,竟又跟他恢复了在满洲时的那种关系。
当时,良子已经跟他分居,田仓又是单身了。我痛感良子的不幸,也诅咒自己的身体,我甚至决心要自杀了。
在田仓的家里,我见到了良子的弟弟坂本浩三。他详细地告诉了我关于良子的事情,我完全了解关心姐姐、可又生性懦弱的浩三对田仓的憎恨有多深。虽然我们并未敞开心扉地交谈过,但默然之中我们都感觉到了对于田仓共同的憎恨。之后,我又找过田仓两三次,可是不论我怎样强烈地责问他,总是不得要领,每次都被轻而易举地岔开了话题。我依然不死心,第四次我又找上了田仓的大门。可这次他不在家,邻居说他去箱根出差了。他去箱根有什么事呢?我当时不知所措。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而浩三也上班去了。我无可奈何地正要回去之时,忽然想起哥哥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文学小组成员之一——白井先生。因为我听田仓说起过他,记得他在一个叫作阳光社的出版社里当主编。
我立刻查到了阳光社的电话号码,给白井主编打了电话。那是在十一日四点钟左右的事了。我向白井先生说明了缘由,希望得到白井先生的帮助。白井先生听说我是畑中善一的妹妹,似乎非常吃惊。之后,白井先生来到了附近的咖啡店,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白井先生听后极为震惊,脸色都发白了。因为他听说哥哥创作的小说被村谷女士利用,并在自己当主编的杂志上不断发表,其吃惊的程度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其实,其他的杂志和媒体上也发表过村谷女士这样的作品。我跟他说,我准备追到箱根去找田仓,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因为村谷女士也在箱根。”我们约好时间后,就结束了在咖啡店里的谈话。当我听说村谷女士也在箱根时,心中不觉产生了猜疑:田仓会不会就是为了去见村谷而去箱根的呢?或许他和村谷女士之间,不仅只有哥哥的创作笔记交易,说不定还有些特殊的关系。也就是说,田仓不仅针对坂本良子和我,对村谷阿沙子女士也做出了什么不轨的行为。我的直觉告诉我,田仓利用我哥哥的创作笔记作为诱饵,与村谷女士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想到这里,我的胸中就悲愤难平。哥哥不仅被他抢走了恋人良子,现在连自己的作品也被他偷走了。那天夜里和白井先生一起坐“小田急”赶到箱根时,我就暗暗地下了决心。
入住杉之屋酒店后,白井先生立刻就去找村谷女士了。关于田仓的事,白井先生曾反复叮嘱我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我就一直在酒店里等着。白井先生回来后,我问他谈得怎么样,可他没对我说什么,只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便休息去了,因此,我并不清楚他们谈话的结果。
第二天早晨,白井先生说要在外面跟村谷女士最后谈一次。说完,他就走出酒店,消失在浓雾之中了。估计是因为村谷女士的丈夫也在酒店里,说话不方便,所以要和她在外面交谈吧。不一会儿,白井先生就回来了,他两眼充血,想必是谈话结果并不理想。我一个人在酒店里坐立不安,越想心里越烦躁,最后在晚上八点左右,决定去找村谷女士(白井先生已于上午回东京去了。他说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一切都交给他办,叫我在酒店里等他,没有他的电话哪里也不要去)。可不知为什么,这时村谷女士已经不在杉之屋酒店了,她搬去了对溪庄。大概她觉得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感到不自在吧。同时,本来住在春日旅馆的田仓也改变了住宿地,搬到了村谷女士所住宿的旅馆的隔壁——骏丽阁。当我得知此事时,感到气愤难平。我走出杉之屋,乘坐骏丽阁的专用缆车下去,向女侍打听田仓所住的房间。为了不让女侍通知田仓,便跟女侍说,我是田仓的妻子,这样女侍就直接将我领到了田仓的房间。没想到自称是田仓的妻子的做法,不仅仅在这件事上,在别的方面竟然也十分管用。
由于我自称田仓的妻子,因此,我与田仓之间的争吵(其实是我在指责田仓的背信弃义以及他跟村谷女士的不正当关系,要求他履行发表我哥哥的小说的责任)也被解释成夫妻吵架,甚至后来连警察也相信我就是田仓的妻子了。
这时,我的胸中升起了一股勇气,想要杀死这个夺走哥哥恋人、用暴力霸占其妹妹,并且仍不知餍足,又利用哥哥的创作笔记为诱饵与村谷女士乱搞男女关系的田仓。于是,我要了啤酒,趁田仓去洗手间的当儿,将准备好的安眠药下到了他的杯子里(我在警察署所作的陈述全都是假造的,要啤酒的是我,去洗手间的是田仓。所用的安眠药,就是我日常服用的)。我本想等他睡着后将他杀死。不料他喝了啤酒后又出去了。由于事先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一时不知所措,但我很快就决定追出去看了再说。等到田仓所乘坐的缆车回来后,我就坐它上去,上了国道,朝宫之下方向走去,寻找田仓,可在半路上看到一辆停着的卡车和两个扭在一起的黑影。走近了一看,我大吃一惊,原来是坂本浩三正抱着田仓往卡车上拖。浩三看到我也很吃惊,他说在车灯的光照下看到田仓烂醉如泥,正准备用卡车将他送到附近有人家的地方去。