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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宋四失马畏罪逃 吕家奴拿人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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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高小姐叫声:“母亲,今夜良宵佳节,才交二鼓,安寝太早。方才饮了哑酒,甚觉闷人,待孩儿舞一回剑与母亲看,聊以解闷。”伏氏笑道:“很好,为娘的长到这大年纪,从不曾看过舞剑。姑娘既会,就耍一回,老身见见。”伏生连忙接口笑道:“贤妹高兴就舞一回,愚兄见个世面。如不见弃,愿拜贤妹为师,我作个徒弟,学习几件防身也是好的。”小姐也不回答,吩咐青梅取了青锋剑来。小姐站起,脱去貂裘,用罗帕束紧柳腰,掖起湘裙,提剑在手,走出大庭。伏氏夫人与伏准、梁氏、蜂儿众仆妇都站在廊下,郑昆与家丁都在两边站立。小姐走至天井,此时冰镜当空,明如白昼,狂生两只眼恨不的剜下来着在小姐身上。

只见那小姐斜提青锋剑,一道寒光绕顶门。左右开弓东西闪,乌龙入洞慢回身。彩凤摇头三展翅,斜肩退步蟒翻鳞。起先剑慢人也慢,渐渐人勤剑也勤。只听得一阵风声响,飕飕冷气把人侵。一片寒光如雪练,乱舞梨花不见人。伏士仁怪叫连称好,众仆人低声喝彩面生春。伏夫人看的痴呆无一语,蜂丫头直瞪着双晴把舌伸。这些人正在眼花撩乱处,但只见一道银霞就地临。如飞来至台阶下,猛然显露女佳人。只听煞的一声响,明柱上,砍进钢锋五寸深。就在伏准脖子后,吓的他一溜歪斜便转身。但只见小姐止步居中立,杏眼圆睁满面嗔。莺声呖呖开言道,叫声:“男妇众仆人。自我那日回家转,暗里留心看你们。许多胆大欺心处,曾未处治尽开恩。知时务者须改过,也想想老爷昔年待你们,重生父母差多少,再养爹娘胜几分。不思答报我不恼,绝不该妄想胡行心太昏。今日明白告诉你,速改前非学好人。人非圣贤孰无过,知过必改圣贤钦。如再执迷不省悟,此柱为凭须记真。那时休怪无情义,我叫你,血染青锋骨化尘!”小姐说着冲冲怒,走至了明柱之前把玉腕伸。只听哗啷一声响,拔下纯钢剑一根。带领着青梅回后去,这其间险把狂生吓掉了魂。

伏生此时酒力已醒,心头乱跳,面目改色,把那卖俏招情风流的资格都吓的往东洋大海去了。蜂儿、劳勤与伏夫人娘儿四个,面面相觑了一回,方才说出话来,吩咐息灯安寝。众仆人各各心下明白,知道小姐这番举动是威吓伏准,都暗暗称快。当下收拾已毕,大家归寝。小姐回至香闺,还是怒气不息,青梅连忙送过一盏茶来。青梅女床前侍立低声劝,悦色和容把小姐尊。“不必深思着气恼,自家身子重千金。大料狂生也知惧,从今未必敢欺心。”小姐闻言长吁气,一阵心酸两泪淋。说道是:“叹我生来多命苦,自幼儿萱堂见背已伶仃。此时若有夫人在,咱家焉得有匪人!就即便老爷在家也无此事,偏遇着父去边庭这几春。虽说他明中不敢复生事,免不了暗里结仇海样深。太太虽然无话讲,心中一定也怀嗔。这些时不知因甚心不定,时常恍忽少精神。意会悬悬多怪梦,时时刻刻想天伦。而今业已交春暖,我正要带你男妆找父亲。若能得见严亲面,死在他乡也愿意。”青梅说:“小姐要去咱就走,看个良辰就起身。见一见外省的风光与人物,难道说走江湖只许是儿们。就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寇姑爷过年会试带完婚。金榜题名来搬娶,却叫谁去作夫人?”小姐听毕不言语,解带宽衣入绣衾。青梅也就安寝下,这小姐展转不寝总翻身。心惊肉跳难合眼,一会牵连想父亲。自古道:机事吉凶有预兆,先动连心着己人。只说是别离日久心牵挂,那里知高公在外祸临身。

