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
长川波潋滟。楚乡淮岸迢递,一霎烟汀雨过,芳草青如染。驱驱携书剑。当此好天好景,自觉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厌。
望处旷野沉沉,暮云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
菊花新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阕,见升庵《词林万选》。词云:“欲掩香帏论缱绻(略)。”(李调元《雨村词话》)
过涧歇近
酒醒。梦才觉,小阁香炭成煤,洞户银蟾移影。人寂静。夜永清寒,翠瓦霜凝。疏帘风动,漏声隐隐,飘来转愁听。
怎向心绪,近日厌厌长似病。凤楼咫尺,佳期杳无定。展转无眠,粲枕冰冷。香虬烟断,是谁与把重衾整?
轮台子
雾敛澄江,烟消蓝光碧。彤霞衬遥天,掩映断续,半空残月。孤村望处人寂寞,闻钓叟、甚处一声羌笛。九疑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痕添色。感行客。翻思故国,恨因循阻隔。路久沉消息。
正老松枯柏情如织。闻野猿啼,愁听得。见钓舟初出,芙蓉渡头,鸳鸯滩侧。干名利禄终无益。念岁岁间阻,迢迢紫陌。翠蛾娇艳,从别后经今,花开柳拆伤魂魄。利名牵役。又争忍、把光景抛掷?
望汉月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
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归去来
初过元宵三五。慵困春情绪。灯月阑珊嬉游处。游人尽、厌欢聚。
凭仗如花女。持杯谢、酒朋诗侣。馀酲更不禁香醑。歌筵罢、且归去。
燕归梁
织锦裁篇写意深。字值千金。一回披玩一愁吟。肠成结、泪盈襟。
幽欢已散前期远,无憀赖、是而今。密凭归雁寄芳音。恐冷落、旧时心。
八六子
如花貌。当来便约,永结同心偕老。为妙年、俊格聪明,凌厉多方怜爱,何期养成心性近,元来都不相表。渐作分飞计料。
稍觉因情难供,恁殛恼。争克罢同欢笑。已是断弦尤续,覆水难收,常向人前诵谈,空遣时传音耗。谩悔懊。此事何时坏了?
长寿乐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宴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着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隔句协,始于《诗》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萧、悠为韵。而古风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老、道继之。词则柳耆卿《倾杯乐》云“(略)”。又:“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度”、“手”亦隔协。方音“否”读如“釜”,宋词往往以“否”协“处”,此即其例。(陈锐《袌碧斋词话》)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耆卿与孙相何为布衣交。孙知杭州,门禁甚严。耆卿欲见之不得,作《望海潮》词,往谒名妓楚楚曰:“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中秋府会,楚楚宛转歌之,孙即日迎耆卿预坐。(陈元靓《岁时广记》引杨湜《古今词话》)
◆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词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时谢处厚诗曰:“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因和其诗云:“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罗大经《鹤林玉露》)
◆此则宜于红氍上扮演,非文人声口。此时凤池可望江潮。(王闿运《湘绮楼评词》)
如鱼水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绕岸垂杨。红楼朱阁相望。芰荷香。双双戏、鸂鶒鸳鸯。乍雨过、兰芷汀洲,望中依约似潇湘。
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画舫相将。盈盈红粉清商。紫薇郎。修禊饮、且乐仙乡。更归去、遍历銮坡凤沼,此景也难忘。
◆是调声拍繁促,夹叶处自然成韵。视梦窗之《夜合花》,梅溪之《玉簟》,更觉凄异。(郑文焯《乐章集校》)
又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梦窗词有是调,即次韵耆卿。(郑文焯《乐章集校》)
◆“水风”二句善状萧疏晚景,且引起下文离思。“情伤”以下至结句黯然魂消,可抵江淹《别赋》,令人增《蒹葭》怀友之思。(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耆卿善使直笔、劲笔,一起即见此种作法,且全篇一气贯注,梅溪“晚雨未催宫树”一首及梦窗和作,虽色泽较浓,实皆学柳,乔曾劬谓“足见南宋步柳之迹”是也。开口“望处”二字,直贯“立尽斜阳”、“雨收云断”,是“目”之所以能“送”。“凭阑悄悄”,“目送”时神味,亦即“立尽”之根。“秋光”叫起下四句。“晚景”二句,以宋玉悲秋自比,仍是虚写。“水风”两对句,实写“秋光”,略施色泽,而蘋老梧飘,俯仰所得,皆因“萧疏”“晚景”“遣”我“情伤”者。因此念及“故人”,“烟水茫茫”,则秋水伊人之思,一笔拍到作意也。过变“难忘”二字陡接。“文期酒会”是“难忘”之事,“难忘”之人。“几孤风月”,是胜会不常,“屡变星霜”,是年华易逝:一意化两。“海阔天遥”,则“故人”远隔。“潇湘”“未知何处”,则“目送”时心境,亦“烟水茫茫”之真诠。于是望音信而觉其“难凭”,指“归航”而悟其“空识”,“故人何在”之感,写得无微不至。冯熙所谓“达难达之情”,此也。“黯相望”综束上文。“断鸿声里”二句,收转到“凭阑悄悄”。“尽”字极辣,极厚,极朴,较少游“杜鹃声里斜阳暮”,尤觉力透纸背。盖彼在前结,故蕴蓄;此在后结,故沉雄也。(陈匪石《宋词举》)
◆此首“望处”二字,统撮全篇。起言凭阑远望,“悄悄”二字,已含悲意。“晚景”二句,虚写晚景足悲。“水风”两对句,实写蘋老、梧黄之景。“遣情伤”三句,乃折到怀人之感。下片,极写心中之抑郁。“难忘”两句,回忆当年之乐。“几孤”句,言文酒之疏。“屡变”句,言经历之久。“海阔”两句,言隔离之远。“念双燕”两句,言思念之切。末句,与篇首相应。“立尽斜阳”,伫立之久可知,羁愁之深可知。(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又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坡(苏轼)、谷(黄庭坚)同游凤池寺,坡公举对云:“张丞相之佳篇,昔曾三到。”山谷答云:“柳屯田之妙句,那更重来。”时称名对。张丞相诗云:“八十老翁无品秩,昔曾三到凤池来。”坡公盖取此也。按:张丞相,即张大逊。(曾敏行《独醒杂志》)
又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又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嚲、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按新声、珠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又
淡荡素商行暮,远空雨歇,平野烟收。满目江山,堪助楚客冥搜。素光动、云涛涨晚,紫翠冷、霜巘横秋。景清幽。渚兰香榭,汀树红愁。
良俦。西风吹帽,东篱携酒,共结欢游。浅酌低吟,坐中俱是饮家流。对残晖、登临休叹,赏令节、酩酊方酬。且相留。眼前尤物,盏里忘忧。