他所驾驶的卡车是开往名古屋的深夜货车,刚好从宫之下经过。这时,倒在浩三手中的田仓已经失去知觉了。我让浩三放开田仓,但浩三知道我给田仓吃了安眠药后,就感觉到我有杀死田仓的意图了。他说:“我也想杀死田仓,阿姨,让我来帮你吧。”对此我只能点头同意。我们紧急制定了一个计划,要将田仓从悬崖上扔下去造成自杀的假象。同时,考虑到田仓的尸体被发现后的情形,必须以猛击其头部的方式将他杀死。这样,可以让人误以为这个致命伤是坠崖时所造成的,而杀死田仓又必须在行人、车辆罕至的地方动手,于是就选择了仙石原。为了制造案发时我不在场的证明,我决定先回一趟骏丽阁,然后再悄悄地溜出来。当时,我还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一个叫作木下的青年(浩三这么称呼他)有所顾虑,可浩三说他有办法说服木下,于是我就回旅馆去了。
骏丽阁的缆车对我来说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不在场证明的提供者。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故意让旅馆里的女侍看到我回来,并对他们说,丈夫被人叫到别的旅馆去打通宵麻将了。
回到房间后,我又立刻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穿过院子,趟过两家旅馆之间的河流,绕过围墙来到了对溪庄,然后再坐对溪庄的专用缆车上到国道上。果然,对溪庄的侍者以为我是他们旅馆的客人(刚才去找村谷女士时,为了尽快找到田仓,我就想过有没有不使用缆车也能到达骏丽阁的方法。想不到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上了国道后,见浩三的卡车已经来了。昏睡中的田仓被拖上了车。在开往仙石原的途中,司机已经换成了木下。浩三说他已经答应帮忙。同时,浩三又详细问了我在犬山的地址,我把路线告诉了他(那个叫木下的青年在一旁听着,估计他从那时起就打算敲诈我了)。
到了仙石原的无人之处,我们将田仓从车上拖下来。打击田仓头部的是我,用的是扳手。我用力过猛,扳手上和田仓躺倒的草地上都沾了一些鲜血,是木下用鞋子抹掉了草上的血迹,又用擦油渍的布擦去了扳手上的血迹。
然后,我们重新回到访岛,关掉前灯将车停在国道旁。浩三和木下两人将田仓的尸体搬到了悬崖上的村道,从那儿将田仓推了下去,因为村道太窄,卡车开不进去。
整个过程大概有一个半小时吧。我跟浩三和木下分手后,按照与出来时相反的顺序回到了骏丽阁。第二天,我又假冒田仓之妻对警察作了伪证,然后才回到犬山的家里。
我给白井先生写了信,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因为我没有听从白井先生的话,觉得应该表示歉意。估计白井先生接到我的信后也是大吃一惊吧。随后,他给我写了回信,说他出版社里的部下对此案极有兴趣,现在已经到了他都控制不了的地步了,要我暂时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
对此,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心想难道还真有人会找到犬山来吗?可是,没过多久,白井先生的部下,一个女编辑手持着新田先生(新田嘉一郎也是哥哥所在的文学小组中的一员)的介绍信找上门来了。当时我感到十分惊讶,比田仓找到我时更加感到震惊。我感到追查的手已经向我伸过来了。我表面上扮演着一个悠闲的乡下农妇的样子,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我考虑到如果一味地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反倒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我给她看了刊载着哥哥的文章的旧杂志,接着又假装刚刚想起的样子,给她看了那张照片。我当时所说的话中确有虚假的成分,但有关哥哥的部分全是真实的。我以为说到这个程度上应该没有问题了,根本没想到这就会要了我的性命。在我去拿照片时让她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本该掂量出这样的盘算是否有失偏颇的……
从那时开始,我在犬山的生活就失去了安定。为了将别人关注的目光从犬山转移开,我决定用田仓良子的名义将家具寄往秋田的五城目。正好那时坂本浩三因为惧怕警察的追捕逃到了我的家里,因此正是处理掉田仓家房子的好时机。在表妹的面前,我说浩三是一个朋友的儿子(后来我听浩三说,木下因这次的事情失去了工作,要来我家敲诈勒索,被他追上,用前灯照花了木下的双眼后,用扳手将木下杀死了。闻听此事,我心胆俱裂)。我知道我表妹夫的老家就在五城目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叫他去五城目帮我将家具处理掉了。我表妹夫是个老实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蹊跷,只是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吩咐。我是遵从了白井先生的忠告才这么做的。白井先生苦心积虑,希望能不被正在调查此事的部下知道。可以说,这是他针对朋友妹妹的友情。