不料他为国之心,反遭了杀身之祸!原来那年生擒了耶律通,北安王投降之后,高公与他约定黑河为界,岸北属金,岸南尽归大宋。雁门关中有战马几千匹,自平定之后,都是作槽喂养。高公恐耗费国帑,因此派二三百名精壮兵丁,每人十匹,山中牧放。十天一点,那个放的肥壮,按名重赏;放瘦的罚打五棍;失落了马匹,立时处斩。一自此令传出,那些兵丁每日赶马出城,山中去放。内有一个兵丁名叫宋四,这日会同伙伴赶马出城,正在牧放,忽起一阵大风,只刮的天昏地暗。那塞北的地方,风雪甚厉,刮起来的时候,石子飞空,黄沙迷目,对面看不见人。那些兵丁俱各伏在地下。后来渐渐风息,大家扒起来寻找马匹,别人的马匹皆足数,宋四的马只剩了八匹。宋四心内着急,忙忙寻找,不见踪迹。遂同伙伴在山前山后各处找寻。这里比不的口里,山领相连,涧深崖险,树木繁密,野兽成群,莫说两匹马,就是千头大象也无法寻找。一连找了两天,不见踪影。同伴劝他进城去见主帅,以实相告,原是陡起狂风,惊散马群,并非不加小心,故意失落,以此苦苦哀告,千岁军令虽严,最不喜杀,素性仁慈,一定谅情宽恕。彼时宋四若肯听些良言,随众进城,反不致死于非命了。怎奈他胆小心虚,不敢去见高公,向同伴说:“你们带了这八匹马先进城,我再找寻找寻。万一找着,岂不是好?”众人见说,只得赶马进城去了。

这宋四独自坐在山坡下,想后思前心内急。“老天与我生作对,这样狂风为甚的!伙伴多人同放马,独我偏偏丢两匹。他们劝我把城进,仔细思量去不的。老爷虽然多慈善,军令无情怎肯私?进城一定要立斩,岂不是自投罗网丧沟渠。横死他乡身作鬼,再休想骨肉团圆见子妻。”宋四想至为难处,放声大哭泪淋漓。忽又转念说“且住”,自骂自己傻东西。“为人何不求生路,坐以待死太愚痴。趁此无人速逃走。急急连夜奔京师。到家骨肉得相见,折变了那点小家私。带领着老小寻生路,别州外府把身栖。走遍天下端个碗,那里黄土不埋人?作个生意与买卖,何必当兵赚饭吃。”越思越想主意定,站起身来把步移。

宋四主意一定,忙忙起身,一路寻茶讨饭,奔望东京而来。

那日到了汴梁,白日不敢进城。等至黄昏,挨进城来。他家住在元宝巷西头,遂从吕丞相府后门外一条僻巷,藏藏躲躲,慢慢的溜来。正望前走,只见一伙人提灯携棍,迎面而来。宋四恐人盘问,连忙躲入一个小门楼下,指望躲了过去。不料这伙人乃吕府巡更之人,那吕相只因家资富厚,夜夜防贼,派三四十名精壮家丁,带领更夫,轮流查夜,委一个心腹管家臧用督率巡查。这一夜可巧巡至后门,远远见一个黑影往门楼下一闪,臧用即喝令家丁提灯照看是个什幺东西。众人一拥向前,用灯照看。宋四吓的战作一团。臧用骂道:“你这厮藏藏躲躲,一定是个歹人,快些拿住!”众豪奴不由分说,向前把宋四揪住。戚用亲手抓过灯笼来,照在宋四脸上,瞪着两只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回,就认出是京兵宋四。一则久在一条巷内居住,时常见面;二则因高公为人最是怜恤下情,念那些随征之兵离家日久,家中老小一定彼此想念,奏明主上,乞将随征之兵与在京之兵三年一换,以安其心,那宋四出征数载,回京两次,臧用焉有不识之理?今忽夤夜进京,谅必有故。又知主人素与高公不睦,巴不得究出了因由,好在主人面前献勤讨好。遂望前凑了一步,扬了右手,一个嘴巴打在宋四的脸上,骂道:“该死的囚徒,藏在这里,一定是个毛贼,等到夜静更深,你好下手!快快实言,不说立刻送你的狗命!”说着,下面又是一脚踢来。宋四惊慌无措,没口的央道:“臧大叔怎幺不认的我了幺?我是雁门关高千岁镇国王麾下的马兵宋四,并不是贼。”臧用喝道:“既是官兵,何故黑夜私回?”连声追问,宋四难以开口。恶奴一见,越发生疑,手指宋四,冷笑开言:

“我奉着相爷的钧旨察巷口,既然拿住岂容情!看你这形踪诡秘如贼盗,一定其中有隐情。”喝令家丁速上绑,“带他回去见相公。”众多豪奴齐答应,如狼似虎一般同。鹰拿燕雀差多少,把宋四,胸背牢牢绑了绳。宋四此时魂已去,连忙跪倒在埃尘。口呼:“大爷请息怒,且容小的说分明。念我不曾为贼盗,官兵实在是官兵。”臧用不容望下讲,喝令家丁带着行。豪奴向前齐动手,推拥着宋四脚不停。不多时转至府门外,臧用吩咐众家丁:“看守这厮休乱动,待我堂前禀相公。”说毕翻身朝里走,穿过前堂至后庭。吕相正坐朝云阁,有几对美姬相伴饮刘伶。品竹弹丝歌且舞,倚翠偎红乐正浓。管家婆回事朝里走,跪倒筵前禀一声。“启上老爷,吕用说有机密事要来回禀。”且住,方才说是臧用,为何又说是吕用呢?不说不知。这奴才本姓臧,因他生来机变诡诈,又有邪志,惯会逢迎主人,吕相十分喜爱,命他改姓,升为大总管,以心腹相托,所以叫作吕用。当下听有机密之事来禀,连忙吩咐止了音乐,屏退姬妾,唤吕用进来。