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又
访雨寻云,无非是、奇容艳色。就中有、天真妖丽,自然标格。恶发姿颜欢喜面,细追想处皆堪惜。自别后、幽怨与闲愁,成堆积。
鳞鸿阻,无信息。梦魂断,难寻觅。尽思量,休又怎生休得?谁恁多情凭向道,纵来相见且相忆。便不成、常遣似如今,轻抛掷。
又
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
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着,如何是。
又
匹马驱驱,摇征辔、溪边谷畔。望斜日西照,渐沉山半。两两栖禽归去急,对人相并声相唤。似笑我、独自向长途,离魂乱。
中心事,多伤感。人是宿,前村馆。想鸳衾今夜,共他谁暖?惟有枕前相思泪,背灯弹了依前满。怎忘得、香阁共伊时,嫌更短。
洞仙歌
乘兴,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淑气散幽香,满蕙兰汀渚。绿芜平畹,和风轻暖,曲岸垂杨,隐隐隔、桃花圃。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
羁旅。渐入三吴风景,水村渔市。闲思更远神京,抛掷幽会小欢何处。不堪独倚危樯,凝情西望日边,繁华地、归程阻。空自叹当时,言约无据。伤心最苦。伫立对、碧云将暮。关河远,怎奈向、此时情绪?
引驾行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肠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风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望远行
长空降瑞,寒风剪,淅淅瑶花初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
幽雅。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越溪潇洒。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千里广铺寒野。须信幽兰歌断,彤云收尽,别有瑶台琼榭。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
◆此词掩袭太多,“皓鹤”二语出惠连《雪赋》。(许昂霄《词综偶评》)
◆郑谷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又“长安酒价高”。越溪,剡溪也,戴安道所居。写雪,通首清雅不俗。第以用前人意思多,总觉少独得之妙句耳。(黄苏《蓼园词选》)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东坡云:“世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风霜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赵德麟《侯鲭录》)
◆东坡云:“人皆言柳耆卿词俗,如‘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佳处不过如此。”按其全篇云(略)。盖《八声甘州》也。《草堂诗馀》不选此,而选其如“愿奶奶兰心蕙性”之鄙俗,及“以文会友”、“寡信轻诺”之酸文,不知何见也。(杨慎《词品》)
◆彼此情形,不言可喻。(卓人月《古今词统》)
◆词有与古诗同妙者,如……“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即《敕勒之歌》也。(刘体仁《七颂堂词绎》)
◆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非是则淫以亵矣。此不可不辨。(田同之《西圃词说》)
◆《八声甘州》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乃不减唐人语。……昔东坡读孟郊诗作诗云:“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吾于屯田词亦云。(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词韶丽处,不在涂脂抹粉也。……诵耆卿“渐风霜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句,自觉神魂欲断。盖皆在神不在迹也。(沈祥龙《论词随笔》)
◆情景兼到,骨韵俱高,无起伏之情,有生动之趣,古今杰构,耆卿集中仅见之作。“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择言贵雅,何不检点如是,致令白璧微瑕。(陈廷焯《大雅集》)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梁启超《饮冰室评词》)
◆起二句有俊爽之致。“霜风”、“残照”三句,音节悲抗,如江天闻笛,古戍吹笳。东坡极称之,谓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以其有提笔四顾之概,类太白之“牛渚望月”,少陵之“夔府清秋”也。其下二句,顺笔写之,至结句江水东流,复能振起。后半首分三叠写法,先言己之欲归不得,何事淹留,次言闺人念远,误认归舟,与温飞卿之“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皆善写闺人心事。结句言知君忆我,我亦忆君。前半首之“霜风”、“残照”,皆在凝眸怅望中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句首或句中或句尾限用去上者。……句中之例,如屯田《八声甘州》之“暮雨”。(陈匪石《声执》)
◆此首亦柳词名著。一起写雨后之江天,澄澈如洗。“渐霜风”三句,更写风紧日斜之境,凄寂可伤。以东坡之鄙柳词,亦谓此三句“唐人佳处,不过如此”。“是处”四句,复叹眼前景物凋残。惟有江水东流,自起首至此,皆写景。换头,即景生情。“不忍”句与“望故乡”两句,自为呼应。“叹年来”两句,自问自叹,与“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句,同为恨极之语。“想”字贯至收处,皆是从对面着想,与少陵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作法相同。小谢诗云“天际识归舟”,屯田用其语,而加“误几回”三字,更觉灵动。收处归到“倚阑”,与篇首应。梁任公谓此首词境颇似“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说亦至当。(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此为羁旅离别之词。盖旅人每遇节候迁移,景物变换,即动归思,而秋气萧索,尤易生人悲感。故《楚辞·九辩》独于秋生悲。此词上半阕因秋雨引起离愁。“霜风”三句,乃秋雨望中远景,得壮阔,故东坡称之。“红衰翠减”,即“物华休”,乃秋雨望中近景。“长江”句,见景物皆变,不变者惟有“长江”耳。下半阕即写引起之归思。“年来”二句,言客中情味索然,以见归之不可缓。“想佳人”以下,又从对面着想,写家人念游人,不知游人此时亦正思家人也。观“倚栏干处”句,知首句“对潇潇暮雨”以下所见远近景物,皆倚栏干时眼中之物象也。全首布置井井,正其巧于铺叙之处。(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临江仙
梦觉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声败叶狂飘。心摇。奈寒漏永,孤帏悄,泪烛空烧。无端处,是绣衾鸳枕,闲过清宵。
萧条。牵情系恨,争向年少偏饶。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魂消。念欢娱事,烟波阻、后约方遥。还经岁,问怎生禁得,如许无聊?