后来,白井先生来我家跟我商讨善后的事宜,我也在八月中旬到东京后给他打过电话,将他约出来一起商量。
我长久的担心变成事实的日子终于来了。有一天,新田先生突然来到了我在犬山的家里。新田先生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七月十二日前后我来过一次的,当时你可不在家啊。”可我根本没有听表妹说起过新田先生的来访,知道他是在试探我。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也就感到绝望了。我只告诉他,那时确实不在家。新田先生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声:“是啊。”
新田先生来过的三天之后,我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收信人是我,发信人是崎野龙夫。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但读完信之后就全明白了。
信中详细叙述了对于本案的推理。在信的末尾写道,有关此事,他十分希望能与我面谈,地点则指定在仙石原。
啊,仙石原——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崎野龙夫在信中写明了是白井主编的部下。读到这里时,我为白井先生有这样出色的部下而深感羡慕,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并不想给浩三看此信。可他却在我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我的身边,并把信抢过去看了。看完后,他就激动起来,把信扔到了地上,还说要杀死这个混蛋。我当时表面上同意浩三的主张,可内心已经作出了自杀的决定。
由于见面的时间是由我们决定的,在跟浩三商量后,定在了九点半到九点四十分之间,地点则是信上指定的仙石原。浩三声称要用杀死田仓和木下时同样的方法杀死崎野,因此,我在回复的明信片上写了两遍希望遵守时间的话。
既然对方指定见面的地点在仙石原,所以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我自己是很清楚的。也正因为这样,看到浩三那异常兴奋的模样,我感到心痛不已。因为,将原本生性懦弱的浩三逼到如此地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可是,不管浩三如何气势汹汹地说要杀死崎野,我觉得他是不会成功的。不难想象,能够通过如此严密的推理找到我的崎野,绝不会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仙石原。除了臂力之外一无所有的浩三,不可能是头脑敏捷的崎野的对手,他必败无疑。
万一浩三成功了,那他身上又多了一条人命。这次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警察的追捕了。因此,不管怎么样,坂本浩三的人生已经破灭了。
我早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自杀的一天终将来临。而它最早的脚步声,就是在年轻的女记者来犬山上门找我之时响起的。我把哥哥的照片给了她,跟她谈了哥哥的事,可心中却在颤抖。后来我打着灯笼走在夜色中的田间小路上将她送到了公交车站,看到她坐上了巴士在国道上远去时,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不是因为担心,也不是因为负罪感,是因为我感到我将不久于人世的悲凉。
第二次的脚步声,就更为响亮了。七月底,说是去寻访友人而离开犬山的浩三,再次脸色苍白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哭泣着告诉我,他杀死了木下。这时,我的绝望最终聚集成了清晰的死亡形态。
最后则是崎野的来信。这封信让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给崎野写了回信后,就在同一张书桌前写下了这份遗书。估计崎野先生或白井先生将会是第一个拆信人吧。因此,我在收件人处写上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浩三并不知道我赴死的决心,他还说“阿姨和我都是安全的”。
浩三对于杀死田仓这件事也没有负罪感。他说过,他姐姐良子已经在不知什么地方自杀了。他早有为饱受田仓虐待并失踪了的姐姐报仇之心。
浩三说,崎野肯定是从宫之下方向来仙石原的。我们应该先到元箱根,然后从湖尻方向去仙石原。说是要在元箱根雇车前去,并让汽车的前灯开到最亮。指定的会面处路面狭窄,对方看到了汽车的前灯,必然会让到路边。到时候,叫汽车在快到他面前时放慢速度,这样可以叫对方放心。可车灯会照花对方的眼睛,使他看不清汽车到底是轿车、卡车还是大型三轮卡。就算自己打开车窗,探出身子,手拿凶器摆好架势,对方也不会看见。他说的就是利用车灯刺眼的迷惑性,在经过站在狭窄的路边的人身边的瞬间,对准其头部施以猛击。等对方倒下后,让汽车停下,下车后再将其打死。
他说得非常自信,似乎一切都将会很顺利,我听着也觉得确有成功的可能。我自己也站在路旁试验过,确实,当汽车开着前灯从身旁经过时,分辨不出其车型。我问他,那司机怎么办呢?他说可以将他捆起来,给我们逃跑争取时间。真是幼稚的想法。即便当场跳上别的出租车逃走,也会给今后的追查留下线索。