吕用向前跪禀道:“小人奉命巡更,在后门拿住一人,只当是贼,小人细看,认得是京兵宋四,随镇国王高老爷在雁门关镇守。盘问他来京的原故,他却言语支吾,神色惊慌。小人料必有故,因此将他当贼拿住,来见老爷。”那吕国材谋算高公已非一日,今忽得了这黑影儿,怎肯不抓一把?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快些带来见我!”吕用答应一声,去不多时,把宋四带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下。

吕相坐上腮含怒,故意发威喝一声:“这厮胆大真该死,藏在我后门以外主何情?定是安心行窃盗,夜间动手入宅中。既然被获难饶恕,这正是:天理昭彰恶满盈。据实说来饶不死,半字虚言狗命倾!”宋四自言连叩首:“相爷息怒请听明。小人实情非窃盗,我真是雁门关中一马兵。”那宋四说至此间不言语,吕用一旁喝一声。怒目横眉说:“快讲!”宋四无奈吐实情。说:“奉令出城放官马,不料那日遇狂风。旷野荒山多虎豹,丢了两匹马无踪。高千岁有令在先人尽晓,失了马匹不容情。小人不敢回关去,连夜归家奔到京。指望着托亲求友与折变,买上两匹骏马行。牵到雁门交元帅,乞恩免死望超生。心虚惟恐人识破,因此藏身小路行。这是小人实情话,不敢虚言哄相公。”奸相听毕一夕话,半晌开言问一声。面上回嗔叫宋四:“何须支吾把话哄。你分明奉你主帅私差遣,定与朝中那个通。必有多大机密事,可有书字在腰中?”吩咐吕用细搜检,恶奴闻言手不停。浑身搜遍无私物,奸相含春带笑容。叫声:“宋四休太傻,替人瞒哄算愚蒙。有话只管明言讲,说出原由罪倒轻。本阁自然开释你,我为人,面软心慈量最洪。”宋四摇头说:“无事,放马失马是实情。小的自知无罪戾,不是花言骗相公。”奸相闻言暗思忖,低头打算在心中:“我与高某结下恨,久要除他恨不能。今朝却好到找手,岂可因循让过人?”

这奸相把主意算定,忽又变下脸来,微微冷笑,叫声:“宋四,你方才这话有一半是真,还有一半是假。本阁明见如神,说来叫你心服。我猜你放马失马是实话,你此来明明惧罪暗逃脱。买马陪偿全是假,胆大欺心哄本阁。是贼非贼且莫讲,逃军到处就该捉。送至法司先拷打,解回本地把头割。本阁好意怜念你,你反敢花言巧语不实说。”奸相说着冲冲怒,故意的发威大骂乱吆喝。高叫:“吕用听吩咐,把这厮带到闲居看守着。明日送到锦衣卫,行文递解至沙漠。”吕用答应就动手,向前来虎势昂昂用手捉。宋四此时魂不在,连连碰地把头磕。说:“老爷,小人无知该万死,辜负相爷大恩德。大发慈悲饶贱命,终身感念敬如佛。”这宋四恸哭伏地将头叩,那奸相良久方才把话说。

吕相点头点脑,叹息了几声,柔声和气叫了声:“宋四,看你这光景,想是怕死幺?”宋四说:“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求相爷释放了小人,便是天地之恩,再造之德了。不但小人杀身难报,连我那一家老小也是衔感不尽的了。”吕相手拈胡须,微微含笑,说:“你那里知道,你老爷最是慈善心肠,何尝不要放你?只是一件,你乃获罪逃军,既被我的人拿住,暗暗放了,万一被言官闻见风声,定参劾本阁纵放逃犯,隐匿边情,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宋四闻言,不住的叩头道:“求相爷救命!”吕相故意沉吟了一回,说:“罢了,本阁替你想个死中求活的主意,不但目下得生,还保你不久得个小小前程。你意下如何?”宋四满心欢喜,道:“若得如此,老爷便是重生父母,小人没齿难忘!但不知怎幺开恩搭救小人?”吕相说:“本阁料你一个马兵,家中一定寒素,我先赏你三十两银子,以备入监使用。目下我差人将你送至锦衣卫衙门,你须紧记我的言语,堂上若问,你把放马失马之事一字休提,就说私逃是实,原为投相府报告机密重情,因主帅高廷赞与北番私通,谋为大逆,小人虽系小卒,也有一点愚忠,既晓其情,怎敢不先举发?再者主帅谋反,手下兵丁难免从叛之罪,因此连夜逃回,急急出首。你如此说去,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宋四闻言,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方始开言。这正是:善恶关头际,由君择路行。不知宋四天良如何,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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