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小镇西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着,再三香滑。
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小镇西犯
水乡初禁火,青春未老。芳菲满、柳汀烟岛。波际红帏缥缈。尽杯盘小。歌祓禊,声声谐楚调。
路缭绕。野桥新市里,花秾妓好。引游人、竞来喧笑。酩酊谁家年少?任玉山倒。家何处?落日眠芳草。
迷神引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六么令
淡烟残照,摇曳溪光碧。溪边浅桃深杏,迤逦染春色。昨夜扁舟泊处,枕席当滩碛。波声渔笛。惊回好梦,梦里欲归归不得。
展转翻成无寐,因此伤行役。思念多媚多娇,咫尺千山隔。都为深情密爱,不忍轻离拆。好天良夕。鸳帷寂寞,算得也应暗相忆。
剔银灯
何事春工用意?绣画出、万红千翠。艳杏夭桃,垂杨芳草,各斗雨膏烟腻。如斯佳致。早晚是、读书天气。
渐渐园林明媚。便好安排欢计。论篮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红窗听
如削肌肤红玉莹。举措有、许多端正。二年三岁同鸳寝,表温柔心性。
别后无非良夜永。如何向、名牵利役,归期未定。算伊心里,却冤成薄倖。
临江仙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迎路,欢动帝城春。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犹存。凤箫依旧月中闻。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凤归云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残星之光,亦隔林闪闪不止,流电写景逼真。(夏敬观《吷庵词评》)
女冠子
淡烟飘薄。莺花谢、清和院落。树阴翠、密叶成幄。麦秋霁景,夏云忽变奇峰、倚寥廓。波暖银塘,涨新萍绿鱼跃。想端忧多暇,陈王是日,嫩苔生阁。
正铄石天高,流金昼永,楚榭光风转蕙,披襟处、波翻翠幕。以文会友,沉李浮瓜忍轻诺?别馆清闲,避炎蒸、岂须河朔。但尊前随分,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玉山枕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数朵相倚。露荷烟芰满池塘,见次第、几番红翠。当是时、河朔飞觞,避炎蒸,想风流堪继。
晚来高树清风起。动帘幕、生秋气。画楼昼寂,兰台夜静,舞艳歌姝,渐任罗绮。讼闲时泰足风情,便争奈、雅欢都废。省教成、几阕清歌,尽新声,好尊前重理。
减字木兰花
花心柳眼。郎似游丝常惹绊。独为谁怜?绣线金针不喜穿。
深房密宴。争向好天多聚散。绿锁窗前。几日春愁废管弦。
木兰花令
有个人人真堪羡。问着佯羞回却面。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甘州令
冻云深,淑气浅,寒欺绿野。轻雪伴、早梅飘谢。艳阳天,正明媚,却成潇洒。玉人歌,画楼酒,对此景、骤增高价。
卖花巷陌,放灯台榭。好时节、怎生轻舍?赖和风,荡霁霭,廓清良夜。玉尘铺,桂华满,素光里、更堪游冶。
西施
苎罗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正恁朝欢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来。
捧心调态军前死,罗绮旋变尘埃。至今想,怨魂无主尚徘徊。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此词咏调名本意,即演西施故事。下阕言越兵攻吴,西施死于“军前”,至今“怨魂无主”,似出于西施故事之又一传说。
又
柳街灯市好花多。尽让美琼娥。万娇千媚,的的在层波。取次梳妆,自有天然态,爱浅画双蛾。
断肠最是金闺客,空怜爱、奈伊何?洞房咫尺,无计枉朝珂。有意怜才,每遇行云处,幸时恁相过。
又
自从回步百花桥。便独处清宵。凤衾鸳枕,何事等闲抛?纵有馀香,也似郎恩爱,向日夜潜消。
恐伊不信芳容改,将憔悴、写霜绡。更凭锦字,字字说情憀。要识愁肠,但看丁香树,渐结尽春梢。
河传
翠深红浅。愁蛾黛蹙,娇波刀剪。奇容妙妓,争逞舞裀歌扇。妆光生粉面。
坐中醉客风流惯。尊前见。特地惊狂眼。不似少年时节,千金争选。相逢何太晚。
又
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娥画舸,露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
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
郭郎儿近
帝里。闲居小曲深坊,庭院沉沉朱户闭。新霁。畏景天气。薰风帘幕无人,永昼厌厌如度岁。
愁悴。枕簟微凉,睡久辗转慵起。砚席尘生,新诗小阕,等闲都尽废。这些儿、寂寞情怀,何事新来常恁地。
◆唐王言史诗“曲池并畏景”可证,非误字。万氏疏漏之甚。万氏以“畏景”决是误字,不知此用“夏日可畏”。云“畏景”即“畏日”,梦窗词有之。又本集《过涧歇》亦有“避畏景,两两舟人夜语”,可知柳词恒见,原于《文选》。耆卿取字,不仅在温、李诗中,盖熟于六朝文,故语多艳冶,无一字无来处。(郑文焯《乐章集校》)
透碧霄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
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阴,寻花径,空恁亸辔垂鞭。乐游雅戏,平康艳质,应也依然。仗何人、多谢婵娟。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木兰花慢
倚危楼伫立,乍萧索、晚晴初。渐素景衰残,风砧韵冷,霜树红疏。云衢。见新雁过,奈佳人自别阻音书。空遣悲秋念远,寸肠万恨萦纡。
皇都。暗想欢游,成往事、动欷歔。念对酒当歌,低帏并枕,翻恁轻孤。归途。纵凝望处,但斜阳暮霭满平芜。赢得无言悄悄,凭阑尽日踟蹰。
又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朱新仲少仕江宁,在王彦昭幕中,有代彦昭春日留客致语云:“寒食只数日间,才晴又雨,牡丹盖十数种,欲坼又芳。”皆《鲁公帖》与《牡丹谱》中全语也。彦昭好令人歌柳三变乐府新声,又尝作乐语曰:“正好欢娱,歌叶树数声啼鸟,不妨沉醉,拚画堂一枕春醒。”又皆柳词中语(王明清《挥麈后录》)