可是,我还是按照浩三的话去做了。因为,他毫无自首的意愿,我也不能向警察告发他。我觉得还是让他实施他的计划,并使其失败后让警察来逮捕他比较好。在杀死田仓的案子里,浩三应该是从犯,因为动手杀死田仓的是我。杀死木下的案子里他的罪孽自然很重,但就其动机来看,未必会判处死刑。不管怎样,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罪孽了。
作为一份遗书来说,我已经写得够长的了。由于我已经没有重读的勇气,故而条理有些紊乱。对此,还请费心理会。
夜色阑珊,报晓的公鸡已经啼叫多次,可以听到附近早起的农民的动静了。我的抽屉中,像对待贵重药材一样小心存放着从熟识的药店老板(因买农药而相识的)那里得到的氰化钾药囊。刚才,我打开药囊看了一下,白色的氰化钾给人的感觉就像白糖和阿司匹林一样,一点也不可怕。我将在晚风吹拂的仙石原上吞下此药。
敬祝各位生活幸福美满。
畑中邦子
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坐上早晨十点多的“小田急”赶赴东京。
椎原典子昨晚几乎没有睡着。到达汤本的旅馆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作为重要证人,典子接受了警察的询问,但多半时间是在为畑中邦子守夜的哀伤心情中度过的。
崎野龙夫似乎也回去得很晚。他住在塔之泽的旅馆里,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了。那是为了约定一起回东京的时间。
他们乘坐的是快车,也被称为“浪漫之车”——明显是新婚夫妇的旅客就有好几对,他们都肩膀靠着肩膀紧挨着坐在一起。
或许因为大脑兴奋的缘故吧,典子毫无睡意。龙夫坐在一旁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椎原典子根本不想谈论畑中邦子的遗书,她觉得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够心平气和地来谈论它。但是,有一个和畑中邦子的遗书毫不相干的疑问,必须要问一问龙夫。
“崎野,你这次可是吊足了人家的胃口啊。”椎原典子尽量用明快的声调说道。
“哦,到现在你还耿耿于怀呐。”崎野龙夫微笑道,“并不是我有意要吊你的胃口,是没办法一一对你加以说明。其实我对自己的设想也没有自信。比如说,我认为田仓之妻已死,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从木下手里的车票,根据年龄上的关系猜到了畑中邦子的身上,这一点也不能随便跟像你这样神经质的人说的。”
“将仙石原当做一个危险的实验场,有什么依据吗?”
“那是出于田仓在坊岛被人推下悬崖而死的推断。那条村道很窄,刚开始时,我考虑到:坂本的卡车如果开着车灯经过那里的话,田仓自然会避让到路旁。坂本会不会就在这时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用凶器猛击田仓……”
“哦,对了,”椎原典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上次到精神病医院去看望村谷阿沙子后,在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两辆巴士在狭窄的道路上艰难地错车的事。当时,你说你知道了田仓是被人用什么方法杀死的,就是在那时想到的吧?”
“你的记性真好啊。”崎野龙夫点头道,“确实如此。我想到那条村道很窄,只能经过一辆卡车,于是就自以为明白了。可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发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第二次和你一起去实地调查时,不就发现坂本的卡车根本没有驶入过那条村道吗?正当我觉得走进了死胡同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卡车晚到一个半小时的事情。我们以前只想到卡车停在了什么地方,这种想法或许是不对的。那么,它会不会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后再重新上路呢?这样的话,要这么大费周折,目的就只能是为了杀死田仓。这样,杀死田仓的现场就应该在别的地方了。”
电车轰隆隆地驶过了多摩川上的铁桥后,龙夫继续说道:“杀死田仓所需的时间,再加上前后的准备时间,估计需要三四十分钟吧。而那辆卡车到达名古屋时,晚了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减去三四十分钟,还有五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在宫之下,偏离了大道的别的方向还能跑卡车的道路,就只有经仙石原去湖尻方向的了。要说往返时间一小时左右、人烟稀少、黑咕隆咚、适合于杀人的地方,首选就是仙石原。再说那里十分空旷,道路也十分狭窄。”
“这样的推理真是天衣无缝啊。”
“不过,我一直到最后还是缺乏自信。所谓推理也就是瞎猜罢了。直到畑中邦子来了回信,我心中才有了底。”
“你知道坂本会探出车窗向我们挥舞凶器吗?”
“既然想到了他杀死木下的方法,自然想到他也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一直提醒你注意危险嘛。”
“车灯来到眼前的一瞬间被你推倒在草地上时,真是吓死我了。”
“比起这个来,坂本手持铁棒前来寻找我们的时候不是更可怕吗?”
“对啊。”椎原典子想起了当时的情形,顿时眼露惊恐之色,“那时我简直就喘不过气来了。”
电车过了多摩川,东京热闹的街景就出现在了车窗两旁。
“我读了畑中邦子的遗书,这才明白了白井主编的苦衷。你倒是把主编当做凶手的同党,大加怀疑了一番呢。”
“那是自然,他在我的眼里确实很可疑嘛。再说他也确实是一直在庇护着凶手嘛。一开始,他以为我们调查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些小瞧我们,后来发现情况不妙了,就拼命加以制止。他的这种行为,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看来,自然是十分可疑的。”崎野龙夫苦笑道。
“那你在集体旅游的会议上极力主张去箱根的时候呢?”
“那时,事情已经基本明朗了,我觉得白井主编肯定会跟随我们一起去现场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当然,我也觉得对不起白井主编。等他在小田原警察署的笔录做完回东京后,我要跟他道歉。”
说着,龙夫露出了略带后悔的神情。
“我还有些事情不太明白,十二日的夜晚,白井主编真的去过箱根吗?”
“哦,这个嘛,刚才我问过他了。事情是这样的,白井主编在十一日的傍晚和畑中邦子一起去了箱根,住在杉之屋酒店。第二天早晨,一大早就和阿沙子女士在外面见面了,就是你把他当作了田仓的那会儿。随后,他赶回东京,因为他虽然担心畑中邦子,但也不能将杂志扔下不管。然后,在那天晚上再到杉之屋酒店去找畑中邦子,可这时她已经追田仓出去了。因此,在那个出事的十二日夜晚,白井主编一宿没有合眼,在酒店里焦急地等待畑中邦子回来。”说到这里,龙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次的事件中,白井主编真是操心过度啊。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椎原典子又想起了在终校日的八月十四日,打给白井主编的那个女声电话。后来,话筒被主编抢过去了,可前面听到的那个简短而清澄的女声,现在明白了,应该就是畑中邦子的声音。白井主编后来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估计是畑中邦子约他出去商量吧。那个电话中的女声,果真是邦子的声音吗?
“我还有一个不太明白的地方。”
“我知道。”
“什么呀?”
“是关于亮吾和女佣广子的,对吧?”
“对,就是这事。他们两个人在哪里?你不是叫新田先生打听过他们的住处吗?”
“是在丰桥啊。”
“哎?在广子的老家?”
椎原典子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去拜访过的那家自行车店。
“不在老家里,在老家的附近。听说,现在亮吾和广子开了一个专门面向小朋友的糖果店。”
“啊……”
椎原典子感慨万千。原来亮吾和小夫人一起开了糖果店,悄悄地过起了清贫而又甜蜜的小日子。他们幸福的生活场景如在眼前。
“广子的家里是开自行车店的,据说还是家里人帮助他们开的店呢。哦,对了,你去过的,应该知道。”
“嗯。”
椎原典子回想起了在店门口修车的广子父亲和那个一头卷毛的继母。
“当时,亮吾和广子也都在自行车店里面啊。”
“啊?”椎原典子看着龙夫的脸,一时无语。这么说来,那对夫妇完全是谎话连篇地将典子赶了出来。
“还不仅如此,村谷阿沙子女士似乎也察觉到他们躲在那里了。她在丰桥附近的浜名湖自杀,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不出小说这种出于虚荣心的原因。生活上的绝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啊。”
椎原典子叹息道:“啊……在这次的事件中,最像陀螺一般浑浑噩噩地空转着的人,看来就是我了。”
“阿典,”崎野龙夫安慰似的微笑道,“你干得也很出色啊。这可不是挖苦你,我从你那里得到了许多启发。并且,由于能跟你朝夕相处地一起工作,给了我极大的乐趣,激发了我极大的智慧和勇气。”
崎野龙夫停顿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在典子的耳边说道:“阿典,你,能够在我的一生中,永远地赋予我智慧和勇气吗?”
椎原典子感到脸上发烧,耳边“嗡”的一下响了起来。
四、五天之后,白井主编说是要慰劳一下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将他们请到了一家菜肴别具风味的饭店。
饭桌上大家都不提那次事件,似乎一切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白井主编只是一个劲儿地劝两个年轻人快快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