◆近时词人,多不详看古曲下句命意处,但随俗念过便了。如柳词《木兰花慢》云:“拆桐花烂漫。”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漫也。有人不晓此意,乃云:此花名为拆桐,于词中云开到拆桐花,开了又拆,此何意也?(沈义父《乐府指迷》)
◆《木兰花慢》,柳耆卿清明词,得音调之正。盖“倾城”、“盈盈”、“欢情”,于第二字中有韵。近见吴彦高中秋词,亦不失此体,馀人皆不能。然元遗山集中凡九首,内五首两处用韵,亦未为全知者。(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此词反映汴京清明节日,男女游乐之事也。首二韵写春初景物鲜丽。次写郊游车马、音乐之盛况。下半阕写妇女嬉游之事。“遗簪堕饵”,见其服饰之侈靡;“金罍”、“玉山”,写其酒食之酣畅。“拚却”两句,言不管明日酒困倦卧,且图今日尽情狂乐也。《东京梦华录》记:“清明节……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可证此词皆为实写。又可知北宋之初,上下晏安景象,固由生产发达、商业繁盛所致,而富家豪室如此奢侈淫靡,亦足以召乱致亡。后来辽、金入侵,未必不与此有关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释》)
又
古繁华茂苑,是当日、帝王州。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曾美诗流。寻幽。近香径处,聚莲娃钓叟簇汀洲。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
凝旒。乃眷东南,思共理、命贤侯。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鳌头。况虚位久,遇名都胜景阻淹留。赢得兰堂酝酒,画船携妓欢游。
临江仙引
渡口、向晚,乘瘦马、陟平冈。西郊又送秋光。对暮山横翠,衬残叶飘黄。凭高念远,素景楚天,无处不凄凉。
香闺别来无信息,云愁雨恨难忘。指帝城归路,但烟水茫茫。凝情望断泪眼,尽日独立斜阳。
又
上国。去客。停飞盖、促离宴。长安古道绵绵。见岸花啼露,对堤柳愁烟。物情人意,向此触目,无处不凄然。
醉拥征骖犹伫立,盈盈泪眼相看。况绣帏人静,更山馆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顿成两处孤眠。
又
画舸、荡桨,随浪箭、隔岸虹。□荷占断秋容。疑水仙游泳,向别浦相逢。鲛丝吐雾渐收,细腰无力转娇慵。
罗袜凌波成旧恨,有谁更赋惊鸿?想媚魂香信,算密锁瑶宫。游人漫劳倦□,奈何不逐东风。
瑞鹧鸪
宝髻瑶簪。严妆巧,天然绿媚红深。绮罗丛里,独逞讴吟。一曲《阳春》定价,何啻值千金?倾听处,王孙帝子,鹤盖成阴。
凝态掩霞襟。动象板声声,怨思难任。嘹亮处,迥压弦管低沉。时恁回眸敛黛,空役五陵心。须信道,缘情寄意,别有知音。
又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裤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
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孟郊《悼幼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又柳永《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词章中言涕泪有逋债,如《红楼梦》第一回、第五回等所谓“还泪”、“欠泪的”,似始见此。(钱锺书《管锥编》)
塞孤
一声鸡,又报残更歇。秣马巾车催发。草草主人灯下别。山路险,新霜滑。瑶珂响、起栖乌,金镫冷、敲残月。渐西风紧,襟袖凄裂。
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远道何时行彻?算得佳人凝恨切。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免鸳衾、两恁虚设。
瑞鹧鸪
天将奇艳与寒梅。乍惊繁杏腊前开。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鲜染燕脂细剪裁。
寿阳妆罢无端饮,凌晨酒入香腮。恨听烟坞深中,谁恁吹羌管逐风来?绛雪纷纷落翠苔。
又
全吴嘉会古风流。渭南往岁忆来游。西子方来、越相功成去,千里沧江一叶舟。
至今无限盈盈者,尽来拾翠芳洲。最是簇簇寒竹,遥认南朝画、晚烟收。三两人家古渡头。
洞仙歌
嘉景,况少年彼此,争不雨沾云惹?奈傅粉英俊,梦兰品雅。金丝帐暖银屏亚。并粲枕、轻偎轻倚,绿娇红姹。算一笑,百琲明珠非价。
闲暇。每只向、洞房深处,痛怜极宠,似觉些子轻孤,早恁背人沾洒。从来娇纵多猜讶。更对剪香云,须要深心同写。爱揾了双眉,索人重画。忍孤艳冶。断不等闲轻舍。鸳衾下。愿常恁、好天良夜。
安公子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安公子》“远岸收残雨”,后阕音节态度,绝类《拜新月慢》,清真“夜色催更”一阕,全从此脱化出来,特较更跌宕耳。(周济《宋四家词选》)
又
梦觉清宵半。悄然屈指听银箭。惟有床前残泪烛,啼红相伴。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从卧来、展转千馀遍。任数重鸳被,怎向孤眠不暖。
堪恨还堪叹。当初不合轻分散。及至厌厌独自个,却眼穿肠断。似恁地、深情密意如何拚?虽后约、的有于飞愿。奈片时难过,怎得如今便见?
长寿乐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骄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乌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倾杯
水乡天气,洒蒹葭、露结寒生早。客馆更堪秋杪。空阶下、木叶飘零,飒飒声干,狂风乱扫。黯无绪、人静酒初醒,天外征鸿,知送谁家归信,穿云悲叫。
蛩响幽窗,鼠窥寒砚,一点银釭闲照。梦枕频惊,愁衾半拥,万里归心悄悄。往事追思多少。赢得空使方寸挠。断不成眠,此夜厌厌,就中难晓。
倾杯
金风淡荡,渐秋光老、清宵永。小院新晴天气,轻烟乍敛,皓月当轩练净。对千里寒光,念幽期阻、当残景。早是多愁多病。那堪细把,旧约前欢重省?
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雁难倩。每高歌、强遣离怀,奈惨咽、翻成心耿耿。漏残露冷。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又是立尽,梧桐碎影。
◆柳耆卿作《倾杯》秋景一阕,忽梦一妇人云:“妾非今世人,曾作前诗(指回仙景德寺题壁诗:“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数百年无人称道,公能用之。”梦觉说其事,世传乃鬼谣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古今词话》)
倾杯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檝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耆卿正锋,以当杜诗。“何人”两句,扶质立干。“想绣阁深沉”二句,忠厚悱恻,不愧大家。“楚峡云归”三句,宽处坦夷,正见家数。(谭献《复堂词话》)
◆“暮雨”三句音节极清峭。毛晋谓屯田词“音调谐婉,尤工于羁旅悲怨之辞”,此作克副之。(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屯田善于羁旅行役,故此类之词多同一机栝,然用笔则因调而殊。此词起落翻腾,又与前选两首用直笔者有异。起两句对偶,即所谓“画出秋色”,已隐寓别离之意、沦落之苦。“暮雨”三句,于秋色之中,写泊舟之时、泊舟之处。“何人”句提起,无意中忽闻笛声,惹起离愁。谭献用《文赋》语“扶质立干”评之。梅溪之“碧袖一声歌”,即学此笔法者,最擅神韵悠扬之妙,令人荡气回肠,清真以后,多得此法门也。“羌笛”原不足当“万绪”,故再说“草”、“蛩”,用“似织”二字以满其量。过变由景入情,“芳容别后”之忆,即上文之“离愁”。“水遥山远”,是“苇村山驿”中感想。“鳞翼”亦“无计”“凭”之,则两地相思,此情难诉矣。于是就对面设想,“绣阁深沉”,未必知征人之苦,从杜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化出。律以屯田《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顒望”以下五句,同一意境,而此特浑涵,特温厚,宜谭献谓其“忠厚悱恻,不愧大家”也。“楚峡”“高阳”,宴游之地。今我已去,则疏狂踪迹遂入“寂寞”之中,又转到自身,写“小楫夜泊”时境遇。曰“云归”,曰“人散”,“京国”前尘,已不可复问,惟有于“凝碧”“远峰”,空劳“目断”。虚笼作收,与《玉蝴蝶》近似。此在柳词为委婉曲折者,所以屯田为慢词之开山人也。(陈匪石《宋词举》)
◆此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脉络甚明,哀感甚深。起三句,点秋景。“暮雨”三句,记泊舟之时与地。“何人”两句,记闻笛生愁。“离愁”两句,添出草蛩似织,更不堪闻。换头,“为忆”三句,述己之远别及信之难达。“想绣阁”三句,就对方设想,念人在外边之苦,语极凄恻。“楚峡”三句,念旧游如梦,欲寻无迹。末两句,以景结束,惆怅不尽。(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需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此词即仁宗据以落柳永之第者。封建时代,如有失意于科第之人,便生不重视科第之念,乃人主所深恶。此词乃永初试不及第所作,语皆狂放。相传永初名三变,至景祐中及第,改名永,始得磨勘转官。是柳永于科第曾几经挫折而后始得者,其“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之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语,乃失意后自傲之言,未必真能轻视科第、不屑求名者。然如柳之市民阶级狂放性格与统治者仁宗伪崇理道之心理,究竟矛盾,此于其应制作“老人星见”之词可以知之。仁宗时太史奏老人星见。仁宗甚喜,命左右词臣作乐章夸耀其事。内侍以属柳永。永谱《醉蓬莱》调奏上。仁宗见其首句有“渐”字,已不悦,读至“宸游凤辇”句,乃与仁宗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不觉惨然,及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遂怒投之于地,自此后不复擢用。今就此事观之,仁宗之怒,即柳之不善阿谀。柳之不善阿蛩,即柳狂放之才不善作制官样之文也。然则,即使擢用,亦未必终合统治者之要求。此其所以毕生落拓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木兰花
杏花
剪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风亭月榭闲相倚。紫玉枝梢红蜡蒂。假饶花落未消愁,煮酒杯盘催结子。
又
海棠
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
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段。美人纤手摘芳枝,插在钗头和凤颤。
又
柳枝
黄金万缕风牵细。寒食初头春有味。殢烟尤雨索春饶,一日三眠夸得意。
章街隋岸欢游地。高拂楼台低映水。楚王空待学风流,饿损宫腰终不似。
◆将腰比柳,将柳比腰,纷纷旧句,莫此为新。山谷诗:“萎蒿穿雪动,杨柳索春饶。”佚名唐人咏柳云:“楚王宫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拈来恰好。(卓人月《古今词统》)
倾杯乐
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
算伊别来无绪,翠消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情,酒心花态,孤负高阳客。梦难极。和梦也、多时间隔。
祭天神
忆绣衾相向轻轻语。屏山掩、红蜡长明,金兽盛熏兰炷。何期到此,酒态花情顿孤负。柔肠断、还是黄昏,那更满庭风雨。
听空阶和漏,碎声斗滴愁眉聚。算伊还共谁人,争知此冤苦?念千里烟波,迢迢前约,旧欢慵省,一向心无绪。
瑞鹧鸪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归去来
一夜狂风雨。花英坠、碎红无数。垂杨漫结黄金缕。尽春残、萦不住。
蝶飞蜂散知何处?殢尊酒、转添愁绪。多情不惯相思苦。休惆怅、好归去。
梁州令
梦觉窗纱晓。残灯暗然空照。因思人事苦萦牵,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
怜深定是心肠小。往往成烦恼。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
燕归梁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
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
夜半乐
艳阳天气,烟细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浓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语。
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赌。
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清平乐
繁华锦烂。已恨归期晚。翠减红稀莺似懒。特地柔肠欲断。
不堪尊酒频倾。恼人转转愁生。小笺怎堪书怨。多情争似无情。
迷神引
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寒溪蘸碧,绕垂杨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波急隋堤远,片帆举。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时觉春残,渐渐飘花絮。好夕良天长辜负。洞房闲掩,小屏空、无心觑。指归云,仙乡杳、在何处?遥夜香衾暖,算谁与?知他深深约,记得否?
柳永词辑佚
爪茉莉
秋夜
每到秋来,转添甚况味。金风动、冷清清地。残蝉噪晚,甚聒得、人心欲碎,更休道、宋玉多悲,石人、也须下泪。
衾寒枕冷,夜迢迢、更无寐。深院静、月明风细。巴巴望晓,怎生捱、更迢递。料我儿、只在枕头根底,等人来、睡梦里。
◆(“料我儿”四句)世间有如此意枕,亦复何恨!(卓人月《古今词统》)
女冠子
火云初布。迟迟永日炎暑。浓阴高树。黄鹂叶底,羽毛学整,方调娇语。薰风时渐动,峻阁池塘,芰荷争吐。画梁紫燕,对对衔泥,飞来又去。
想佳期、容易成辜负。共人人、同上画楼斟香醑。恨花无主。卧象床犀枕,成何情绪?有时魂梦断,半窗残月,透帘穿户。去年今夜,扇儿扇我,情人何处?
十二时
秋夜
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觉翠帐、凉生秋思。渐入微寒天气。败叶敲窗,西风满院,睡不成还起。更漏咽、滴破忧心,万感并生,都在离人愁耳。
天怎知、当时一句,做得十分萦系。夜永有时,分明枕上,觑着孜孜地。烛暗时酒醒,元来又是梦里。
睡觉来、披衣独坐,万种无憀情意。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馀香被。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
◆柳屯田情语多俚浅。如“祝告发天愿,从今永无抛弃。”开元曲一派,词流之下乘者也。(毛先舒《诗辩坻》)
红窗迥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胡蝶儿、你且退后!
凤凰阁
匆匆相见,懊恼恩情太薄。霎时云雨人抛却。教我行思坐想,肌肤如削。恨只恨、相违旧约。
相思成病,那更潇潇雨落。断肠人在阑干角。山远水远人远,音信难托。这滋味、黄昏又恶。
西江月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着我。
西江月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姦”字中间着我。
如梦令
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千秋岁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欃枪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西江月
腹内始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绛都春
融和又报。乍瑞霭霁色,皇州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绡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
缥缈。风传帝乐,庆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闻嬉笑。须臾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鞘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先君尝云,柳词“鳌山彩构蓬莱岛”,当云“彩缔”。坡词“低绮户”,当云“窥绮户”,二字既改,其词益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全宋词》作丁仙现词,误。夏承熹《天风阁学词日记》(1941年3月14日),为曹元忠辑《乐章集佚词》作一跋,订定《绛都春》是柳词。唐圭璋以属丁仙现,非是。
总评
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 范蜀公(镇)少与(柳)耆卿同年,爱其才美,闻作乐章,叹曰:“缪其用心。”谢事之后,亲旧间盛唱柳词,复叹曰:“仁庙四十二年太平,吾身为史官二十年,不能赞述,而耆卿能形容尽之。”
陈师道《后山诗话》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
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 至唐末,遂因其声之长短而以意填之,始一变以成音律。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阕。至柳耆卿始铺叙层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由是知其为难能也。
李清照《词论》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辞语尘下。
王灼《碧鸡漫志》 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歌曲自唐虞三代以前、秦汉以后皆有,造语险易,则无定法。今必以“斜阳芳草”、“淡烟细雨”绳墨后来作者,愚甚矣。故曰:不知书者,尤好耆卿。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艺苑雌黄》 柳三变字景庄,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呜呼!小有才而无德以将之,亦士君子之所宜戒也。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若以欧阳永叔、晏叔原、苏子瞻、黄鲁直、张子野、秦少游辈较之,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
胡寅《向子諲酒边词序》 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唐人为之最工者。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谓不可复加。
吴曾《能改斋漫录》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徐度《却扫篇》 柳永耆卿以歌词显于仁宗朝,官为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善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又 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因谈歌词,力诋柳耆卿,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而后知稠人广众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
周煇《清波杂志》 柳耆卿为文甚多,皆不传于世,独以《乐章》脍炙人口。
张端义《贵耳集》 项平斋自号江陵病叟,余侍先君往荆南,所训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扣其所云:“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直说。”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
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今取其尤佳者。
张炎《词源》 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所谓清明“拆桐花烂漫”……七夕“炎光谢”,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不然。
同上 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秦、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
沈义父《乐府指迷》 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然未免有鄙俗语。
王世贞《艺苑卮言》 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以故价微劣于柳。
沈谦《填词杂说》 学周、柳,不得见其用情处。学苏、辛,不得见其用气处。当以离处为合。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 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 僻调之多,以柳屯田为最。此外则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蒋竹山、吴梦窗、冯艾子集中,率多自制新调,馀家亦复不乏。
又 毛驰黄云:柳七不足师,此言可为献替。盖《乐章集》多在旗亭北里间,比《片玉词》更宕而尽。
王士禛《花草蒙拾》 柳七葬真州西仙人掌,仆尝有诗云:“残风晓月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彭孙遹《金粟词话》 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从浅俚处求之,遂使《金荃》、《兰畹》之音,流人《桂枝》、《黄莺》之调,此学柳之过也。
田同之《西圃词说》 陈眉公曰:“幽思曲想,张、柳之词工矣,然其失则俗而腻也。”
又 华亭宋尚木徵璧曰:吾于宋词得七人焉,……苟举当家之词,如柳屯田哀感顽艳,而少寄托。
郭麐《灵芬馆词话》 词之为体,大略有四:风流华美,浑然天成,如美人临妆,却扇一顾,花间诸人是也。晏元献、欧阳永叔诸人继之。施朱傅粉,学步习容,如宫女题红,含情幽艳,秦、周、贺、晁诸人是也。柳七则靡曼近俗矣。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耆卿为世訾謷久矣,然其铺叙委宛,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耆卿乐府多,故恶滥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耆卿熔情入景,故淡远。……周、柳、黄、晁,皆喜为曲中俚语,山谷尤甚。……词笔不外顺逆反正,尤妙在复在脱。复处无垂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三山妙发。温、韦、晏、周、欧、柳,推演尽致,南渡诸公,罕复从事矣。
周济《宋四家词选》 耆卿于写景中见情,故淡远。方回于言情中布景,故浓至。
宋翔凤《乐府馀论》 按词自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词盖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倚声家当尸而祝之。如竹垞所录,皆精金粹玉。以屯田一生精力在是,不似东坡辈以馀事为之也。耆卿蹉跎于仁宗朝,及第已老,其年辈实在东坡之前。先于耆卿,如韩稚圭、范希文,作小令,惟欧阳永叔间有长调。罗长源谓多杂入柳词,则未必欧作。余谓慢词,当始耆卿矣。
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柳耆卿以词名景祐、皇祐间。《乐章集》中,冶游之作居其半,率皆轻浮猥媟,取誉筝琶。如当时人所讥,有教坊丁大使意。惟《雨霖铃》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雪梅香》之“渔市孤烟袅寒碧”,差近风雅。《八声甘州》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乃不减唐人语。“远岸收残雨”一阕,亦通体清旷,涤尽铅华。昔东坡读孟郊诗,作诗云:“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吾于屯田词亦云。
钱裴仲《雨华庵词话》 柳词与曲,相去不能以寸,且有一个意或二三见,或四五见者,最为可厌。其为词无非舞馆魂迷,歌楼肠断,无一毫清气。
又 柳七词中,美景良辰、风流怜惜等字,十调九见。即如《雨霖铃》一阕,只“今宵酒醒”二句脍炙人口,实亦无甚好处。张、柳齐名,秦、黄并誉,冤哉!
李佳《左庵词话》 词家昉于宋代,然只柳屯田、周美成为解音律,其词犹未尽工。姜白石、吴梦窗诸人,尚为未解音律,而颇多佳作。以是知词固非乐工所能。
江顺诒《词学集成》 陶篁村自序云:“倚声之作,莫盛于宋,亦莫衰于宋。尝惜秦、黄、周、柳之才,徒以绮语柔情,竞夸艳冶。从而效之者加厉焉。遂使郑卫之音,泛滥于六七百年,而雅奏几乎绝矣。”诒案:词之坏,坏于秦、黄、周、柳之淫靡,非有巨识,孰敢议宋人耶?
又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序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又 蔡小石宗茂《拜石词序》云:“词胜于宋,自姜、张以格盛,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而其派乃分。”诒案:此以苏、辛、秦、柳与姜、张并论,究之格胜者,气与情不能逮。
包世臣《月底修箫谱序》 意内而言外,词之为教也。然意内而不可强致,言外非学不成。是词说者,言外而已,言成则有声,声成则有色,色成而味出焉。三者具,则足以尽言外之才矣。若夫成人之速者,莫如声,故词名倚声。声之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不脆则声不成,脆矣而不清,则腻。清矣而不涩,则浮。屯田、梦窗以不清伤气,淮海、玉田以不涩伤格,清真、白石则能兼之矣。六家于言外之旨得矣,以言意内,非白石、玉田耳。淮海时时近之,清真、屯田、梦窗皆去之弥远,而俱不害为可传者,则以其声之幺眇铿磐,恻恻动人,无色而艳,无味而甘故也。
诒案:就词字之意以论词,本《说文》以解经,而意内言外两层,说得确切不移,实发前人所未发。至声字独取清脆涩三声,而证以各名家之词,学者循之,亦不入歧途矣。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 吾闽词家,宋元极盛,要以柳屯田、刘后村为眉目。
又 欧阳、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滥,黄鲁直失之伧。
又 宣城张其锦,次仲之高弟也。述其师之言曰:……慢词北宋如初唐,秦、柳、苏、黄如沈、宋,体格虽具,风骨未遒。……北宋欧、苏以上如齐、梁,周、柳以下如陈、隋。
冯煦《蒿庵论词》 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避暑录话》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三变之为世诟病,亦未尝不由于此,盖与其千夫竞声,毋宁《白雪》之寡和也。
沈曾植《菌阁琐谈》 北方于韵,平仄既通,于字少声多之难过去者,往往加字以济之。字少之词,乃遂变为字多之曲。哩啰在词为虚声,而在曲为实字,最显证也。此端自柳耆卿已萌芽,《乐章集》同一调而不同字数者剧多。彼盖深谙歌者甘苦,又其时去五代未远,了知诗变为词,即缘字少声多之故。既演小令为慢词,遂不惜增减字句,以除磊块,使无大晟之整齐,美成之严谨,词化为曲,不必待却特殊时代矣。
又《手批词话三种》 《词筌》:“长调推秦、柳、周、康为协律。”先生批云:“以宋世风尚言之,秦、柳为当行,周、康为协律;四家并提,宋人无此语也。”……彭孙遹《金粟词话》:“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先生批云:“当时并未齐名。明世诸公,无聊比附耳。”
刘熙载《艺概·词概》 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又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又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
又 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又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又 东坡、少游皆是情馀于词。耆卿乃辞馀于情。解人自辨之。
又 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陈廷焯《词坛丛话》 昔人谓东坡词胜于情,耆卿情胜于词,秦少游兼而有之。
又 秦、柳自是作家,然却有可议处。东坡诗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微以气格为病也。
又 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沈祥龙《论词随笔》 唐人词,风气初开,已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于诗近西江。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盛,于诗近西昆。后虽迭变,总不越此二者。
张德瀛《词徵》 诗衰而词兴,词衰而曲盛,必至之势也。柳耆卿词隐约曲意。
又 耆卿词多本色语,所谓有井水处,能歌柳词。时人为之语曰“晓风残月柳三变”,又曰“露花倒影柳屯田”,非虚誉也。特其词婉而不文,语纤而气雌下,盖骫骳从俗者。以“发乎情止乎礼义”之旨绳之,则望景先逝矣。胡致堂谓为掩众制而曲尽其妙,盖耳食之言耳。
陈锐《袌碧斋词话》 言清空者喜白石,好秾艳者学梦窗,谐婉工致,则师公谨、叔夏。独柳三变,无人能道其只字已。
又 词源于诗,而流为曲。如柳三变,纯乎其为词矣乎?
又 屯田词在院本中如《琵琶记》,清真词如《会真记》。
又 屯田词在小说中如《金瓶梅》,清真词如《红楼梦》。
又 近年词家推郑文焯氏……比重阳前夕,损书惠余,节录于下:……柳三变乃以专诣名家,而当时转述其俳体,大共非訾,至今学者,竞相与咋舌瞠目,不敢复道其一字。独梦华推为北宋巨手,扬波于前,又得君推澜于后,遂使大声发海上,亦足表微千古。凡有井水处,庶其思源泉混混,有盈科后进之一日乎。……盖能见耆卿之骨,始可通清真之神。不独声律之空积忽微,以岁世绵邈而求之至难。即文字之托于音,切于情,发而中节,亦非深于文章,贯串百家,不能识其流别。近之作者,思如玉田所云妥溜者,尚不易得,况语以高健耶?其故在学人手眼太高,不屑规规于一艺。不学者又专于此中求生活,以为豪健可以气使,哀艳可以情喻,深究可以言工。不知比兴,将焉用文?元、明迄今,迷不知其门户。噫!亦难矣。
又 上三下五八字句,惟屯田独擅。继之者,美成而已。
王国维《人间词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又《人间词话删稿》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又 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
又《人间词话·附录一》 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指清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
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附录《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 玉田崇四家词,黜柳以进史,盖以梅溪声韵铿訇,幽约可讽,独于律未精细。屯田则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犹唐之诗家,有盛、晚之别。
又 尝以北宋词之深美,其高健在骨,空灵在神。而意内言外,仍出以幽窈咏叹之情。故耆卿、美成,并以苍浑造端,莫究其托谕之旨。卒令人读之歌哭出地,如怨如慕,可兴可观。有触之当前即是者,正以委曲形容所得感人深也。
又 周、柳词高健处,惟在写景,而景中人自有无限凄异之致,令人歌笑出地。正如黄祖叹祢生,悉如吾胸中所欲言,诚非深于比兴,不能到此境也。
又 盖两宋大家,如柳、周、姜、史词,往往句中夹协,似韵非韵。于句投尤多见之。屯田是句似亦偶合,不须深究谱例。但取其音拍铿訇,讽入吟口,无复凝滞。即依永和声,已得空积勿微之旨。
郑文焯《批校乐章集》 柳词浑妙深美处,全在景中人,人中意。而往复回应,又能托寄清远,达之眼前,不嫌凌杂。诚如化人城郭,唯见非烟非雾光景。殆一片神行,虚灵四荡,不可以迹象求之也。曩尝笑樊榭笺《绝妙好词》独取其中偶句或研炼字,目为“词眼”,实则注意字面之雕润耳。余玩索是集,每于作者着意机栝转关处,慎审揣得,以墨围注之,真词中之眼,如画龙点睛,神观超越,使观者目送其破壁飞去已,乌得不惊叹叫绝?
学者能见柳之骨,始能通周之神,不徒高健可以气取,淡苦可以言工,深华可以意胜,哀艳可以情切也。必先能为学人之词,而后可语专诣知此,盖填词虽小道,吁亦难已。
《乐章集》中,多存旧谱,故音拍繁促,乃词家本色。南渡后,乐部放失,故曲坠逸,大半虚谱无辞,赖是以传,亦审音所宜究心者也。
戊申春晚,发明柳三变词义为北宋正宗。
屯田词自李端叔、刘潜夫、黄叔旸诸家评泊,多以其俳体为诟病久已。惟张端义《贵耳集》引项平斋言“诗当学杜,词当学柳,皆无表德,只是实说”云云。士得一知音,不惜歌苦矣。
况周颐《蕙风词话》 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以还乐语所自出。
周曾锦《卧庐词话》 柳耆卿词,大率前遍铺叙景物,或写羁旅行役,后遍则追忆旧欢,伤离惜别,几于千篇一律,绝少变换,不能自脱窠臼。词格之卑,正不徒杂以鄙俚已也。
夏敬观《吷庵词评》 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俚词袭五代淫詖之风气,开金元曲子之先声,比于里巷歌谣,亦复自成一格。其鄙陋过甚者,不无乐工歌儿所窜改,可断言也。唯人品放荡,几于篇篇,学者尤当慎择也。
又 耆卿写景无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故学清真词者,不可不读柳词。
又 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成于耆卿,大成于清真。
蔡嵩云《柯亭词论》 宋初慢词,犹接近自然时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词法立,清真出而词法密,词风为之丕变。如东坡之纯任自然者,殆不多见矣。
又 屯田为北宋创调名家,所为词,得失参半。其倡楼信笔之作,每以俳体为世诟病,万不可学。至其佳词,则章法精严,极离合顺逆、贯串映带之妙,下开清真、梦窗词法。而描写景物,亦极工丽。《雨霖铃》调,在《乐章集》中尚非绝诣,特以“杨柳岸、晓风残月”句得名耳。
又 柳词胜处,在气骨,不在字面。其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大开大阖,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如《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安公子》“远岸收残雨”、《倾杯乐》“木落霜州”、《卜算子慢》“江枫渐老”、《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诸阕,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
又 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时意较含蓄,辞较精工耳。细绎《片玉集》,慢词学柳而脱去痕迹自成家数者,十居七八。字面虽殊格调未变者,十居二三。陈袌碧有言:能见耆卿之骨,始能通清真之神。目光如炬,突过王晦叔、张玉田诸贤远甚。